昏黃的銅燈裡的光僅能照出半丈左右的距離。
燈光自破舊的土牆入口照進,看到那破牀帳子半撩開,一半垂落牀榻,正中間坐了一個男人。
男人頭髮蓬亂,隨意在頭頂束了個髻,臉上油光滿面,眼皮鬆弛,眼瞼下擠出兩個魚泡似的眼袋,扁着嘴,脣角下垂。
陰冷的目光從他達拉的眼皮間迸射出來,冷冷望着這幾個面生的闖入者。
這人影出現得十分突然,武少春之前全無察覺,冷不妨看到,便被嚇得不輕。
“你——”武少春心臟‘砰砰’亂跳,張嘴就想罵人。
但他污言穢語還沒說出口,便想起趙福生還在此地。
他硬生生的將到嘴邊的髒話忍下,正要問這人是不是蒯五時,卻見趙福生將他擠到一旁,大步進屋,提起那坐在牀上的人,左右開弓,‘啪啪’兩耳光,打得那人瞬間倒在牀上形同一灘爛泥。
“哎喲喲——”
蒯五還沒開罵,便被打倒在牀上。
“……”武少春看得一愣一愣的。
“剛剛嚷嚷的是不是你?”
趙福生打完人後,感覺掌心一陣黏膩。
這蒯五滿身惡臭,屋裡散逸着一股噁心至極的味道。
彷彿排泄物夾雜着某種說不清道不明的味道,令她皺起了眉。
他醉成這樣,怕是已經許久沒有梳洗過了。
頭髮凝結成塊,身上的衣裳里長外短,套了一層又一層,每層都像結了厚厚的油痂,摸上去有些粘手的感覺。
她抓了蒯五的衣裳,掌心都像是糊了一層厚厚的黑垢。
趙福生嫌惡的在衣襬處蹭了蹭。
“什麼、什麼嚷嚷?”
蒯五被打了兩巴掌,癱在牀上,似是還不大清醒:
“你是誰?你們是誰?莊四呢?這賤人,是不是又出去勾三搭四?”
“莊四——莊四——嘔、嘔——”
他喊了兩聲,突然打了個大大的飽嗝,一股惡臭隨之涌來,範無救、武少春頓時都要反胃了。
兩人面色大變。
“你們敢闖進、嘔、村子打人,打死人啦——打死人了——”
他聲音尖利,喊話的同時一雙手反將趙福生拽他衣領的手掌抓握住。
趙福生一開始沒將他放在眼裡。
這村子有古怪,但面前的蒯五隻是一個欺善怕惡的醉鬼罷了。
她馭使了厲鬼,力量遠勝一般人,再加上自恃自身有冊封的門神在,對這蒯五半點兒不怵。
但蒯五抓到她手腕的瞬間,她就意識到不對勁兒了。
一股陰寒的鬼息順着蒯五掌心鑽入她皮膚中,受到刺激之下,她手腕處刺疼。
趙福生目光一縮,低頭與蒯五對視,他咧嘴‘嘿嘿’一笑:
“沒有十文錢,可走不出蒯良村的——”
他冷冷的道,話音像是詛咒。
被他抓握的地方,趙福生的皮膚上迅速留下塊塊黑斑黴點——好似食物受潮迅速腐爛的症狀。
黑斑宛如活物,一旦烙印到她手腕上,便迅速想要順着手腕往她手臂蔓延開來。
趙福生目光落到手腕上,就在這時,蒯五的身體發生了詭變。
他的身體飛快融化,頃刻之間化爲一灘散發着漆黑濃臭的爛泥。
那爛泥之上蒯五變形的五官冷冷看着她,接着這灘爛泥逆流而上,順着那雙還拽拉着趙福生的手,飛快的覆蓋在了她的手臂之上。
趙福生的手臂瞬間變黑。
先前蒯五身上的惡臭一下轉移到她身上,窒息的臭氣鋪天蓋地涌來。
陰冷溼濡的黑影瞬間將趙福生身體全部包裹,彷彿爲她‘穿’上了一件污穢外衣。
蒯五陰冷的聲音在趙福生耳畔響起:“有錢沒有?沒錢你可不能活着走出蒯良村——”“錢——”
“有錢沒有?”陰冷的詭異物質入侵趙福生的四肢百骸,想要鑽進她的皮膚,與她骨血相融合。
與此同時,她識海內的封神榜提示:你受噁心鬼附體。
注:噁心鬼會滲入你的皮膚,與你骨血相連,吃幹你的血肉,直至將你掏成一具空殼。
趙福生嘴脣緊抿,眼中露出冷光。
她受噁心鬼附體卻並沒有慌亂,正欲以功德值召喚門神驅散噁心鬼——
但詭異的事情再次發生了。
那爛泥所化的污穢大衣在覆蓋住她身體的那一瞬,惡臭剛沾染她的皮膚,並沒有順利的與她的身體相拼接。
趙福生的皮膚像是阻隔了血肉。
詭異之物在入侵皮膚的剎那,沒有獲得養份,僅能浮滑在皮膚上頭。
狗頭村、村長武立人臨死前所蓋過的人皮被子!
她頃刻間想到了這一點,接着神情如常,伸手順着臉頰一抹——
一大塊惡臭爛泥被她抹在掌中,如同活物般遊動。
趙福生心中一喜,接着兩手順着脖子、肩頭與手臂用力往下薅,只那惡臭爛泥形成的鬼皮被她順勢捋下,最終化爲一灘污泥癱積在她手腕處。
她嫌惡的一甩手——
‘啪’的一聲脆響,那一團漆黑粘黏的黑色污漬瞬間被她甩落下地。
牀上爛醉如泥的蒯五消失得無影無蹤。
這一切發生在電光石火間。
範無救、武少春二人被蒯五打出的臭嗝薰得暈頭轉向,噁心乾嘔間根本沒意識到這屋裡出鬼了。
趙福生在惡鬼附體的情況下驚醒逃生,待到將那惡泥甩脫,她擔憂這惡鬼還要害人,正想蹲下身找尋時,突然外頭火光接連亮起。
‘嗒嗒’的急促腳步聲不絕於耳,一股肅殺氣氛瞬間籠罩全村。
三人耳邊聽到有人大聲的在喊:
“殺淫_婦!”
“清門戶!執家規!正家風!”
“……”
這一突如其來的變故令得範無救吃了一驚,他驀地轉頭與武少春對望,眼中帶着驚慌:
“大人,發生了什麼事?”
從幾人進村之後,整個蒯良村給人的感覺就是死氣沉沉。
可能是受了厲鬼影響,這裡的每個人都彷彿十分戒備,話並不多,行動間也異常安靜。
先前幾人一路跟着蒯長順從蒯六叔家往蒯五家中這個方向走來時,整個村莊竟然靜得落針可聞。從三人來到這邊,到趙福生找蒯家四妯娌談完話後至現在,最多不過小半個時辰,本來極度安靜的村莊卻突然人聲鼎沸,這顯然是十分不正常的事。
但二人問完話後,還沒來得及從趙福生口中得到迴音,接着兩人瞳孔急劇收縮:
“大人,蒯五不見了——”
只見先前被趙福生打倒在牀上爛醉如泥的蒯五此時在三人面前消失得無影無蹤,這詭異的一幕令得二人心臟急劇收縮,‘有鬼’兩個字還沒喊出,範無救手裡的燈再次無聲熄滅了。
“我們快走!”
趙福生此時還在慶幸自己沒有使用功德值便擺脫了一次厲鬼糾纏。
許多細碎的線索此時化爲真相在她腦海裡穿連。
“外面——”
範無救就是再傻,此時聽到外間的喊話,也知道發生了大事。
一股蘊含着殺機的寒意佈滿整個村莊,三人從屋中飛跑出來,便見遠處燈火閃動。
彷彿整個村子瞬間復甦,無數人舉着火把在田間、林道穿行,飛快的往此處而來。
“我們先離開這裡,邊走邊說,馬上要出大事。”
趙福生來不及解釋,叮囑二人即刻跟上自己。
“去哪裡?”
武少春心跳如鼓捶,緊張的問了一聲。
“去蒯氏宗祠。”趙福生應。
三人飛快出屋,此時遠處蒯良村的村民們已經出動。
遠處小道上有許多人持着火把而來。
先前空無一人的蒯家兄弟的壩前這會兒已經站滿了人,幾人先前就在屋裡,竟然沒有聽到半點兒響動,不知這些人是何時來的。
範無救膽大包天,但突然見到這麼多村民,也是吃了一驚。
但奇怪的是,這些人舉着火把,卻形同睜眼瞎,壓根兒看不到剛剛從屋裡出來,且與他們迎面相對的三人。
這些人或打赤博,或敞開外衣,滿臉兇狠,帶着一種怪異的殘忍,隱隱夾雜着興奮,嘴裡還喊着:
“清門戶!執家規!”
範無救與武少春二人已經意識到不對勁兒。
二人一臉怔懵,範無救咧嘴道:
“發生甚麼事了?”
“我們被困在鬼夢裡了。”
趙福生沉聲道。
“什麼鬼夢?”一聽‘鬼’字,範無救頓時笑不出來了,身體本能開始顫抖,並且躲到了武少春身後。
“村子裡的黑暗不正常,我懷疑蒯良村此時陷入了時間循環中。”
範無救、武少春壓根兒不懂什麼‘時間循環’,兩人一頭霧水,趙福生解釋:
“就是莊四娘子被浸豬籠的那一夜!我們正處於莊四娘子要被浸豬籠的時候,馬上她會被推入河裡而死,繼而厲鬼復甦!”
這一點,是她在先前與蒯家四妯娌談話中,幾妯娌頻頻提到的時間線確認的。
她當時聽到蒯二媳婦提到‘昨夜’、‘今日’,意識到時間不對頭,與莊老七提及的蒯良村爆發鬼案已經七八天是悖逆的。
之後爲了確認,她在與蒯家四妯娌談話時,也故意將此時的時間線拉到莊四娘子被沉河那日,同樣使用了‘昨夜’、‘今晚’這樣的說法,四人沒有反駁。
趙福生也因此確認村子的時間並非是在鬼案發生的幾天後,而是鬼案發生當晚。
結合之前的種種,趙福生原本推斷:她與蒯六叔、四妯娌談話,應該是在莊四娘子被處私刑當晚,且死後厲鬼復甦,使黑暗籠罩蒯良村。
村民們嚇住,返回蒯良村中,村子因此而嚴加防護。
(這一點從蒯六叔話中是得到證實的。)
趙福生心生懷疑,是在蒯長順被她套話後,透露出蒯氏宗祠無法進入。
他無意中說起事發後,蒯良村的燈不能點亮,他當時手裡提起的燈是從蒯氏宗祠中取出的。
而武少春也說過,這樣的燈他曾見過,且是老墳中的陪葬物。
這就很耐人尋味了。
無論是陪葬物還是宗祠內的燈,都屬於死人所用之物。
之後燈落到範無救手上時離奇熄滅,而後幾人進入蒯五家,燈再次亮起,屋裡的蒯五已經不再是人,隨着蒯五死後所化的噁心鬼消失,再一次驗證了趙福生猜測。
不過她心中仍有疑惑。
如果真的是時間逆流,回到莊四娘子被處私刑的那一夜,那麼那時的莊四娘子雖說很快厲鬼復甦,但品階最多不過煞級,趙福生有門神、同品階不可控的煞級厲鬼在,且有功德值,完全可以一搏。
但趙福生擔憂事情完全不是這麼簡單的。
能操縱時間的法則非一般的鬼物能擁有的手段,至少是需要災級以上的鬼車金鈴才能辦到的事。
除此之外,她懷疑真的有厲鬼操控時間嗎?有沒有可能,是他們三人在從黃泉底爬上來進入蒯良村的那一刻,便已經誤入某個特殊空間中?
二人被她的話嚇得肝膽俱裂。
生死時刻,兩人爆發出無窮潛力,跟在趙福生身後,擠出蒯五家門。
就在這時,突然有人高喊:
“將她捆住!”
一個尖利的女人喊:
“把她衣裳也扒了,做出這種醜事,不要給她留臉。”
這兩人的厲喝正好證明了趙福生先前所說的是對的,三人闖入了莊四娘子處刑的那一夜。
雖說知道接下來要發生的事,三人也應該要逃命纔對,但不知爲什麼,鬼使神差的,趙福生與範無救、武少春都想看看莊四娘子此時的模樣。
三人同時轉頭。
一道人影被人五花大綁扔在角落,如同離水的魚,拼死掙扎着。
範無救看了一眼,頓時眼珠都要瞪出眼眶了:
“老張?!”
“張師傅?!”
武少春本來以爲自己會看到一張可怖的鬼臉,他都做好心理準備了,卻沒料到先前在蒯六叔家與三人分道揚鑣的張傳世此時被人捆得如同糉子一樣,扔在角落。
“……”
這詭異之中透出一點點荒謬的一幕令得幾人怔了一怔。
趙福生也狠狠愣住,有些無語。
張傳世本來極力掙扎,但蒯良村人多勢衆,且這些人像是突然間瘋了,非說他是‘莊四娘子’,將他捆綁起來,塞了他的嘴,令他求助無門,正暗暗後悔自己當時爲了偷懶,沒有隨趙福生出門。
原本以爲今夜必出大事,正焦慮恐慌之際,突然聽到範、武二人的喊聲,他歡喜異常的擡頭。
幾人面面相覷,張傳世眼睛一亮,臉上迸發出無窮的希望,用力挺腰擺腿,身體拱地瘋狂蠕動,鼻腔裡發出:嗚嗚嗚——
“大人——”
武少春一見此景,想要上前幫忙,範無救也看向趙福生。
趙福生看了周圍一眼,露出一個不懷好意的笑容,搖了搖頭:
“我們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