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柱來到金魚衚衕, 先去見姐夫十三阿哥。
雖是新年,十三阿哥府上依舊沒有多少人來往, 略顯冷清。白柱一到, 就被人迎去了外書房。十三阿哥正坐在炕桌跟前, 將三阿哥弘暾抱在身前, 扶着他的小手,正一筆一筆地教弘暾寫字。
見到白柱過來,十三阿哥伸手將弘暾一抱, 將這小子抱下炕, 拍拍頭,命他自個兒玩兒去。
白柱進屋, 覺得屋裡微微有點兒熱, 趕緊將外頭的大衣裳脫去了,笑道:“姐夫這屋裡真是暖和得緊。”
自從十三阿哥府上全都安了玻璃, 冬令用炭的數量就減了不少, 有時燒一回炭盆, 屋裡的溫暖能維持很久,看來都是這玻璃窗的緣故。石詠還曾特地提醒過十三阿哥,千萬不要燒溼炭, 另外最好有專門的煙道將炭盆的煙氣排出去, 十三阿哥也命人一一照辦了去。
此刻見白柱過來,十三阿哥只拉着小舅子說了幾句閒話,隨即低聲問:“來見你姐姐的?”
白柱無言地點點頭。
十三阿哥當即命府上管事往後頭送信給福晉。他對老尚書府上的事情略有耳聞,但此刻面對白柱, 卻又一時覺得無法勸解,只能口頭上安慰:“你們家老太太不是個糊塗人,這事兒總有了結的一日。你堂兄沒幾日便要動身南下,他也不想將此事鬧到不可收拾。”
白柱滿臉尷尬與鬱悶,但也只能衝姐夫躬身謝過,隨即跟着王府管事一道,返身去王府內院拜見十三福晉兆佳氏。
白柱的尷尬與鬱悶,來自於老尚書府的家事。早年間老尚書馬爾漢膝下一直無子,到六十歲上才得了白柱這個老來子。而穆爾泰作爲馬爾漢的親侄,一直是由馬爾漢撫養成人的,因此白柱未生之前,馬爾漢曾經將穆爾泰認作嗣子,延續香火。
雖說族譜上已經這麼改了,但是老尚書府的人都叫慣了侄少爺,穆爾泰又少年入仕,在京的時候不多,府裡的稱呼竟然並未換過來。所以世人大多不曉得此事,都只道穆爾泰是馬爾漢的親侄子。
後來到了白柱出生,就更沒穆爾泰什麼事兒了。爲數不多的幾個知情人都以爲馬爾漢會安排穆爾泰遷回本支,繼承生父的香火。
誰曾想,馬爾漢老爺子竟一直拖延,沒將族譜上改過來,到了老來忘性一大,更是顧不上這事兒了。所以在老爺子過世的那日,穆爾泰依舊是馬爾漢名正言順的“嗣子”,白柱這個親子卻只能靠後。
穆爾泰其實也挺鬱悶,他的生父很久以前就過世了,但如今馬爾漢老爺子故去,他竟然還要上摺子乞丁憂,已經在廣東巡撫任上做了近三年的穆爾泰原本指着在廣東的政績“卓異”,來年可以撈個督撫噹噹,沒想到因爲這樁“家事”,他的仕途少不了要中斷,可若是不上摺子吧,御史都盯着,他又不敢。
所以穆爾泰只能作爲孝子,回京奔喪。所幸皇帝洞悉了老尚書府上這些彎彎繞繞的舊事,批了“奪情”留用,並給假百日奔喪。百日後迴歸本職。如今馬爾漢老爺子百日已過,穆爾泰也已經到了啓程南下的時候。
可是老尚書府的家事,卻依舊茫無頭緒。所以白柱實在是沒法子了,纔想到十三阿哥府上尋七姐說說話,倒一倒心裡的苦水。
十三福晉身爲出嫁女,爲父服喪,另室別居,穿着粗麻布孝服,梳着喪髻。她在內院見到白柱,關切地問:“小弟,家裡如今怎樣了?”
白柱一臉無奈,低聲道:“謝七姐關心,還是那樣……”
兆佳氏府上的事兒,若是簡單處理,只消穆爾泰迴歸本支,這事情就了結了。而且穆爾泰生父生母早已過世,他只有一個兄長承繼香火,只要那邊兄長點頭,穆爾泰便能順利迴歸本支。
可事到臨頭出了幺蛾子,穆爾泰的繼室夫人卻漸漸地透出意思:這事兒沒這麼簡單,穆爾泰從來沒有任何過錯,就這麼讓穆爾泰迴歸本支,有點兒不大公平。
穆爾泰的繼室小安佳氏,是原配大安佳氏的親妹妹。大安佳氏過世之後,穆爾泰不願繼室苛待了原配發妻留下的雙生女兒,所以續娶了妻妹。穆爾泰續娶小安佳氏之後,又得了兩子。小安佳氏與姐姐留下的雙胞胎原本處得尚可,只是穆爾泰常年放外任,帶小安佳氏與幼子赴任,而將雙胞胎留在京中,委託老尚書夫婦撫養管教,因此這幾年安佳氏與雙胞胎多少有些疏遠。
十三福晉聽了白柱的回答,沉默片刻,又問:“聽說你堂兄不日就要回廣州任上去,在他離京之前,這件事恐怕還吵不出個結果。你且不要心急,這事兒呀,其實只要老太太拿穩了主意就行。”
白柱知道這話不錯,可是依舊臉上犯難,爲難地道:“七姐,老太太……我是怕,老太太被那邊籠絡了去……”
原來,穆爾泰早先疾馳入京奔喪,安佳氏卻是個有主意的,丈夫前腳進京,她後腳帶着兩個兒子也回來了。這段時日裡,安佳氏往喜塔臘氏老太太跟前跑得極勤快,原本老太太拿定了主意,等老尚書百日之後,就立即安排開祠堂,將穆爾泰轉回旁支的事兒。可如今看來,老太太竟也有點兒拿不穩主意,使起了“拖”字訣,說是要“看看”再說。
從白柱的角度上來看,他是老尚書的親兒子、老來子,可是一待父親過世,好好的堂兄便成了嗣兄,他這個一直以來的獨生兒子卻莫名其妙地成了次子,一下子少了長子該有的繼承權,白柱既尷尬,又委屈。
然而從穆爾泰的角度上來看,這事兒也並不是穆爾泰的過錯。而且穆爾泰在廣東任上好好的,還得千里回京奔喪,而且還差點兒就得丁憂三年。穆爾泰既是擔了這個兒子的名分,回頭又得被迫轉回本支去,這聽起來……穆爾泰也挺冤的。
“……我知道堂兄也是有苦說不出,可是堂嫂那裡,也,也太……”
白柱欲言又止。十三福晉明白他的意思。
既然老尚書已去,承嗣這件事,就只落到老太太一人身上。老太太愛認誰,誰就是她的兒子。
白柱是庶出,老太太喜塔臘氏也不是白柱的親孃。所以無論是穆爾泰還是白柱,這兩人都與她沒有血緣關係。無論是嗣子,還是庶子,老太太的心願只是在老爺子過去之後,能夠子孫孝順,侍奉自己安安生生度過餘生,至於到底是哪一個,老太太自然想在兩人之間挑個更向着自己的。
自從老尚書過世,穆爾泰一家回京,安佳氏就一直在老太太跟前侍奉,將老太太越哄越好,因此老太太才漸漸轉了心意,開始有些舉棋不定。
白柱心裡苦,本想讓媳婦兒也多去老太太身邊轉轉,可是他媳婦兒早在老尚書過世以前就診出了身孕,如今正是七八個月身子重的時候,再加上守孝清苦,白柱實在沒法兒厚着臉皮推媳婦到老太太跟前去套近乎。
十三福晉聽完這些瑣碎家事,凝神想了想,說:“即便弟妹不方便出面,也得有個人弟妹身邊的人能幫着照看照看家裡的賬目纔是。老太太一向不管賬,此前府裡的賬目家務都是英姐兒玉姐兒兩個在管着,可是她們……”
並非十三福晉信不過雙胞胎的操守,只是雙胞胎畢竟是穆爾泰的親生閨女,向着自家也不是沒有可能。
豈料白柱卻一臉感激,說:“姐姐,別提了,弟弟真是承這兩位侄女的情,顯見的兩位侄女是姐姐教出來的。”
原來這尚書府的家務一直由雙胞胎管着。原本是姐兒兩個要選秀,又說是要選入皇家的,所以老太太讓姐倆幫着管家練手。這兩個姑娘原本聰明能幹,上手也快,便將府裡上下諸事打理得妥妥帖帖的。於是原本應當作爲兒媳掌管家務的白柱媳婦齊佳氏才徹底放開家務,自己安心去養胎。
後來爲老尚書治喪,就更加離不開姐兒倆總管着賬冊鑰匙了。
然而就在前兩天,老尚書百日已過,穆爾泰一家開始與白柱明爭暗鬥的時候,玉姐兒英姐兒兩個,竟然將老尚書府上所有的賬冊整理得乾乾淨淨、明明白白,全套給尚書府老太太送了過去。
明眼人都知道這是什麼意思。
姐兒倆知道生父與堂叔爭繼承權,她們姐妹掌管尚書府的賬冊,難免身有嫌疑,便乾脆將賬目全部整理妥當,一股腦交了出去,絕不戀棧。
雖然在外人看來,老尚書府的嗣子與幼子待遇沒差,將來不過是分家時家產均分爲二罷了。但是兆佳氏族裡人都知道兩者到底還是有些差別,不說別的,老尚書留下這座御賜的宅邸,便當由“長子”繼承,再加上其餘種種,穆爾泰是否迴歸本支,將來對於穆爾泰與白柱兩家,都至關重要。
若是雙胞胎兩個繼續把持着賬冊,或者在賬冊上做些手腳,將來對穆爾泰一家自會更有利一些,但是卻對不起一直對她們照顧有加的叔叔白柱。所以雙胞胎這回乾淨利落地出手,白柱心裡非常感激,十三福晉聽了,也長舒一口氣。
“這姐兒倆被夾在當中,一頭是老太太,一頭是親爹,一頭又是咱們這些看着她倆長成的親眷,兩個姐兒也是爲難。不過她們既能如此,實在是不枉我們看顧她們一場。”十三福晉很是欣慰。
白柱也點點頭,說:“老太太接下了賬簿,但說玉姐兒英姐兒橫豎無事,家務依舊讓她們兩人管着,只是讓我媳婦兒陪嫁進來的嬤嬤也一起去幫忙,老太太也指了身邊的大丫鬟一起管鑰匙,如今算是三方一起盯着這賬目。”
喜塔臘氏老太太這麼做,也算是公開公平公正了。
於是白柱低下頭,說:“七姐,我從來沒擔心兩個姐兒,自來將她們是一家人,當親閨女看待的。可如今,我反倒更擔心老太太……”
十三福晉無語了片刻,終於說:“這樣,等初六我回孃家了,我自然去見見老太太,去探聽探聽她的意思……堂兄那裡,南下在即,我們爺和六姐夫鐵定會給他踐行,到那時我再請我們爺敲敲邊鼓,曉以利害,畢竟皇上當初‘奪情’的意思,就是要他顧念着你一點兒,早日迴歸本支,將我們兆佳氏的家事釐清。”
白柱點點頭,低頭慚愧地道:“這事兒竟然還要姐姐一起費心,柱兒真是慚愧無比。其實……多一個嗣兄,少一個嗣兄,結果又能差多少?只是弟弟這心裡,實在是有些過不去……”
多年來白柱一直將穆爾泰這個堂兄當親兄長一樣看待,然而安佳氏這樣鬧了一出以後,大家族裡原有的兄弟溫情,只怕註定要漸漸淡去了。
老尚書府上,雙胞胎難得自作主張了一回,將原本由她倆管着的賬冊一氣兒全交了出去。
這事兒做都做出來了,如玉卻始終心下有些惴惴,扯着妹妹說:“小姨……不會因此怪罪我們吧?”
雙胞胎原本一直管繼母叫“小姨”,後來小姨成了“繼母”,卻也始終改不了口。
如英低着頭道:“姐,我早說過的,這賬簿交出去,小姨鐵定不樂意。但是賬簿一直扣在我們手裡頭,回頭小姨再要我們做什麼,那時候要再推脫,恐怕就更難了。”
如玉無語,她又不傻,這些宅門裡的彎彎繞,她心裡門清着,知道想要討好所有人,是絕對做不到的。如英性子裡始終有一股子莽勁兒,她覺得這樣做是對的,就要去做;而如玉則是權衡再三,覺得如今真正有決定權的人其實是老太太喜塔臘氏,所以她選擇了靠向老太太,這想法卻也與妹妹的做法不謀而合,於是姐妹倆就這麼去做了。
可到這時,如玉卻後怕起來,擔心惹惱了繼母。雖然她明知繼母不久就要隨生父南下,會繼續將自己姐妹留在京中,可是她心中始終有一股子隱憂,揮之不去。因爲這回惹惱的人,畢竟是生父與繼母。京裡這邊各位親眷雖然疼愛她們姐妹倆,可到底是隔了一層。
如英卻衝姐姐微微一笑,拉她坐下:“姐,別想這麼多了。咱們不是商量過,這種情形下,沒別的法子,就只這麼一招,對大家都好!”
如玉猶豫:話是這麼說……
姐倆坐在堂屋裡說話,就見到外頭如英的小丫頭望晴撒開腳丫子從院子裡橫穿過去。如玉有些沒好氣,掉臉瞥瞥如英,心想妹妹也真是,自己如今沉穩了,身邊的丫頭卻還是這麼一副沉不住氣的樣子。
如英坐在椅上,穩穩地喚了一聲:“望晴!”
小丫頭立即住了腳,轉回自家小姐的屋子,笑着解釋:“剛纔聽鄰院金嬤嬤說了件稀罕的新聞,一時忍不住想去告訴望雨她們,就忘了二小姐吩咐的規矩。”
她還學着如英如玉平日裡行禮的樣子,“刷”地蹲了蹲,撒嬌道:“二小姐,人家知道錯了嘛!”
如英白瞭望晴一眼,由她起身,又笑嘻嘻地轉出了堂屋去找望雨她們。然而如玉卻把望晴叫了回來,問她金嬤嬤都說了什麼。
金嬤嬤是小安佳氏的乳孃,是那一位的左膀右臂,如今卻有空閒與小丫頭聚在一處講閒話,這事兒本身就透着有些不正常。
望晴應了一聲,將金嬤嬤講的新聞一氣兒都講了出來:“金嬤嬤說的,是咱們京中哪家大戶的小姐,都已經說親了,臨了卻鬧出來,說是與奶兄好上了……”
如玉與如英一聽,相對都是臉上一紅,如玉“呸”了一聲,輕斥道:“你這丫頭,這不是什麼好話,竟然還大喇喇地在院子裡跑來跑去地傳,皮癢了是不是?”
望晴神經極爲大條,聽了大小姐的訓斥,反而恍然大悟似的說:“原來這不是好話呀!我道金嬤嬤特爲講出來的,是個什麼新聞哩……那我知道了,我不去傳了,免得旁人也這麼罵我!”
如玉一皺眉,望晴一向只聽如英的話,聽不進自己的指教。然而如英卻眼光一閃,馬上問:“快說,將金嬤嬤說與你的這樁新聞都說來聽聽,一字都且別落。”
望晴微覺奇怪,但也不在意,只順着主子的話往下說:“金嬤嬤說了,那位小姐原本是個金枝玉葉的千金小姐、又生得如花似玉,可就因爲這個,被家裡送了去家廟裡修佛,修着修着就病故了……”
如英與如玉對視一眼,都在猜測金嬤嬤故意這樣曲折傳話,究竟是個什麼用意。
這種事也不算少見,大家千金,竟與乳孃之子相戀,鬧出這種“醜聞”,令家族蒙羞,想必“病故”之外另有隱情。只是,這樣的傳聞,究竟又與她們兩人有什麼關係?
只聽望晴笑嘻嘻地往下講:“可是後來啊,旁人才知道,這位小姐的確有位奶兄,但是已經故去很多年了。大小姐、二小姐,您二位說說看,金嬤嬤說過的,難道不是個鬼故事嗎?二小姐,您……您怎麼了?”
望晴兀自不明白,卻見如玉與如英兩個,齊刷刷地變了臉色,都是臉如白紙,相互對視,一個字都說不出。
望晴心想:看起來,這真是……鬼故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