第146章

楊鏡鋅聽了石詠所說, 當即拍胸脯將這事兒應下,他日前得石詠贈了一面玻璃廠自己產的放大鏡, 覺得這比西洋舶來的放大鏡子要好用得多, 因此格外感謝石詠, 凡事都惦記着他。

第二天, 楊鏡鋅果然介紹了一位專做書畫裝裱的師傅給石詠,說此人爲書畫的裝裱技術十分高超,但因爲某些特殊的緣故, 他自己的鋪子少有人問津, 所以乾脆關了鋪子,依靠楊掌櫃等人介紹, 上門給人做書畫裝裱。

石詠見了那位裱褙師傅, 先請教人家的名姓。對方大約知道石詠是個官兒,趕緊拱手, 說:“免貴姓湯!”

石詠一聽, 差點兒脫口而出:“湯裱褙?”

這位裱褙師父原本叫做湯金揚, 見到石詠一臉驚訝的表情,當即苦笑道:“石大人,連您也這樣……”

石詠一愣神, 立即反應過來他這樣其實挺不禮貌的, 趕緊作揖道歉:“對不住,我不該,不該笑話你的……”

湯金揚見石詠禮數周到,趕緊雙手直搖, 說:“沒有,沒有,小人絕沒有見怪的意思,小人就是這個姓氏,又指着這個飯碗討生活,大人肯體諒,小的已是感激不盡了。”

湯金揚也是倒黴,他姓湯,偏生職業是個專門做書畫裝裱的,因此旁人都直接管他叫“湯裱褙”。但這個“湯裱褙”,在一出著名的戲文裡是個徹頭徹尾的反面角色,就是《一捧雪》中的湯勤湯裱褙。

戲文裡說這個湯裱褙曾經爲寶物“一捧雪”的主人莫懷古所救,但是湯裱褙看上了莫懷古之妾雪豔,便暗中陷害恩人,將莫家擁有此寶的消息透露給嚴嵩之子嚴世蕃知道,莫家忠僕與莫懷古好友幾次三番營救,都被這湯裱褙識破,並預先告知嚴世蕃,令莫懷古走投無路,無奈將雪豔嫁與湯裱褙。雖說後來湯裱褙被雪豔刺死,得到了應有的報應,但這人因爲實在是作惡多端,被牢牢釘在了恥辱柱上。而湯金揚也因爲與這個“湯裱褙”重了名字和職業,多有被世人誤會,責問:“你是不是就是那個‘湯裱褙’?”1

石詠聽說湯金揚就是因爲這個,纔沒法兒做生意的,差點兒沒笑出聲來。他看到湯金揚一臉鬱悶,才使勁兒忍住了,心裡暗想:果然戲曲這種宣傳工具的力量是無窮的。在這個時空裡,老百姓大多抱着樸素的是非善惡觀念,見着這等忘恩負義的惡行便不喜,這也是人之常情,只不過連累了湯金揚。

楊掌櫃介紹了湯金揚,便自行離開,他店裡還有事情要忙。石詠則細問湯金揚的手藝。這個湯裱褙表示,他可以上人家裡現場修補,也可以將物件兒帶回家,自行修補裝裱,之後再將東西送回來。

石詠當然選前者:一來,他還沒見過湯金揚的手藝,總要測試一下才放心;二來“裱褙”這項手藝麼,他就算是沒有吃過豬肉,也看過豬跑。當年在研究院裡,他可是經常跑到隔壁書畫組串門的,雖然自己不會,可是旁人修復書畫的那種架勢,他都是見過的。

於是石詠將湯金揚帶回椿樹衚衕小院,來到自己和弟弟共用的那間大堂屋裡,搬了一張大桌給湯金揚,然後又準備了清水,乾淨的布之類基本工具,然後在一旁抱着手,單看湯金揚如何操作。

湯金揚事先問過石詠畫幅尺寸,所以已經裁好了襯紙一起帶過來。他一到堂屋裡,先將臉貼在石家堂屋的一面粉牆看了看,滿意地點點頭,然後又掏出一大堆奇形怪狀的工具,最後纔看向石詠拿出來的書畫。

石詠那副用來測試湯金揚的畫作正是《燃藜圖》,他莫名認同了賈寶玉的審美,認爲那麼多書畫裡主題最無聊,畫風最沉悶的,正是這幅《燃藜圖》,萬一湯裱褙裱得不好,讓這幅畫有所損傷,總好過損了其他的。

湯金揚拿到《燃藜圖》,展開看了一會兒,說:“紙本的呀!”

他趕緊對石詠說:“石大人,對不住,原本以爲府上要重新裝裱的是絹畫,誰知是紙畫。我得再去準備些修補的材料。”

石詠點點頭放他去了,知道這修補古畫極爲重要的一步是根據眼下這一幅畫的材質選擇對應的修補材料。

果然少時湯金揚回來,帶了一匣子各種各樣的紙,每種紙都裁成一幅一幅,卷着放在匣子裡,供湯金揚比對挑選。

這時湯金揚便開始,將那《燃藜圖》平鋪在桌面上,開始向上面灑溫水。接着用潔淨的棉布裹在一直竹筒上,將這隻竹筒在書畫表面反覆滾動,沾去書畫表面厚厚的灰塵。

他見石詠在旁邊默不作聲,忍不住回頭看了一眼,正好和石詠眼神對上。於是這湯裱褙驚訝地問:“石大人,您怎麼……”

若是尋常人,見他就這麼將溫水灑在書畫表面,多有問一聲:“會不會洇開?”“會不會有損畫面”……

然而石詠卻氣定神閒,抱着雙臂在一旁,淡淡地答道:“我見過旁人裝裱。”

——他只是自己不會而已。

湯金揚“哦”了一聲,讚道:“大人見多識廣!”

這下子湯金揚也放了心,當下盡情施爲,將畫面表面的灰塵污漬一點點去盡之後,又用水將整幅畫打溼,把以前用來粘合的漿糊一點點泡軟,然後用鑷子一點點地將“畫心”從背後裝裱的紙上揭下來。

整幅畫中,畫心是關鍵。如今這畫幅表面已經有了星星點點的缺損,處理起來便更要小心,不能有半點閃失。

湯金揚一直忙到夜色降臨,還未忙完,一擡頭,見石詠還在旁邊陪着,趕緊說:“石大人自去用飯便是,小人將這些慢慢一點點做完,今日便可以收工了。”

石詠點點頭,不想再令他分心,乾脆自己帶弟弟到母親和嬸孃那裡用飯,並且讓李壽捧了飯菜出去,給湯金揚擱着,讓他有功夫的時候自吃。

可是沒曾想這湯金揚卻是一直顧不上吃飯,全神貫注地揭裱,直至將整幅畫心完整地取下來,才擡起頭,長舒了一口氣。只聽石詠已經在一旁吩咐李壽將湯金揚的飯菜取下去再熱一熱拿上來。

湯金揚趕緊一拱手,說:“多謝大人賜飯!”

一時李壽將熱飯熱菜端過來,湯金揚餓得狠了,顧不上其他,在石詠面前就大口大口地吃起來。石詠則有一搭沒一搭地與他閒話。

“你既然是這個姓氏……怎麼去學了裱糊匠的手藝?”石詠看似隨意地問。

湯金揚:大人,您又笑我!

他噎了噎,纔回答道:“那時家裡沒地,又要交丁銀,實在養不活了,就送我去學手藝,好不容易將這裱褙的手藝學到手了,才曉得有這麼個戲文……”

他實在是太不走運了!

“先是跟着師父,師父人好,又只我一個徒弟,自然要給人養老送終的。後來師父沒了,我年紀已長,只剩這麼一口吃飯的本事,再加上做了這麼多年,也確實有些感情,捨不得丟,所以就這麼熬着吧!”

石詠點點頭,當即又問起湯金揚,爲什麼他家沒有地,卻又要交丁銀,一面聽,一面想。

一時湯金揚匆匆將飯扒完,謝過石詠,又說:“大人,今日這纔將畫心揭下來,明日是修補,後日重新裝裱,裝裱需要三天的功夫令畫幅乾透,五日以後這畫就得了。”

石詠又問多少手工銀子,湯金揚恭敬應道:“材料五錢、手工三錢……手工您看着給吧!”他一看石詠挑眉,以爲石詠嫌貴,趕緊改口。

哪知道石詠卻在感嘆湯金揚這工錢實在是便宜,相比之下,當年他修面鏡子就收人十兩銀子,簡直是訛人啊!

“這麼着,我這兒除了這一幅以外,還有好幾幅字畫,都是需要清潔與修補的。今日這樣大的一幅字畫,若是裝裱完之後全無瑕疵,我按二兩銀子跟你算錢……”

湯金揚聽了這話,簡直沒法兒在板凳上坐住,身不由己地朝起蹦。

“……以後大概也是這麼個價!”石詠看着他的模樣,知道此人必然會盡心盡力地給自己幹活,“往後再有這種生意,我也會叫你。不過我的要求很高,我要求全無瑕疵。”

湯金揚一凜,趕緊點頭。石詠這副做派,實在是像個行家中的行家,甚至湯金揚有點兒搞不懂,爲啥這位石大人不自己動手裝裱。但是瞬時他自己也想明白過來了,石大人這麼金貴的人物,怎麼可能親自動手做這些活計?人家是衙門裡辦差的大人!

石詠隨即又在自己的一隻匣子裡翻了翻,遞了一面放大鏡出來,說:“這個給你先拿着去用,回頭我就用這種鏡子檢查,必須完全看不出瑕疵才行!”

湯金揚看見放大鏡嚇了一跳。這東西他以前在楊掌櫃哪兒見過一回,知道東西金貴得緊,當年楊掌櫃待要借他,還怕他把東西打壞了。

如今石詠遞過來的,卻比楊掌櫃以前用的那隻還要透徹些,外形也小巧,鏡子外頭嵌着個木手柄,竟是可以摺疊的。

石詠見他露出驚異的眼神,將東西捧在手裡不停打量,隨意笑道:“這個不是西洋進口貨,就是本地自產的。價格不貴,你先拿着用去,若是覺得好,不妨給琉璃廠你認識的朋友推介推介,回頭給你抽成!”

琉璃廠的古董商人和工匠,是目前放大鏡的最大消費羣體之一,便宜且實用的放大鏡對他們來說格外具有吸引力。這話說完,石詠對自己時刻不忘推介自家產品的努力感到非常滿意。

且不說石詠與賈璉這邊在爲迎春出嫁的事張羅準備,世間總是這樣,有喜便有悲。沒過多少時日,前任兵部尚書馬爾漢出殯的日子將至。

老尚書出殯之前,兆佳氏族裡倒也生了一樁奇事:

廣東巡撫穆爾泰,也就是如玉如英這一對雙胞胎姐妹之父,上摺子乞丁憂,並且快馬北上奔喪。

世人聽說此事都有點兒發愣:穆爾泰……難道不是老尚書的侄子嗎?

康熙接到丁憂摺子的時候,也是這麼想的。他眼下可沒有讓廣東巡撫換人的打算。

穆爾泰也是怕皇上誤會,特爲在摺子上說明了兆佳氏一族的曲折。

原來老尚書馬爾漢一度接連生了七個女兒,一直沒有生兒子,便從本家兄弟之子之中過繼了穆爾泰繼承香火。反正兆佳氏本家兄弟之中有好幾人都是馬爾漢親自撫養長大,說是侄子,實際與親子無異。

但是老人家到了六十歲上,竟然得了個老來子白柱,那麼過繼穆爾泰便沒有意義了。白柱與穆爾泰差了將近二十歲的年紀,穆爾泰自然不願跟這個小侄子爭,便稟明瞭老尚書,意欲迴歸本宗。

這事兒老尚書夫婦都同意,但是族中遲遲沒有開祠堂,因此宗譜上穆爾泰是馬爾漢過繼之子的“事實”,就一直還未改過來。

就因爲這個原因,如今穆爾泰在“宗法”上理論,還是馬爾漢老尚書的“長子”,他若還安安穩穩地當着他的廣東巡撫,人情上說得通,卻掰不過禮法。因此穆爾泰才上了乞丁憂的摺子。他若不上這個摺子,或是不肯親自北上奔喪,轉臉就要被御史彈劾。

康熙看過摺子,實在沒想到竟還有這麼一出,被噎得無語,心想馬爾漢老爺子心也太大了,子嗣傳承這種事兒上竟然還能拖着,如今還要他這個當皇上的來費心老爺子的家事。

他一時記起前陣子秀女大挑時候的事兒,便傳了宜妃來問話:“前陣子十四媳婦想說給弘春的那個姑娘,可是穆爾泰的閨女?”

宜妃點點頭,委婉回答:“是,後來因爲老尚書的事兒……倒是可惜了。”

康熙“唔”了一聲。

宜妃倒是有些遺憾,初選的時候她去看過一眼,那對雙胞胎,品貌的確都是好的。豈料康熙搖搖頭賭氣說:“可見是個沒福氣的。你回頭去說一聲,將人的牌子給放了吧!”

宜妃登時驚得瞪圓了眼。

雙胞胎已經過了初選,便已經算是“留了牌”的人。只要皇家不放牌子,姐妹倆便一直不得自行嫁人。

可是宜妃想,這姐妹倆年紀都還輕,哪怕是等個三年,下一次秀女大挑的時候再指婚便是。三年之後,皇家宗室裡就又是一茬兒子弟長成,以姐妹兩個的品貌,不一定要嫁皇子皇孫,哪怕嫁到宗室裡做個郡王世子福晉,也是綽綽有餘的。

可如今皇上一句話,就將姐妹倆的終身給決定了,而且沒有後悔藥可吃,皇家撂下的牌子,絕沒有再收回來的道理。

不過宜妃想了想,早先康熙親口下了斷語,說這對姐妹花“沒福氣”,以後無論放到哪家,對方怕都是不樂意的,倒不如早早撂了牌子,迴歸本家擇嫁,老尚書府上沒準兒還領情些。

於是宜妃恭敬應是,見康熙隨手又拿起奏摺,知道沒她什麼事兒了,便悄悄退下,可直到退下了才省過來:穆爾泰的閨女,參選的是一對兒雙胞胎。皇帝要她放掉原本指給弘春阿哥那位的牌子,她該是放一個,還是放一雙啊?!

穆爾泰千里奔喪,趕回京城,總算趕上了老尚書出殯的大日子。與此同時,上面也有旨意下來,廣東巡撫穆爾泰奪情留任,並給假百日治喪。此外,康熙還專門使了傳旨的人當面交代,讓他在這一百日之內,將家事好生捋捋,別再鬧什麼幺蛾子了。

穆爾泰哪兒敢不應,其實他心裡也一團苦楚。他是嗣子,老爺子將他轉回本宗,原也沒什麼不可以的,可是原本他出身的這一支,也已經由他弟弟做了嫡長,管着祖宗家業,他這麼一回去,身份格外尷尬。可是穆爾泰轉念一想,他現在待在白柱這個老尚書的親兒子頭上,充當摔盆奉靈的孝子,更加尷尬,兩尬之下,取其輕,他寧可迴歸本宗。

然而這事是兆佳氏府上的內務,外人都不知道,包括代表內務府出面,幫着料理老尚書喪事的十六阿哥。

老尚書身後哀榮,皇上欽點了賜祭葬,十六阿哥便得出苦力幫人治喪,如此便在老尚書府和內務府府署之間大忙了一陣,腳都不沾地的。到了出殯這日,十六阿哥見諸事已定,終於可以歇歇了。他便命人抄了一份老尚書府出殯的時辰和路線,見禮親王府、雍親王府及十三阿哥府都設了祭棚路祭。十六阿哥便想,到底上哪位哥哥所設的祭棚去混一混,送一送老尚書呢?

他是還未出宮開府的阿哥,所以無法單獨自設祭棚,只能去哥哥們那裡一同拜祭。

正想着,十六阿哥突然想到石詠。

上回頭七的時候,他就是帶石詠去老尚書府上致祭的,所有的頭還都是石詠代磕的。這回,他是不是也該帶着石詠一起去?

想到這兒,十六阿哥突然省起來,他已經好些日子沒有在內務府府署見到石詠的人影了。

這位內務府總管阿哥最近一通大忙,早就忘記他已將石詠借給王樂水和唐英搗騰玻璃的事兒,這時候他不見石詠,便敲着桌子笑罵道:“這傻小子,進衙門的時日也不長,怎麼就偏偏學會偷懶了!”

他說着支使小田:“去,將石詠給爺尋來,爺有差事好好要他辦!”

小田:難道又是要人家代爲磕頭?

這話小田不敢開口問自家主子,只能轉身出門,趕緊去尋石詠。

豈料石詠一身素服,正從門外進來。十六阿哥見了便心道:這小子還不算太愣,知道今日老尚書出殯,事先也有所準備。

可待到石詠走到近前,十六阿哥才覺得穿着素服的石詠神情不大對,趕緊詢問,卻聽石詠說:“十六爺,我家堂姑母沒了。”

這回終於輪到十六阿哥反應了好一陣,才省過來,石詠的堂姑母,不是旁人,正是他的長嫂二福晉瓜爾佳氏。

他目瞪口呆,跌坐在身後的椅子上,一時想起幼年時候太子妃對自己的慈愛,眼眶隱隱約約地發酸:他萬萬沒想到,二福晉過世,自己一點兒風聲都沒聽到,竟還是從福晉孃家這小子口中聽說了。

作者有話要說:  1隨便說兩句哈:紅樓原書中賈元春回榮國府省親時,曾經點了四齣戲,頭一出點的就是《一捧雪·豪宴》。脂硯齋對四齣戲的總批是:“所點之戲劇伏四事,乃通部書之大過節大關鍵。”對於《豪宴》這一出,庚辰本雙行夾批“伏賈家之敗”。後世紅學家分析,大約是在紅樓全本中,賈赦就像是嚴世蕃強奪美玉“一捧雪”一般,搶奪了石呆子所藏的二十把舊扇子,賈雨村在整個過程中大約扮演了湯勤湯裱褙這個角色,後來還曾在賈府四面楚歌的時候落井下石,坑了賈府一把。

《一捧雪》的大框架,在咱們這個故事裡,也依舊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