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9章

石詠就這樣立在衆人之後, 遠遠地觀望年羹堯這樣耀武揚威地進京。偏生年羹堯整個一行人的“耀武揚威”雖然給人不小的震懾,但表面看起來很低調, 而年羹堯對一直迎候在西直門前的所有人, 包括那些皇子阿哥們, 都顯出一種若有若無的疏離與矜持, 對人始終淡淡的。

石詠心想,這種態度教康熙知道了,一定會大加讚賞。康熙原本就不喜歡皇子阿哥們結交臣子。因此這次誠親王等出迎, 打的都是打聽西北諸將的近況, 順便慰問一下年羹堯的旗號。

年羹堯見過誠親王等人,衆人一一都見過禮之後, 便坦然受了白潢等人的恭維, 二話不說,向衆人提出告辭, 說是要到雍親王府上去。“多年未見, 舍妹會爲下官接風洗塵!”他這麼一說, 衆人都再沒有了宴請年羹堯的藉口,只能暗自羨慕雍親王,娶側個福晉也能得到這麼得力的姻親。

一時年羹堯候在誠親王等人身後, 等皇子阿哥們都進了西直門之後, 才帶着隨行的數十人一起大搖大擺地進城。他已經官封川陝總督,定西大將軍,身爲封疆大吏,已經不屑再與白潢馬齊等人客氣, 徑直提了馬繮進城。

白潢與馬齊等文官在這西直門外的風口裡等了這麼老半天,熱臉貼上了人家的冷屁股,心中自是不爽,但又無可奈何,只能看着年羹堯一行人大喇喇地縱馬進城。

石詠依舊默默在一旁候着,眼見着年羹堯的從人裡有他家二叔石宏武。石宏武依舊穿着守備的官袍,進城的時候顯然微微有些失神,座下的馬匹稍稍亂了幾步,石宏武趕緊讓至一旁,等他的同僚都進城之後,趕緊收束心神,一提馬繮,跟進城去了。

到了晚間,雍親王府上,接風宴已經辦過,如今年羹堯正與年側福晉處與自己的長子年熙長談。

雍親王則在外書房裡與謀臣戴鐸私下討論適才年羹堯回京進城是的情形。聽說這許多皇子阿哥搶着去迎接年羹堯,雍親王微微冷笑着道:“看來亮工確實是出息了!”

戴鐸知道這位的脾氣,心知這位十成十是在說反話,趕緊勸慰道:“有側福晉與年熙在京裡,不愁年大人不心向着咱們這邊。”

雍親王登時嘆了口氣,道:“年氏倒也罷了,他們兄妹確實感情甚好,但是年熙那孩子……本王只怕他未必真的就是年羹堯最屬意的兒子。”

戴鐸卻道:“王爺無需擔憂,年大人向來重名,此前即便是迎娶了繼室,依舊善待先室納蘭氏的族人,如今軍中但凡姓納蘭的,好些都是得他提攜過的。他既重這份名,小年大人又是這樣出色,年大人斷不可能如此糊塗,輕長子而寵信繼室所出的幼子的。他……表面上還是會裝裝樣子的。”

雍親王聽了微微點頭,覺得按照年羹堯的脾氣,當是如此。

兩人轉眼又說到早先在西直門外那一場“相迎”。雍親王提起誠親王等人,想起舊事,登時又沒有什麼好氣:“當年接受孟光祖的賄賂之時,拿得一點兒也不手軟,如今倒曉得裝矜持了?”

孟光祖一案,堪稱二廢太子之後的一樁奇案,險些將誠親王拖下奪嫡的渾水。此人本是誠親王胤祉的門人,並以此爲名,在各地活動,結交地方大員,有時更會以誠親王的名義給地方大員饋贈厚禮。年羹堯當時還是四川巡撫,收了孟光祖的重禮之後,竟然還回贈了馬匹等物。地方官員按律不得結交皇子,所有皇子饋贈均需上報。然而年羹堯卻將此事昧下不報,自然是留下把柄。

這孟光祖在地方上借胤祉之名活動了數年,康熙一直被矇在鼓裡,一無所知。雍親王本人亦全不知情。待到此人東窗事發,康熙命人迅速將孟光祖捉拿正法,年羹堯當時得了個革職留任,以觀後效的處罰。後來因西北軍情緊急,年羹堯又懂兵事,康熙才讓他官復原職的。

所以雍親王此時想起年羹堯這等四處活動的小機心,實在沒法兒不惱,“還有年熙,當年年羹堯巴巴地送嫡長子進京,要向本王表忠心。可他若在地方上循規蹈矩,沒有那些不軌不臣之心,又可以刻意如此做作,演給本王看?”

這陳年的舊事,當真是一樁接着一樁,“還有當初忠勇伯府那件事……那麼早這局就布了下去,現在想來,實在教人心寒!”

戴鐸察言觀色,曉得雍親王還有句話沒說出口:這樣的人品,偏又不得不用,這樣才真的教人心寒。於是他小心翼翼地道:“王爺,但如今情勢已經不同了,年大人已經再也不用拉攏結交任何一方了。他只需等着旁人來拉攏結交他即可……以他的性格,此時自然求穩,束手旁觀,靜待結果,如此便可以以不變應萬變。”

雍親王聽了這個謀臣的話,臉色鐵青,卻也知道這是實話。

年羹堯確實不需要再下注了。他終於成功地讓自己成爲一枚最重要的籌碼,四方都來拉攏他,他只需擇一良主棲之便可。

“但如此一來,您與年大人之間這層聯繫,便天然是一種優勢,至少年羹堯束手旁觀的時候,旁人看起來,他還是靠向您的。”戴鐸斟酌着說,“既然不能不用,王爺何不……”

雍親王登時吐出一口氣,多年來潛心修佛的養氣功夫令他瞬間平復了心氣兒,怒意已消,只平靜地點了點頭,道:“這個本王知道,用人不疑,疑人不用。本王既然拿定主意要用年羹堯,那便當全心全意信他……”

戴鐸點點頭,心中暗道:這能成大事者,須當如此。

但雍親王只冷靜了這片刻,眉頭再度輕輕皺起,搖頭堅決地道:“不,不行,若是年羹堯當真行事不妥,本王絕不能就這麼看着,便還是要暗中敲打敲打!”這位冷麪王眼裡揉不得沙子,一時忍不了的便始終忍不了。

戴鐸一急,趕緊道:“那您……可千萬要注意分寸!”

雍親王此時大約已全盤想通,微微點點頭,很有把握道:“這個自然。年羹堯不是個蠢人,只消沒了切身利害,他不會喜歡拋費這等閒功夫的。”

石詠料到年羹堯回京之後,孟氏那裡就一定會作妖。果然,隔不了幾日,忠勇伯府那邊就找到了石詠,這次是富達禮與慶德一起過來做傳話筒,將消息送給石詠:孟家給了石家尋了兩條路。

一條路是委屈王氏做小,孟氏爲大,喻哥兒認在孟氏名下,大家皆大歡喜;另一條是再次對簿公堂,鬧上步軍統領衙門,但卻再不需孟氏與瓜爾佳氏族人出面了,石宏武昔日在杭州時相識的同僚將會出面舉告石宏武娶不在旗的漢女爲妻,若是這步軍統領衙門當真查實了這一點,石宏武當年娶妻之事便是無效的,王氏從頭至尾都不是石宏武的妻室,而石喻亦成了非婚所生。

孟氏那裡拿捏了石家一定會選頭一條路走:雖說王家那邊爲了防止這種情況發生,已經將昔年的一應文書全部補全,但是經不起孟家能找到人證。若真能應證王家那些舊日文書是日後補造,甚至將王家遺棄親女的舊事也一起查問出來,王子騰也少不了要吃掛落。所以,若是石家當真不同意第一條路,杭州那邊,也未必真有這等底氣應招。

上一次年羹堯不在京中的時候,孟家好歹還給了石家一個說理的機會,讓這事兒鬧上了步軍統領衙門。但這一回,年羹堯回京,石家便連選擇都沒了,給個所謂的“兩條路”充其量只是逼迫你能自己認清形勢,乖乖地低頭而已。

石詠問清了兩位伯父,打聽得知孟家新找的“人證”,石二叔昔年的同僚,也一直在四川年羹堯手下當差,與孟逢時似乎也是相識。他自忍不住冷笑:“巧,好巧!”

富達禮也瞥了石詠一眼,兩人交換一個眼神,心照不宣。石詠想,只不知這些背後的門道,石二叔自己想明白了沒有。

慶德卻茫然不知這兩人在想什麼。今日過來石家,他是主勸的那一個。富達禮幾乎從頭至尾一言不發,慶德卻費了一大通口舌,力主勸石詠選頭一條路,息事寧人,免得再生事端:“不就是你二嬸名分上退一步麼?而且喻哥兒的名分也無損,現在是嫡長子以後也是嫡長子,孟家那邊對喻哥兒也是看重,指着喻哥兒以後出息了,能提攜弟弟。”

石詠笑得不失禮貌,卻始終不接這口。

慶德趕緊放低了聲音,推心置腹地勸:“詠哥兒,你當差也當了一陣子了,當知做官沒那麼容易,如今你們家好不容易得了一門這麼厲害的親戚,平白就這麼得罪人家,對你們自己也沒好處。”

石詠反問:“二伯,您說的這麼厲害的親戚,究竟是孟逢時,還是年大將軍呀?”

慶德被這話裡的譏諷噎了一噎,心想:孟逢時不過是個糧道,確實算不上什麼,可是孟逢時一直都是年羹堯的忠犬心腹,以後也是。眼看着年羹堯現在是上升之勢,那纔是最最要緊的。這個詠哥兒平日就實誠,時不時犯點兒呆氣什麼的,但可千萬不能在這節骨眼兒上較這等勁兒啊。

他轉轉眼,又轉而勸說:“你想想,喻哥兒確實是年紀輕輕就中了舉人,可是又如何?今年的會試,他還不是沒底氣去考麼?少年中舉是件好事,也讓孟家從此看重喻哥兒。但是你想想,科舉多難呀!若是三年之後,喻哥兒還是考不中,旁人就會將他這‘神童’的名頭給忘了;之後若是還考不中,旁人就又當方仲永拿出來說了……到時候少不得得出來尋個差事噹噹吧!到那時,在官場上沒點關係,便始終無人提攜,若是曾經得罪了什麼人,仕途也會不順,在個六七品的官位上熬一輩子,這種例子也不少見!”

康熙六十年的這一次會試,石喻直接沒有參加。乃是因爲他得了景山官學的講習指點,知道自己年紀太小,昔日所學盡是靠了一股子聰明與狠勁兒,靠着記背先吃透了。但若說要將學問用在日後的仕途之上,他確實還欠了見識與歷練。石喻自己意識到了這一點,再加上他的心態放平,已經不再急切了,因此寧願將基礎打牢,所以纔沒有馬上參加會試。

可是要將石喻與那泯然衆人的方仲永相比,石詠聽着,着實覺得不入耳。

慶德卻丟給石詠一個“你懂的”眼神,希望石詠能明白他的“苦心”。

石詠假作沒有看見,反而轉向富達禮,向伯父請教:“大伯,那我二叔如今是個什麼態度?”

富達禮拈着須道:“說句良心話,你二叔這次回京一來,在這件事上,雖說一直沒有直接表態,但至少一直表現得不偏不倚。他回京之後,一直住在伯府的客房,既沒有去孟氏那頭,也沒有過來你椿樹衚衕。”

石詠一聽,大致便明白了石宏武的心態。上次在步軍統領衙門的大堂上,石宏武在做出決定的那一霎那趕上了難得一見的朔日日食,天象給了他巨大的震撼,也讓他對王氏與長子生出了無窮的愧疚。所以即便這次孟家如此施壓,石宏武依舊沒有向孟家靠過去的明確表示,看來“天意”給了他不小的影響。

慶德馬上接口:“是呀是呀,你二叔已經夠仁義了,但他自己也是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頭。喻哥兒若是孝順,也該爲他爹多考慮一二。這不過就是讓個名分的事兒。詠哥兒你勸勸弟弟,讓他別再那麼犟着了,上回那孩子當着大家的面兒說要改姓王。這話族裡自家人聽着也就算了,日後再傳出去,喻哥兒要吃大虧的……”

石詠這時已經清楚了所有情由,當即攔了二伯的話頭,點頭說:“我知道了!多謝兩位長輩親自過來傳話!”

富達禮盯着石詠不說話,似乎想知道石詠下一步究竟會走什麼旗。慶德卻連連點着頭說:“是啊是啊,伯父們跑這一趟也純是爲了你們哥兒兩個好,是爲了你弟弟好!”

石詠將這兩位送走,自去找石喻。剛從景山官學回來的石喻望着兄長,見石詠一臉肅穆,便直接問:“大哥,是最後要決斷的時候到了麼”

石詠點點頭。石喻揚着頭想了一回,反而舒了一口氣,對石詠說:“我覺得這樣對我娘反而好。大哥,我能親自與父親談一談麼?”

石詠點點頭:“這個自然!明日我便帶你去伯府見你父親,這事兒拖了這麼久,該是個時候了結了。對了,你娘那裡,好要你好好勸慰纔是。”

兩兄弟將各種安排都一起說定,石喻打算繼續讀書用功,而石詠則回到東院,去東廂架上,從木匣裡取了一封文書,重又看了看,終於鄭重藏在袖中,準備出門。

“詠哥兒,你是打算,用這件東西了麼?”

一片寂靜之中,武皇的聲音幽幽響起,似乎剛剛從沉睡之中醒來。

石詠趕緊應是,他的確是想讓袖中這件東西派一派用場了。

“詠哥兒,不要太心急,慢慢來。籌碼是一根一根加的,不要一次全加,但也要看準時機,一旦加上,就能把對手壓住,再翻不了身。”

石詠趕緊謝過武皇提醒,轉身出了東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