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熙五十九年, 石詠悄悄向湯金揚拜師,向這位“湯裱褙”師傅學習扇面的裝裱和修復技術。
石詠一向擅長硬彩, 不擅長“軟彩”或是“軟片”, 但是他家祖傳這二十柄舊扇子的修復與裝裱, 不能假手於人, 必須石詠自己親力親爲。因此石詠便私下裡拜了湯金揚做師父,從書畫裝裱中最基礎的學起,鼓起勇氣, 進入這個自己向來不擅長的領域。
在那段時間裡, 石家人只道是石詠突然對書畫大感興趣,經常請湯金揚上門, 推介坊間能蒐羅到的優質書畫, 甚至有石詠看中的湯金揚就在石家現場裝裱,可誰知道他那是在傳授技藝呢?
石詠的長處在於, 動手能力強, 悟性好, 況且他雖然沒有吃過豬肉,好歹看過豬跑,以前在研究院的時候, 他多少看過其他科室的同仁修復古代書畫, 再加上他本人是個書法愛好者,對於各種紙張絹綾的質地多有了解,所以旁人上手需要花很多功夫,石詠上手就會快些。而湯金揚也難免感嘆, 說是石大人“一通百通”,三下五除二,就將他那一點兒微末的裝裱技藝都學了去了。
石詠花了幾個月的時間,從湯金揚處“出師”,出師的標準便是將一把湯金揚蒐藏很多年的古扇扇面從扇骨上取下來,修復表面的破損與殘缺之後,再安回到扇骨上去,安回去之後還要保持一模一樣,不破壞古扇原本的風韻。
石詠完成這樣一把古扇的修復,得了湯金揚的首肯,便有了百分百的自信,接着便慢慢一柄一柄地修復他家祖傳的二十把舊扇子。
對於摺扇扇面的裝裱與修復,是書畫裝裱中難度較高的一種。主要原因在於摺扇扇紙的質地非常厚實,往往是由多層薄宣粘合而成的,並且扇面上有摺痕,裝裱本就夠難的,要拆下來修復更是難上加難。
而石詠想要做的,絕不止是將扇面簡單地從扇骨上拆下來。他想保存那些完美的扇面,除此之外,需要將扇骨上那些細如蚊蚋的小字全部臨摹之後,再將扇面裝回去,使扇子恢復原貌。
但是等他拆下一面扇面之後,發現這些扇面真跡表面毀損已經過於嚴重,沒法兒再安回去,爲日後保存計,最好還是將修復的扇面裝裱成冊,既可供欣賞,又不致進一步毀損。
於是石詠最終制定的修復方案是,將扇面取下,單獨裝裱,同時再將扇骨上的小字全部臨摹抄錄,之後將另外臨摹的“仿品”扇面安在扇骨上——終得兩全其美。只是這種做法太過耗費辰光,石詠足足花了兩年時間,在雍正登基之後,纔將所有的扇子修繕完畢,並將扇骨上的文字全部抄錄下來,一氣兒都交給了十三阿哥。
原來,那扇骨上的文字,記錄了嚴嵩父子抄家時查抄出的那一部分最爲值錢與名貴的古董珍寶。這部分珍寶並不見於《天水冰山錄》中,因此嚴家父子曾經積攢的大量財富,與錢寧、江彬等人抄家的結果相比,便顯得小巫見大巫。
那二十柄扇子的扇骨上,除了記載了這部分珍寶的清單外,還指向了珍寶的藏匿地點。石詠當初將這些文字全部謄錄出來的時候,也吃驚不小,因爲這些珍寶的一部分被封進了明嘉靖帝的帝陵永陵之中。
原來嘉靖那麼多年對嚴嵩父子的行徑睜一隻眼閉一隻眼,最後對嚴家抄出的這些鉅額財富,竟然也是在乎的。
除了永陵的陪葬品之外,其餘珍寶藏匿於全國各地共二十處寺廟之中。石詠將清單交給十三阿哥之後,十三阿哥便命五鳳帶人按圖索驥,四處勘察,在這二十處寺廟中的十四座中尋到了藏匿的珍寶,與清單核對,竟一絲不差。
而其餘六座,已經在明末戰亂之中毀損,那些珍寶也自此失散,再也尋不回來了。
十三阿哥命人收攏的這些珍寶,已有一部分在雍正元年通過百花深處的拍賣行神不知鬼不覺地賣出,攏了一部分白銀回來。雍正親自下令,將這部分白銀存入戶部三庫之一,由專門的戶部堂官負責,只能用於民生與抵免百姓錢糧。就連當初年羹堯獅子大開口討要軍費的時候,戶部也沒有動用這筆錢,而是着石詠另想了法子。
至那一刻,石詠終於放心——這筆錢,總算不會被胡亂花去。
但是他爲了保險起見,還是將從扇子上取下的原版扇面裝裱之後,裝訂成畫冊,送進宮中,藏於養心殿。而安上臨摹扇面的扇骨則全部交給了十三阿哥,藏在怡親王府。
這些扇面畫中有不少作品極合雍正的口味,因此雍正命人藏在一隻函盒中,就放在養心殿後面的小書房裡,時時賞玩,甚至會邀前來覲見的臣子們一起欣賞,甚至年羹堯也見過,只是年羹堯從來沒有想到過,這本畫冊就是他聽了賈雨村慫恿,想要巧取豪奪的石家“寶扇”。
當年羹堯當面向雍正提起石家“私藏前朝大內珍寶”之時,雍正便立即會想起石詠當初那份“取之於民用之於民”的無私胸懷,與年羹堯的行徑相比,高下立現。石詠這裡自然是加分項,而年羹堯自是減分項。
年羹堯被雍正潑了一瓢冷水之後不久,十六阿哥便匆匆忙忙地進宮,向皇兄抱怨石詠“無故”被步軍統領衙門拘押了去,導致他內務府的不少差事都耽擱了。雍正這才曉得步軍統領衙門竟然無故拘押了石詠,自然是將隆科多叫來,問了一通。
隆科多瞠目不知所對,忙命人查問,當得知是副手依年羹堯之命所爲之後,隆科多當即被氣了個倒仰。原本這兩位寵臣就不和,因此一事之後,隆科多更加不喜年羹堯——這麼擅長在旁人手下安插自己的心腹,換誰能喜歡?
於是隆科多立即命人回步軍統領衙門傳訊,將軟禁着的石詠放出來。當隆科多見到全須全尾從衙門裡出來的石詠,隆科多總算是鬆了一口氣,心想手下總算沒有太過沒腦子,沒有直接將石詠關入大牢,甚至用用刑什麼的。那樣便是犯下大錯,在雍正面前要好好喝一壺的。
石詠被人從步軍統領衙門之中放出來之後,便立即被十六阿哥帶去內務府,完成他那些被“耽擱”的差事,隨後便抽空跑了一趟海淀,確認家人無恙。夫妻家人團聚自有一番安慰。但說起回城的安排,石大娘覺得如英行動不便,便建議她陪如英住在樹村靜養,而二嬸王氏則隨石詠一起回椿樹衚衕。
石詠回到椿樹衚衕,自家門上貼着的內務府“封條”尚在。石詠也不得不感慨自家媳婦兒的一番急智,果然擋住了步軍統領衙門那些如狼似虎的差役。他本就是內務府屬官,所以就自說自話地揭了封條,將王氏請回舊宅。石詠又帶人將宅子內外都清點了一番,見沒有多少財物損毀遺失,唯一緊要的一捧雪卻陰差陽錯,從賈雨村手中又轉回了石詠這裡——石家這一回,果然可謂是雷聲大、雨點小,外頭看着是天大的禍事,實則沒什麼損失。
至此,石詠終於可以長舒一口氣,他已經順利地過了這一關。
接下來發生的大事便是衆臣子恭送年羹堯大人出京,朝中四品以上官員在午門內相送,石詠也去湊了個熱鬧,只不過他混在人羣中不肯露正臉,免得被年羹堯見到,再生什麼事端。
送過年羹堯,算算時辰,石詠知道石喻那邊差不多要從貢院出來了,便帶着李壽匆匆趕去貢院,將石喻接出來。兄弟兩人相見,彼此都放下了心頭的大石頭。待石喻回到椿樹衚衕,王氏已經準備好了熱水與飯食,供石喻梳洗並且填飽肚子。
至於如英與石大娘,石詠與王氏統一了口徑,只說是最近如英畏熱,反正每年五月石家也慣例去海淀小住,這便早搬了一個月過去。石喻便信了這份說辭,他自始至終不知道石詠那裡到底出了什麼事兒,但他只要見到大哥無恙歸來,心裡就像吃了一枚定心丸似的,早早去休息,準備第二場的考試。
第二日石詠起了個大早送兄弟去應考,三日後又將石喻從貢院接回來。
這第二場會試考的乃是時政策論,一共也是五道題。兄弟兩人從貢院回來的路上,石喻便將這些題目一起告訴了兄長。石詠聽去,這五道題一道是關於在各地設置官學的、一道是關於現今的土地政策的、一道是關於工商稅的、一道關於銅錢“劣幣驅除良幣”現象的,最後還有一道是關於外交政策的。
石詠聽了這些題目實在是心癢難搔,甚至有種衝動想將會試這些考生們的答卷取來看看。他知道會試的考題往往代表着國家政策的風向,如今雍正登基之後,大力推行新政不說,外交也被推上了議事日程,這從會試的考題裡也可見一斑。也只有這樣,能自上而下地將這些要務重視起來,將來纔會少出一些“牙而成國”之類的笑話,泱泱大國纔不會固步自封。
這樣想着,石詠滿是欣喜,對石喻說:“這些題目,對你來說,一點兒也不難吧!”
他料定石喻對這些時事都是瞭解的,除了外交政策正是他這個做兄長的本職工作之外,銅禁、商稅、土地,都是常聽年熙石喻他們談起的話題。至於官學的利弊,石喻本人就在官學裡就讀,對這些想必深有感觸。
最令石詠欣慰的是,這一次會試取士的考題,再也不是四書五經的天下。若是考生只讀八股,不瞭解時政,是絕對答不好這些題的。由此可見,在雍正朝,國家取士也正從死讀書讀死書的向有真知灼見的有識之士轉變。
他也很慶幸石喻當初通過鄉試之後沒有馬上參加會試,而是積累了一段時間,對時政與世情有了更多的瞭解。
石喻聽見石詠這樣問,他只笑嘻嘻地答了一句:“大哥,考完不興對答案!”
石喻說完,臉上笑容漸斂,道:“不過我也聽說了,好像還是第三場的結果最爲重要。”
會試第三場,就只考四書五經的經義題,是最傳統的取士方法。由康熙朝延續至今,會試第三場的結果所佔比重最大。
石詠當即笑道:“可是那難道還能難得倒你?”
石喻:……那倒也是哦!
轉天石喻便又進貢院考最後一場,連考三場,很多人到這一刻已經撐不住了。考場裡確有發生士子在考場中暈厥,或是染病被送出考場的——三年努力,到了這一刻卻付之東流。石喻與其他應考的士子見此情形,大多咬緊了牙關苦撐。好在這些題目當真不算難,只在四書五經中挑了三句話要求釋義。其中第一篇便是“大學之道,在明明德,在親民,在止於至善義。”
石喻見了這題目,便忍不住想起這就是大哥常說的,“送分題”。
但石喻不敢怠慢,知道越是“送分題”閱卷人的要求就會越高,當下還是字斟句酌地將題都答了,力爭釋義圓熟老道,而最後書寫答卷的館閣體也是書寫得一絲不苟,沒有半點兒差錯。
第三場的第三天頭上,一早就有人陸陸續續交了卷,怕是在這號舍裡實在撐不住了。石喻還是求穩,見有六七成的人都交了卷,才把卷一交,收拾了東西,候在龍門跟前。龍門是一炷香纔開一次,在下一次開放之前,考生們都默不作聲地在門內等着。等到下一次龍門開放了,考生們才魚貫而出。
石喻隨着旁人一起出來,在貢院跟前立定了,先尋兄長的身影。會試的前兩場都是石詠親自接石喻回家,因此石喻理所當然地認爲大哥這一次還是會來接自己。豈料他立在貢院跟前張望了半日,只見到了李壽。
李壽匆匆趕來:“二爺,大爺今日實在趕不過來接您了,吩咐小的過來。小的卻來遲了。您走得動嗎,需要小的來背您嗎?”
石喻搖搖頭,他的身體狀況尚可,沒有那麼需要旁人扶助。只是沒見石詠,令他心中多少有些淡淡的失落——這大約就是石詠與莊親王兩人都向他提過的,總有一日,腳下的路需要他自己走,大哥總不能永遠像小時候那樣揹着他。他必須習慣這樣的情形,這樣他將來才能像大哥一樣,把身上的擔子都扛起來。
“沒事兒,我自己能走!”石喻故作輕鬆地說,便與李壽一道,慢慢往石家車駕那裡走去。“對了,大哥在忙什麼?還是朝中的事務麼?”
李壽搖搖頭,面上浮出幾分焦慮,對石喻說:“不是,是大奶奶要生了。大爺聽到消息立即請了假出城去了。”
石喻一聽,登時着急起來,對李壽說:“不是說要五月麼?”
如英的產期應當在五月,如今提前了整整一個月,令石喻吃驚不小。他想了想,對李壽說:“不如我們從貢院回去,直接接上我娘,一起出城。這種時候,還是一家人聚在一處會好些。”
李壽想想也是,反正石詠當初吩咐的只是要將石喻平安從貢院接回來,至於之後如何安排,自然是聽二爺吩咐。當下他們便回椿樹衚衕小院,將事情與王氏一說,這邊一家子趕緊出城趕去樹村。
在路上石喻才聽李壽與王氏說了前一陣子石家發生的事,石喻道這時才知道大哥曾獨自一人被軟禁在步軍都統衙門裡,大嫂身懷六甲,卻果斷帶全家出城避禍……而他也終於明白了爲什麼大哥要扯那個“託夢”的謊,都是爲了他,爲了他能夠心無旁騖地去參加會試,能夠順順利利地一展平生所學。
想到這裡,石喻便心急不已:大哥是什麼都爲他想到了,可是在這種時候他卻沒能陪在大哥身邊,也給大哥一點支持與安慰……
石喻緊趕慢趕趕到了樹村,陪着王氏一起走進石家的小院。王氏這邊已經匆匆忙忙直接進如英所住的院子去了。而石喻則在外頭石家小院裡見到了大哥石詠與安安。
這父女兩個此刻正並排坐在外院的石階上,安安懂事乖巧,掏出小手絹,給石詠擦拭淚水,偏生石詠那淚水怎麼止也止不住,如同開了閘似的流個不停。
石喻見這情形,一顆心便直往下沉,連忙走上前,想要與石詠說話,可是他不知爲何,縱開了口也不知道該說些什麼。
豈料這時候石詠見到石喻,趕緊抱着安安站起身來,借安安手中的小手絹拭着滿臉的淚水,衝石喻歡然道:“二弟,咱們石家又添了兩個小子,你大嫂他們母子均安……”
這剛擦乾的淚水,立即又爬了石詠滿臉,石詠滿心歡悅,喜極而泣,這些小節他是怎麼也顧不上了。
石喻長舒一口氣,這才明白過來,大哥是太緊張大嫂,一旦得了喜訊,心情放鬆之後就再也控制不住,纔會如此失態。
安安被父親抱在懷裡,拍着小手颳着臉笑父親,說:“爹羞羞,爹哭鼻子,娘從來不哭鼻子的,娘纔是最勇敢的。”
石詠當真是又哭又笑,哭笑不得,反手輕輕颳了一下安安的鼻尖,同時自我反省道:“安安說得沒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