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千山”已經徹底迷糊了, 遠處的人見了他就跑,他還可以自欺欺人地說是對方認錯人了, 可是身處此間, 這種無處不在的熟悉感卻根本無法強行掩蓋。
他知道自己早年間曾經受過重傷, 在鄉間養了一年多才漸漸復原的, 當時他只記得自己姓王,旁的一概不記得了,後來才慢慢尋到了舊日同僚, 有人提起, 他叫王千山……
從此他便安分守己,繼續留在川中, 就當自己是個巴蜀漢子。然而這次奉上峰之命, 進京一趟,這種無處不在的熟悉感就一直困擾着他:沒可能, 真的是自己曾在夢裡來過這京城吧!
王千山慢慢向前, 來到那年輕人所指點的“忠勇伯爵府”跟前, 擡眼望着大門上掛着的御賜牌匾,王千山只覺得自己一顆心漸漸往下沉。
他緩步上前,伸手去觸碰那朱漆大門, 去撫摸門上有些年頭的門釘, 心裡突然涌起無限悔意:曾幾何時,他想過,想用拋去已有的一切,來換取重新邁入這座宅門的機會。
這時忠勇伯府的門房也趕來勸:“這位爺……”
早先那名王千山看着眼熟的年輕人就上前來一攔, 說:“且別擾他,由他慢慢想!”
王千山卻依舊迷迷糊糊的:慢慢想?想什麼?難道真有什麼過往,乃是不堪回首,他始終不願想起的嗎?
越是這樣想,王千山心裡越是生出牴觸,頭越發地疼,腦子裡嗡嗡直響,旁人的聲音幾乎聽不清楚。
就在這時候,一個最爲熟悉的聲音由遠及近,急不可耐地問:“在哪裡,人在哪裡?”
然而王千山聽了這聲音就莫名想要落淚。
只聽他身邊的年輕人出聲代爲答道:“大伯父,在這裡……”
來人蹬蹬蹬地走到王千山面前,似乎是努力辨認了一番,纔開口,顫聲道:“宏武……”
——宏武?!
這名字一直在自己腦海裡迴響,王千山便有些弄不懂,他真的叫“宏武”嗎?王宏武?
“大伯父——”那年輕人又衝來人說了些什麼,王千山一個字未聽進去,只是撫了一陣門釘,迷迷糊糊地轉到門房那裡,迷茫地笑着指指府裡,口齒含混地道:“我……我進去、看看……”
門房估計也懵了,等了片刻,纔出聲要攔:“你誰呀?”
王千山一怔:他是誰?
“王千山”這個人,在世上究竟存不存在……他究竟是王宏武,還是別的什麼宏武?
只聽一個雄壯的聲音響起:“別攔着他,讓他自己想!”
門房一凜,應道:“是,大老爺!”
王千山見無人阻攔,便踉踉蹌蹌地往裡走,穿過前院,便拐上一條小巷,在一處小院門口停了停,凝神看了一陣,終於還是沒有進去,只管繼續往前。
“他這是要去祠堂,別攔着他。”那個雄壯的聲音再度開口,竟是一路跟着他進來,跟到這裡了。
王千山不管不顧,一路向前走。果然,不久,石氏宗祠出現在他面前。王千山呆看了半晌,伸手一推門,原本以爲是上了鎖的門卻應手而開。王千山卻不敢進去,只接着冬日午後的一縷陽光,努力試圖看清楚從此裡供奉着的那些牌位——石廷柱、石華善、石文炳、石文耀……石宏文、石宏武……
待他看到這裡,“王千山”突然全身一震。
原來他真實的名姓,該是叫做“石宏武”……
記憶排山倒海而來,他瞬間記起自己是石宏武,不止這個身份,還有很多,他的妻室,他曾經一意孤行,反出的家族……
就在這一刻,石宏武的眼神閃爍了一下。
早先那面色白淨的年輕人就立在石宏武身邊,他這一瞬間的眼神閃爍,那名年輕人想必也已經見到了。
石宏武陡然臉上發熱,伸手撐在祠堂門邊。
原來,曾經一力排斥,不願被回想起的記憶陡然喚醒,竟是這個滋味。
石宏武頹然轉身——他突然之間醒悟了,他或許……不該來這京中,更不該傻不愣登地尋到這裡的。
這時石宏武擡眼看向身邊的年輕人,這年輕人長得與自己很是相似。石宏武登時記起了去年年節曾經進京的一位同僚,回到川中之後曾無意中提起,在雍親王府見到過一位年輕人,相貌與自己十分相像。
石宏武凝神看了他片刻,心裡一陣哀傷,說實在的,這年輕人長相更像其父石宏文,說像自己,只是因爲他們兄弟兩人也長得肖似罷了。
石宏武低下頭,吸了口氣,心中醞釀着措辭,該怎麼說,怎麼說才能教這裡的人們忘記他這個過客,忘掉他這個早就該埋骨的鬼魂。
可是還未等他想起,石宏武背後已經響起一個激動的女子聲音:“二弟,你大哥呢?”
就因爲這一聲,石宏武的心防立即潰了。
出聲的是他大嫂,那個一直照顧着他,照顧他們夫婦,並且毫無保留地支持他們兄弟任何決定的大嫂。
這世上,他最對不起的人,就是這位大嫂。
“宏武,你告訴我,你今日能回來,你大哥便也還在人世,對不對?”石大娘滿懷希望,激動地開口詢問,“你知道宏文在哪裡,是不是?”
石詠趕緊上前,伸手攙扶自己的母親,感受得到母親全身都在輕顫,不知是因爲多了一份希望而感到喜悅,還是因爲害怕再次失去這份希望而感到恐懼。
石宏武卻再也支持不住了,石大娘喚起了他的昔日兄弟情義,卻瞬間壓垮了他。
說時遲,那時快,石宏武“啪”的一聲,重重跪在石大娘母子跟前,開口道:“大嫂,是宏武……宏武回來了……”
他俯身在地上“砰砰砰”地叩首,口中含糊不清地說:“是弟弟無能,弟弟無能……”
瞬間石宏武的額頭已經磕得青腫,眼淚肆無忌憚地流着,只喃喃地道:“弟弟無能,沒能護住大哥……”
石宏文是他親手收斂,喪信也是他親自命人去送的,眼下大嫂向他要人,他實實是給不出啊!
石詠在一旁,陡然感到手上的壓力,連忙一使勁,穩穩地扶住母親。石大娘瞬間已是淚流滿面,石詠自打到此,還沒有見過母親片刻之間便哀傷至此。
可是石大娘卻輕輕拍了拍石詠的手背,輕聲說:“詠哥兒,去將你二叔扶起來…… 這大冬天的,地上涼。”
石詠擔心地看看母親,卻見母親穩穩地站住了,雖然淚水依舊涌出,卻已經勉力在向他微笑點頭,同時轉過去衝石宏武說:“二弟,這是詠哥兒。”
石詠見母親撐住,便“哎”地應了一聲,過去攙扶石宏武起身,可是石宏武此刻卻再也經不住內心的譴責,伏在冰冷的青石地面上放聲大哭:“大哥……”
話說回來,他是真的對不起大哥身後留下的孤兒寡母,當初都是因爲他……
富達禮與慶德等人此刻都聚在祠堂外。富達禮在一旁看見這情形,頓時一陣心酸,以前宏文宏武兄弟都是管他叫大哥的,可是因爲分出忠勇伯府,他們小哥兒倆纔會自己改了稱呼,石家從此只有大哥二哥,而伯爵府則永遠少了三弟和四弟。
眼見着石詠將石宏武扶起身,富達禮便四下裡找人去,要去給隔壁傳話,沒曾想,就是這一團亂的功夫,王氏已經帶着喻哥兒趕了過來。
石詠有些心疼地望着弟弟石喻,伸手招呼:“喻哥兒快過來!”
石喻面色平靜,此刻小心翼翼地來到石詠身邊,頗有些警惕地望着淚流滿面的石宏武。 шшш ●тt kǎn ●¢o
石詠低聲喚石宏武:“二叔……這是喻哥兒!”
他又轉臉望着喻哥兒,看看這一對父子,相貌確實很有幾分肖似。於是石詠又開口道:“喻哥兒,這是你爹!”
石宏武聽見石詠喚石喻的時候,就已經滿眼是淚地擡起臉,透過淚水望着石喻那張與自己肖似的小臉。他被喚醒了父子天性,連忙一伸衣袖,擦去了面上的淚水,似乎是想要好好看看石喻,然而那眼淚卻控制不住地奔涌而出,讓他擦了又擦。
“喻哥兒……”
石宏武聲調都走了,帶着哭腔說:“讓爹好好看看你,一晃幾年,喻哥兒都這麼大了。”
石詠在一旁暗叫慚愧:這還真是要命,他是個穿的“西貝貨”,弟弟石喻年紀又太小,結果他們兩人竟一個也不認得自己的親叔叔/親爹。今兒若不是二伯慶德以爲是見了鬼,恐怕會令石宏武過家門而不入。
可是石喻小朋友面對眼前的這個“爹”,卻並不買賬,一雙明亮的大眼睛在石宏武面上轉了又轉,突然開口,以那清亮的童音發問:“你是我爹?”
石宏武點點頭。
“那你爲什麼一直不來尋我和娘呢?”
石喻問得簡單直接明瞭。
石宏武卻瞬間眼淚婆娑,開不了口:這要他如何解釋?他固然曾經有那麼一刻,有心逃避,可是他卻不是有心要遺棄石喻母子兩人的。
石詠立在石喻一旁,卻想起了早先石宏武那一瞬間的眼神閃爍,知道這位二叔曾經軟弱過……也知道二叔與二嬸之間,恐怕沒有想象得那樣情比金堅。一見鍾情、私定終身、無視門戶之見,並且反出伯爵府,最後帶來的,可能只是無邊無際的悔恨而已。
但是眼前這人,畢竟是石喻的親爹,兩人之間的血緣紐帶是一時間無法剪斷斬破的。因此他輕輕地推推石喻,小聲道:“喻哥兒,快叫爹!”
石喻聽了大哥的話,“嗯”了一聲開口叫了句“爹”,而後便再無反應,反而往石詠背後縮了縮,全無父子相認時那種激動。對面石宏武哭出了兩缸子眼淚,而石喻看上去卻似無動於衷,極爲冷靜地審視着對面的人,似乎對“爹”這個角色一點兒也不感冒,他有娘,伯孃,和大哥這三人陪在他身邊,也就夠了。
石宏武自然無比尷尬,望着早已生疏了的喻哥兒,張口結舌,實在不知該說些什麼纔好。
正在這時,衆人只聽身後“咕咚”一聲,隨即石大娘的驚呼聲傳來:“弟妹,弟妹……”
王氏到此,一聲未吭,此刻卻直接暈倒了。
石喻猛地一回頭,高聲叫了聲“娘”就轉身跑開了,將尚自尷尬着的石宏武拋在身後。
少時忠勇伯府後宗祠堂前的鬧劇告一段落。富達禮將石詠拉去外書房,細細向他詢問前後經過。石詠只得將石宏武在雍親王府上遇上自己,隨後便跟着過來永順衚衕的事兒給一一全說了一遍,也着重說了石宏武看上去將前事皆忘,只是後來受了刺激,纔將往事都想起來的。
富達禮聽了,大冷天裡也伸袖去擦額頭上的汗,道:“好險,好險!”
石詠還未明白富達禮說的“險”在何處,只聽富達禮說:“所幸皇上上次追封,只追封了你父親一人,若是連你叔叔一道追封了,那石家豈不是就欺君了?”
石詠聽了,面色古怪。
說實話,他的內心也是很崩潰的。原本看着有些面善的路人甲,誰曉得竟真是自家的親戚。只是認回了這位二叔,對於石家而言,是福是禍,還有些難說,但從今日母親、嬸孃和弟弟的態度來看,石宏武二叔的迴歸,未必真的給他們這個小家帶來了多少喜悅。
可接下來,有更古怪的。只聽富達禮更加壓低了聲音,問石詠:“詠哥兒,你好生回想一下,這次你遇上你二叔的事兒,是不是有些蹊蹺?”
石詠原本就隱隱約約想到了一點,只是他一向覺得自己段數太低,即便想到了,也不怎麼敢信的。可是如今連大伯富達禮都這麼說了,石詠便也開始相信自己的判斷:他這位二叔,恐怕是被人算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