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者說了,大家都是窮苦人,你說的這些東西,興許只有城裡大戶人家的小姐、太太們才配用吧?什麼絹花、絲花的,好幾個大錢呢,不如買粟米、野菜,能填飽肚子,吃好幾頓了。”
“至於路邊的野花,那玩意兒不能吃、不能喝,拿來幹什麼?”蒯四媳婦說完,見趙福生神情怔忡。
她敏銳的感覺到趙福生的眼裡這一刻流露出的一種複雜的神情,似是有些同情,又有些遺憾,不由感到不安,不知所措的搓了下手,怯生生的問:
“大人,我是不是說錯話了?”
“沒有。”
趙福生溫和的搖頭:
“所以莊四娘子一生沒有收到過花。”包括外鄉人對她的‘好’,都是務實的。
“當她女兒費盡千辛萬苦,踏進深山,不惜受傷,爲她採來了那一朵染血的花,意義對她自然格外不同。”
她從女兒送花的舉動,感應到了女兒對她的愛,不求回報,源自於血緣的牽絆,也有可能來自於子女對母親最好的祝福,這也是她一直以來都在追尋的東西。
“她從女兒身上得到這種愛了,又何必捨近求遠,去求什麼外鄉人呢?”
趙福生在打探這樁鬼案的過程中,其實已經數次長嘆,此時說到這裡,她又想嘆息了。
“大人的意思,四娘子不肯走,是因爲那一朵花?”
蒯三媳婦有些不信,提高了音量。
她的臉上流露出懷疑之色,應該是感到此事荒謬極了。
“是女兒愛她之心。”趙福生神情嚴肅的道。
四個女人一下沉默。
她們也不是生來就這樣的。
她們也曾爲人女,後爲人妻、爲人媳,再爲人母,母親與子女之間天然的愛,是割捨不掉的。
“……”
先前憤怒異常的蒯三娘子怔在原地,兩行眼淚從她通紅泛腫的眼中涌出。
屋內火把一下燒得更旺盛,燈光下,清澈的淚水映照着通紅的眼睛,也將她的淚水映成血紅色。
“可是、可是這、這沒有用啊——”
蒯三媳婦流着淚,喃喃自語:
“沒有用啊,有什麼用?什麼愛啊、花啊,能當飯吃嗎?能和好好活着相比嗎?她怎麼這麼傻,不知道回來是死路一條嗎?”
“是啊。”
趙福生點頭:
“沒有什麼用,可人之所以是人,而非行屍走肉,不就是因爲有七情六慾嗎?”
她平靜的望着無聲流淚的蒯三媳婦,問她:
“你昨天夜裡,喝斥蒯懷德,掩蓋了莊四娘子與陳姓外鄉人私會的秘密,對你有什麼好處?”
“……”
蒯三媳婦啞口無言,癡癡望着她,話都說不出。
趙福生也不是爲了要得到答案,她又問蒯大娘子:
“你不計回報,替莊四娘子付錢給渡夫,又能得到什麼?”
再問蒯四媳婦:
“你男人去世了,留你們孤兒寡母,自己都是吃了上頓無下頓,要人接濟,你爲什麼要不顧一切替莊四娘子養女兒?圖什麼?”
她再看向蒯二娘子:
“你替莊四娘子隱瞞秘密,打退想要侮辱她的蒯懷德,事情如果敗露,你可能會承擔嚴重的後果,值得麼?”
迴應趙福生的,是四個女人此起彼伏的抽泣。
蒯二娘子以袖子壓眼角,輕聲的道:
“值得,她是四娘子。”
其他幾人默默點頭。
趙福生笑了笑:
“那她一定也覺得值得,那是她的女兒。”
趙福生沒有與在生時的莊四娘子見過面,可卻從莊老七、苟老四,以及蒯六叔、蒯長順及蒯家四妯娌口中得知了她許多事,拼湊出了她在生時的形象:溫順而勤勞,堅韌卻又柔弱。
她能以一己之力撐了這個家八九年,足以見得她並非軟弱的人。
她比遇到挫折就從此逃避現世的蒯五要勇敢得多。
表面看來,女兒送她的那束花使她停下了邁向新希望的腳步,可實際趙福生卻猜測,她割捨不下的太多了。
她捨不得蒯良村,捨不得這裡的人。
雖說這裡有給她帶來痛苦的人和事,但同時給予她關懷與幫助的人也多。
興許她擔憂自己走後,會給女兒、蒯六叔及其他人增添無窮的麻煩,因此在關鍵時刻,她又退了回來,承擔自己選擇所造成的結果。
這一回,帶來了註定的結局。
……
有什麼值得不值得的?有些情感,興許在某些人看來一文不值,但在莊四娘子看來,卻又比一條性命更重。
衡量這中間價值的尺子,在莊四娘子心中。
“唉——”
趙福生又嘆息了一聲,正要說話,突然聽到隔壁傳來‘砰’的一聲撞擊聲響。
牆壁被人用力擂擊了一下,無數泥沙‘淅瀝瀝’的掉落。
上面插着的火把晃盪,燈光瞬間暗了許多。
一道暴躁的男聲響起:
“狗孃養的,夜半三更的還吵什麼?又哭又喊的,讓不讓人睡了?家裡孃老子死絕了吧?”
“麻痹的——”
‘悉索’聲響裡,似是隔壁有人坐了起來,嘴裡不乾不淨的罵了半晌,接着‘哐鐺’一聲重物砸地,陶瓷碎裂的聲音隨之響起:
“莊四呢?莊四這賤人去哪了?不給我打酒來,老子把她殺了!”
這喊話聲一響起,屋裡的溫情瞬間被打破。
四人的淚水汲在眼眶裡,同時擡起頭來,眼中殘留的傷感還沒褪去,厭惡、恐懼等神色已經浮現在她們的眼裡了。
“大人——”
蒯大娘子終於醒悟過神,她似是此時才意識到在這一場對話中,自己說得太多了。
後怕浮上心頭。
她擔憂這一場對話泄露,會給衆人帶來滅頂之災。
“是蒯五吧?”
趙福生神情如常,笑眯眯的問了一句。
蒯三媳婦一臉恐慌,下意識的點頭。
蒯四娘子雙手十指緊扣,指頭用力扣住手背,雖然沒說話,但她牙齒撕咬着脣上的死皮,撕得嘴脣都流血了,她自己卻像是半點兒都沒察覺出來似的。
趙福生將衆人神情盡收眼底,饒有興致的看向最爲鎮定的蒯二媳婦。
這個女人最有趣了。
她問:
“你不怕嗎?”
“不怕。”
蒯二媳婦被她一問,竟然搖了搖頭,那張蒼老的、並不美麗的臉上露出一絲若隱似無的笑容:
“大人知道嗎?我們村鬧鬼了。”
“聽說了一點風聲。”趙福生頗爲含蓄的回道。
蒯二媳婦也不問她是從哪裡打聽到過風聲,她領教過這位鎮魔司的大人問話的手段,對她套話的技巧半點兒都不懷疑。聞言就道:
“四娘子快回來了。”
她笑着說道:
“到時我們一個都逃不了,這些秘密說不說,又有什麼打緊呢?”
說完,隔壁蒯五再次捶牆。
‘砰砰砰!’
這醉熏熏的酒鬼大聲咆哮:
“莊四呢?這個賤人——不守婦道的爛貨——”
四妯娌既害怕,又厭惡,卻因爲忍耐成了習慣,此時都沉默着,默默的逆來順受。
趙福生可不慣這蒯五的臭脾氣。
她看着牆壁劇烈抖動,又聽到泥沙滑落的聲響,燈光忽明忽暗,她突然站起身來,拍了拍衣裳:
“好了,該知道的我也知道了,我去隔壁看看蒯五,給他醒醒酒。”
“……”
四妯娌站起身來,有些不安的看着她。
趙福生往虛掩的大門走去,將未上門的柴門拉開,外頭冷風‘呼’的刮來。
院壩裡,範無救、武少春二人孤伶伶的站在那裡,吹着寒風,蒯長順則不見影蹤。
範無救提了一盞燈,聳着肩膀縮着脖子,凍得直髮抖。
二人聽到身後的柴門拉開聲響,不約而同的轉過身來,見到趙福生出來,眼睛一亮:
“大人,你終於出來了。”
趙福生目光落到了範無救手上的油燈上——這是蒯長順先前提的那盞燈,此時不知爲什麼,燈內的火焰滅了。
這盞本來在蒯良村中,少數能點燃的燈落到範無救手上後,不亮了。
“燈滅了。”
趙福生微微一笑,提醒了一句。
她站在門口側耳傾聽,先前在屋裡聽到的蒯老五的咆哮與怒罵已經聽不到了。
外頭靜得詭異,四周黑漆漆的。
範無救、武少春二人對着院壩前的小荷塘而站,今夜沒有什麼燈光,藉着打開的柴門透出的昏黃燈光,可以看到水塘泛着反光。
“真有意思啊。”她嘆道。
範無救不明白她這句話是什麼意思,但想到她提及燈滅了,不由有些無奈,抖了抖手:
“這燈落到我手上就不亮了,我也不知道爲什麼。”
趙福生眼中閃過明悟,她沒有問蒯長順的去向,武少春卻主動解釋:
“大人進去房間盤問話不久,長順就說有急事要先走,他把燈留給了我們,但不知道爲什麼,燈交到範二哥手上時還好好的,長順剛走不久,一下就不亮了。”
“可能是沒有油了。”
範無救皺眉道。
說完,他向趙福生走來,好奇的問:
“大人剛在屋子裡說了些什麼?”
趙福生聽到這話,眉梢微微一擡:
“你們沒聽到?”
剛剛蒯三娘子又哭又喊的,動靜這麼大,兩人就在外面,沒有聽到嗎?
“沒有。”
範無救與武少春二人面面相覷,搖了搖頭。
“村子估計馬上就有大事要發生了,我們可能會看一場好戲。”
趙福生道。
“什麼好戲?”範無救本能一抖。
他偷偷擡眸去看趙福生的臉,她臉上露出淡淡的笑意,不知爲什麼,這笑容有種令範無救膽顫心驚的感覺。
“大人,你別這樣笑,我害怕。”這種感覺範無救也說不準,可卻像是他幾次遇鬼的時候。
“馬上就能看到了,我們先去蒯五的屋子,邊走邊說,等下你們見到他,興許就知道有什麼好戲發生了。”
她說完,順着屋檐往另一側的屋子走去。
範無救與武少春怔了片刻。
但二人很快反應過來,忙不迭的跟在了趙福生身後,武少春好奇的問:
“大人怎麼知道蒯五在家中?我聽着這裡沒半點兒響動。”
“他至少此時在,之後還在不在,我也不好說。”趙福生大有深意的道,說完加快了腳步,催促二人:
“快走。”
“……”範無救與武少春二人沒有得到確切的回答,心中半點兒底都沒有,心裡不約而同的想:我最討厭謎語人了。
但兩人雖說腹議,嘴上卻不敢說什麼。
趙福生從先前屋裡聽到的響動已經鎖定了蒯五的位置,她轉到屋側一間破爛的柴房門前,擡腿用力一踹:‘砰!’
重響聲裡,那本來就搖搖欲墜的房門轟然倒塌,濺起灰塵。
在這屋門被她強行破開的剎那,遠處蒯家四妯娌所在房間的火光卻倏地熄滅了。
趙福生踏入這間莊四娘子曾經生活過的故居,一股陰寒感瞬間就將她包圍了。
隨後範無救、武少春也跟着進來,二人進來的剎那,詭異的事情發生了——
那盞蒯長順留下的特殊油燈,在交到範無救手上後便隨之熄滅的銅燈,此時竟然離奇的自燃了。
一股淡淡的腐臭味兒傳揚開來。
燈光亮起的時候,範無救自己都怔了。
他意識到詭異事情發生,硬着頭皮看手裡的銅燈,驚惶的喊了一聲:
“大人——”
“慌什麼?!”
趙福生走在前面,頭也不回的應了一聲。
她彷彿對這件事半點兒都不吃驚,鎮定的情緒迅速感染了範無救,令他一下就平靜了許多。
“大人,燈亮了。”
武少春也覺得頭皮發麻。
他經歷過鬼案,可中間過程並沒有什麼感覺,且當時他身處鬼域卻不自知,與這會兒清醒的知道自己身入險境,且極大概率遇鬼的情況截然不同。
“我們沒有點燈。”他強作鎮定的提醒趙福生。
“正常的。”
趙福生點了點頭,慢條斯理的環顧四周。
屋裡破得不成樣子,泥土地面凹凸不平,竈臺破破舊舊,上面架了幾口漆黑的大鍋。
竈前沒什麼柴禾,幾個破了角的罐子堆放着,屋頂上方還有些破漏,內裡是住臥的房間,隱約可看到漆黑的帳子搭在破牀上。
“少春,你說過見過這樣的燈。”
趙福生藉着燈光,將四周打量完,突然回頭看了武少春一眼,武少春點了點頭,老實道:
“我曾在黃崗村挖出的老墳中看到過這樣喪葬的銅燈。”
“喪葬用?”
範無救還沒意識到哪裡不對勁兒,說話的同時,趙福生漫不經心的低頭往他手裡自動亮起的燈看了一眼。
武少春沒留意到趙福生表情的怪異,他點了點頭,見蒯五的家中外間空蕩蕩,一覽無餘,便又大着膽子探頭往內室看去。
室內漆黑,隱約看到一張半人高的木櫃,還有一張破牀,支了帳子,他‘咦’了一聲:
“大人,沒人呢?”
“有人。”趙福生十分篤定的道,說完,又喊範無救:
“範二哥,你給他照個明。”
她話音一落,範無救應了一聲,提着燈走到屋門口。
燈光照亮室內,只見那漆黑破舊的蚊帳中,不知何時果然坐着一個人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