雖然有些意外也有點忌憚這個名氣高得嚇人的明星數學家,但萬保山與毛宏恩很快就淡定下來了。
“幹雨”現象是氣象學的範疇,頂多與物理學沾邊,與數學的關係卻不大,任你秦克數學水平高得驚天動地,也沒法子在這樣的專業領域勝得過有幾十年經驗的老行家們。
所以萬保山很有風度地點頭道:“這位是秦克教授吧?秦教授有疑問請說,我們會替您解惑的。”
秦克卻沒馬上提問,而是向旁邊的姜爲先老師說道:“姜老師,我的提問會涉及我們得出的結論,沒問題吧?”
他說着,拿起筆在自己的本子上寫了兩個詞語——“雨蒸風”、“火雨”。
姜爲先看到這兩個詞語,眼裡露出了驚訝之色,隨即欣然點了點頭:“好。”
秦克這才擡頭:“萬教授,麻煩你將PPT切換回第十九頁。”
萬保山依然切換了PPT,這是“幹雨”現象發生時的氣象數據分析頁面,他仔細看了兩遍,都沒發現問題,不由瞥了眼秦克:“敢問秦教授,這一頁有什麼問題嗎?我認爲我們這一頁裡畫的數據曲線沒問題。相信您這樣的大數學家,不會看不懂這麼簡單的數據圖表吧?”
秦克淡淡一笑,示意這邊的氣象站工作人員將自己的筆記本電腦屏幕分享出來,然後打開兩次“幹雨”現象發生時的溫溼度原始數據。
秦克用鼠標將幾行數據圈了起來,問道:“萬教授,你在第十九頁裡的數據分析裡,是不是忽略了這幾行數據?就是最高的溫度以及最低的溼度數值,及兩次‘幹雨’現象發生時這些數值的對比。”
萬保山看清楚後頓時淡定了。
他忍不住輕笑道:“秦教授伱真會開玩笑,別說我們寫這樣的報告了,就算是寫論文,對於偏離標準值最大的最高值與最低值都是去掉不予以考慮的,這幾行數據明顯是監測設備蒐集到的超限數據,並沒任何討論的價值,相信您這樣寫慣了論文的大數學家,該不會連這麼顯淺的規矩都不清楚吧?”
說到後面,他對秦克的忌憚消失了大半,雖然語氣還保持着客氣,但那眼神已流露出“就你這雞蛋裡面挑骨頭的氣候學與氣象學水平,居然也敢來質疑我”的揶揄。
連旁邊的毛宏恩都用鼻子輕哼了聲,心想論起數學,我和萬保山加起來都幹不過你,但論起氣候學與氣象學,你連當我們研究生的資格都沒!
與兩位教授的態度不太一樣,他倆帶來的團隊成員更多是露出驚訝之色,覺得秦克教授應該不至於問出這麼沒水準的話來吧?
全場只有姜爲先眼裡露出了無法掩飾的讚歎之情,而寧青筠則是看着這幾行數據陷入了沉思,隨即眼睛一亮,飛快地翻找起資料來。
秦克對四周有點古怪的氣氛視而不見,他依然保持着平靜,繼續道:“從常規的氣象學分析來說,萬教授這樣的做法並無不妥,但這次我們研究的是極端異常天氣現象,而且是從未出現過在塔克拉瑪干沙漠的罕見極端異常天氣,每一條數據都不應該被忽略。我相信以現在的氣象監測設備所能達到的精度,是不存在所謂的超限數據,或者說所謂的‘雜數’,我認爲,存在即合理,也必定有其意義。”
聽着秦克的話,四周慢慢安靜下來,越來越多人陷入到了沉思。
“而且……我說這話是有依據的,這幾行被萬教授和毛教授忽略的數據,與這兩次極端異常天氣現象代表的預兆有重大關係。”秦克移過鼠標,將光標切換爲彩色筆模式,再次圈出一些關鍵數據。
“請大家對比一下兩次‘幹雨’現象出現時,這幾行萬教授口中的‘毫無意義數據’的數值變化,有沒有發現一個很重要的關鍵信息?第一次的溫度最高值是155攝氏度,而第二次的溫度最高值,已達到了230攝氏度,溼度正好相反,第一次記錄到最低相對溼度是28%,而第二次變成了21%;還有這幾個氣壓差的數值,也顯示了第二次發生‘幹雨’現象時,氣壓差擴大了50%!最高風速也提高了27%!”
萬保山與毛宏恩的神色有些不自然了,萬保山嘴張了張正要說話,秦克直接打斷道:“或許萬教授還想嘴硬,堅持說這些是‘毫無意義的數據’,行,接下來我們看看這些曾發生在撒哈拉沙漠的‘幹雨’數據。”
秦克直接以脣語,讓微光打開了一張已整理好的圖表,然後將某個區域的數據圈了起來。
“近百年來,撒哈拉沙漠一共出現了有數據記載的‘幹雨’現象七次,其中有兩次的數值變化趨勢與我們這兩次‘幹雨’現象相似,也是最高溫度有極大的提高,最低相對溼度卻變得更低,同時氣壓差出現了擴大趨勢,風速也有了明顯的提速!”
秦克擡頭,盯着視頻那頭的萬保山與毛宏恩教授,一字一句道:“那兩次特殊的‘幹雨’之後三天,撒哈拉沙漠出現了歷史上規模最大的‘雨蒸風’沙塵暴,直接將沙漠周邊的幾座城市變成了‘沙城’。這還不是最可怕的。最可怕的是,隨之而來的‘火雨’,近2000攝氏度的‘沙水混合物’隨着大氣環流飄到了兩百多公里外才落下,直接將幾百公里的森林連同城市,燒成了白地!”
在場人人色變。
作爲氣候氣象方面的專業人士,他們對所謂的“雨蒸風”與“火雨”自然都不陌生。
雨蒸風,是指沙漠地區因爲大範圍高溫產生的上升氣流,使得雨水在半空中完全蒸發,因此被稱爲“雨蒸風”,看似與“幹雨”很相似,但不同之處在於風力與風速。
乾燥而強烈的氣流急速上升,不但將沙漠表層上的沙塵帶到高空,更導致了大範圍負壓差,使得地面附近形成了真空,這又會加劇空氣環流,足以產生類似龍捲風的效應,強大的風力形成了席捲一切的巨大沙塵暴!
這樣大規模的沙塵暴無疑是災難性的,數以百萬以噸爲計量單位的沙粒被狂風揚到了高空,能把天空遮蔽得漆黑如夜,一旦與沙漠周邊的城市遭遇,能輕易將城市掩埋成爲“沙城”!
“火雨”更加可怕,因爲有了沙塵在半空中,使得蒸發的高溫水蒸氣有了凝固的條件,一旦遇到大規模的對流天氣,就能化爲“雨點”落下。
可哪怕是從高空落下,這些憑藉着高溫水蒸汽凝結在一起的“沙水混合物”依然保持着超過2000攝氏度的恐怖高溫,落到了夏天原本就乾燥的森林、城市,引起火災幾乎是無法避免的。
若是這兩次發生在塔克拉瑪干沙漠的極端異常天氣現象“幹雨”,真的預示着未來可能出現“雨蒸風”甚至“火雨”,那後果簡直不堪設想!
萬保山與毛宏恩額上也全是冷汗,如果氣象站真按他們原本作出的結論那樣上報,導致了上級氣象部門的疏忽大意,萬一真出現了“雨蒸風”甚至“火雨”而產生無法估量的人員財產損失,他倆就是最大的罪人!不但前途盡毀,還會有個玩忽職守的罪名!
萬保山臉色發白已說不出話了,毛宏恩深吸口氣強作鎮定,問道:“秦教授,這只是你的猜測,難道只憑一點點的數據相似度,就判斷會發生這樣世界罕見的極端氣象災難?”
“當然不只是這些數據!”
秦克打開了幾個數據文件和一個繪畫軟件:“一切有氣體流動都離不開流體力學,論起對氣候氣象的研究,我可能不算很深入,但論起流體力學,我師承姜老師,水平也勉強過得去。”
他說着直接拿着鼠標當成筆:“我還查詢的近半年來塔克拉瑪干沙漠的大氣環流數據,以及周邊的氣壓變化、環流動向等,然後結合流體力學的N-S方程、歐拉方法及拉格朗日方法,通過數學建模進行了簡單的推演。”
一行行復雜的運用N-S方程進行演算的數學算式在繪畫軟件上展開。
“看,通過對動量方程進行分析推導,就可以得到壓力泊松方程。我在這裡使用了交錯網格投影法,將N-S方程離散化,並得到離散化的壓力泊松方程,接下來通過SOR技術來求解……”
開始時衆人還能勉強聽得明白,一分鐘後,除了姜爲先等極少數數學水平也很不錯的專業人士外,其餘人都已一臉懵逼,如看天書。
到後來,連姜爲先都苦笑着揉了揉額角,只剩下寧青筠還能目光清明地看着大屏幕,對比着手裡的資料,跟得上秦克的節奏。
“到這最後一步,我得出了一個很粗略的概率,5%,這是發生‘雨蒸風’的可能性,而‘火雨’發生的概率是0.1%左右。當然,因爲時間有限,我手裡的數據也不夠豐富,建立起來的數學模型比較粗糙,得出來的這些概率並不準確,但可以得出一個結論,這兩次‘幹雨’現象的出現,預示着不久的未來發生‘雨蒸風’、‘火雨’這兩大極端自然災難的可能性,絕不會是0!”
秦克放開鼠標,盯着萬保山與毛宏恩:“這就是我提出的問題,不知道兩位教授打算如何指教?”
指教個P啊!
連看都看不懂你寫的是啥!
就在萬保山與毛宏恩臉色由白轉紅之時,秦克臉露從容的微笑:
“當然,如果兩位教授還是堅持你們原本的結論是正確的,即‘這兩次幹雨是特定條件下偶發的現象,它僅預示着今年沙漠腹地會出現比往年更大的晝夜溫差及更嚴重的乾旱少雨天氣,僅此而已’,也請再提供更充分的理論與數據進行支撐、並有效反駁我的推演。畢竟,一切科技都必須是嚴謹的,數學如此,物理如此,氣象學更是如此,對吧?”
兩個教授的臉色終於脹成了豬肝色,他們這樣的結論也只是匆匆分析數據加上幾十年的經驗歸納出來的,哪像秦克這個變態傢伙那樣,不但在這麼短的時間內對國內外“幹雨”數據都進行了精細分析,還用數學方法結合N-S方程,得出無懈可擊的嚴謹結論來?
他們有心想爭辯一二,但張了張嘴,卻始終一個字也都說不出來。
一片寂靜中,掌聲很快嘩啦啦地響起,而且越來越熱烈,在這邊會議室裡的姜爲先團隊,以及氣象站的站長夏永觀等工作人員,都被秦克的氣勢與表現所震撼,情不自禁地鼓起掌來,連萬保山與毛宏恩團隊裡的研究人員,也有人悄悄跟着鼓掌。
尤其是鄧兆亮、丁躍峰、徐加興等人,更是幾乎將手掌都拍爛了。
精彩,太精彩了!
更重要的是揚眉吐氣心情舒爽啊!
先前被萬保山、毛宏恩教授先聲奪人、壓制得多憋屈,這時就有多爽快!
鄧兆亮悄悄對旁邊座位的徐加興道:“不愧是人稱的‘秦神’,實在太神了,我很久沒看到如此有力爽快的反擊了!”
徐加興也激動地連連點頭。
他們與團隊一榮俱榮,一損俱損,現在見己方完全佔據了上風,又怎會不得意不興奮?
等掌聲停歇,姜爲先佯作不悅地叫秦克坐下,纔對視頻那邊的萬保山與毛宏恩道:“萬教授,毛教授,秦克這小子不會說話,說話太直了。我回頭好好教育他,希望兩位不要見怪。”
旁邊坐下的秦克差點要笑出聲來,薑還是老的辣啊,姜老師這表面是道歉,實際上卻是支持他的觀點,那句“說話太直了”簡直就是將對方的臉打得啪啪響。
萬保山勉強擠出一絲僵硬的笑容:“學術交流嘛,本來就講究實事求事。姜老院士您這是明師出高徒哪,秦教授估計很快就能青出於藍了。”
這傢伙居然還想挑撥離間,姜爲先卻微笑着坦然道:“萬教授可先別誇他,這小子一誇就驕傲,不過他只要能沉下心來好好學習物理,遲早都會超越我的,到那時我哪怕入土,也能安心地閉上眼了。”
一番話說得真摯而直接,衆人都能聽得出他對秦克寄予的厚望與毫無保留的栽培之意。
秦克的眼眶微微有些溼潤了。
無論是眼前的姜爲先,還是之前的王衡老院士、施存遠老師、鄧弘國老師、林海波老師、鄭建舟老師,自己一路遇到的都是這樣人品學識都俱佳的老師,秦克無比慶幸,也無比感恩。
這次三方碰頭會很快就結束了,萬保山與毛宏恩最終還是低下頭來,表示將繼續共同深入研究這兩次“幹雨”現象的數據,遲些再次交流雲雲,然後狼狽不堪地斷開了視頻連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