爐火熊熊燃燒,閃爍出橘紅色的光芒。無數蠟燭在吊燈上靜默自燃,點點燭光集微弱至閃亮,照亮了整間會客廳。
路易坐在壁爐邊的椅子上,藉着壁爐火翻閱着厚厚一打財政報告。財政報告既有前一年的財政狀況,又有這一年的財政預算,他跳過前面的去年財政狀況,直撲後面的今年財政預算。財政預算內有一軍費類目,他只關注軍費是否充足。他對代理財政大臣羅謝爾?費爾奈的工作滿意,財政沒有赤字,軍費也十分充足。
門啪嗒一聲打開,乓的一聲關上。
路易低頭看着報告,頭也不擡地說道:“安娜,你這麼晚了有什麼事嗎?”
來訪之人確實是安娜。這座宮殿中,只有她入房不敲門。除她以外,上至王后、國王情婦,下至侍從、侍女,或出於習慣,或出於禮儀,或出於制度,皆會在入房前擡手敲門。政變者也會不敲門,但他們不會輕手輕腳,更不會步伐穩健。因此,路易才從容地確定了來訪者的身份。
安娜走到路易的身側,蹲下說道:“陛下,孔代親王和孔蒂親王十分正常,沒有可疑的行爲。”
路易點點頭,皺眉道:“繼續盯着他們,他們的一舉一動都要向我報告。”
“是,陛下。”安娜點頭應允。接着,她又說道:“陛下,聖彼得堡傳來消息,俄羅斯的權力中樞發生人事變動,葉卡捷琳娜二世更換了軍事顧問。利涅親王免職下臺,原克里米亞總督波將金元帥成爲新的軍事顧問和陸軍部長。”
“利涅親王?”路易重複喊了這個名字,錯愕地擡起了頭。
“利涅親王”是佛蘭德斯的一個爵位,該家族也是佛蘭德斯地方權貴之一。佛蘭德斯在不久前屬於奧地利,現任利涅親王因這層緣故出仕奧地利,以中低層指揮官身份參加七年戰爭,通過英勇的表現屢立戰功,逐級升至中將。
法蘭西奪得佛蘭德斯後,路易向利涅親王送去了延攬信,結果,利涅親王先一步接受了俄羅斯人的邀請,去了聖彼得堡任職。路易延攬利涅親王只是看重他在佛蘭德斯的影響力,並不看重他的軍事能力,不過,他畢竟是少數敢拒絕法蘭西國王邀請的人,路易對他也記憶深刻。
路易腦筋急轉,疑惑地說道:“我聽說利涅親王是俄羅斯軍隊的戰略策劃者,去年的戰爭全靠他,他怎麼會被免職?還有那個波將金,我聽說他是葉卡捷琳娜衆多情人中的一個,葉卡捷琳娜怎麼會讓這個人替代利涅親王?”
安娜道:“陛下,駐聖彼得堡的間諜送回了情報,俄羅斯高層似乎發生了一次權力洗牌。葉卡捷琳娜二世除了免去了利涅親王的職務,還將與皇儲保羅親近的大臣免職或貶謫,她新任命的和留下的都是所謂‘自己人’。”
“難怪、難怪!”路易若有所解地點頭感慨,“軍隊是最重要的,陸軍大臣可以沒有能力,卻不能沒有忠誠。波將金是葉卡捷琳娜的情人,葉卡捷琳娜自然放心將軍權交給他。不過,利涅親王難道是投靠了俄羅斯皇儲?這太不明智了,他畢竟是一個外國人,怎麼能介入俄羅斯宮廷政治。”
“陛下,利涅親王可能被誣陷了。”安娜道,“免職之前,聖彼得堡是謠言遍佈,整座城市都謠傳他是我們部署在俄羅斯的內應,理由是他反對收復波蘭西部。”
“這確實是誣陷。”路易不假思索地說,“不進軍波蘭西部是正確的戰略,這能減少無意義的傷亡。況且,這世上不會有無緣無故的巧合。謠言縱然流傳,也不可能在同一時間讓整座城的人一起謠傳。”
安娜點頭道:“謠言流傳後,波將金就聯合一批大臣向葉卡捷琳娜進諫,最終成了這個結果。”
“波將金!”路易將這個名字記在了心中,只是猶然對此人充滿不屑。
路易想到俄羅斯人對待政治失勢之人的野蠻行爲,不禁爲利涅親王擔心,於是問道:“利涅親王之後怎麼樣了?”
“他被軟禁了,但是……”安娜頓了頓,咬着牙說,“他又失蹤了,不知道去了哪裡。”
“失蹤!”路易深吸了口氣,悲觀地長嘆道,“可惜了一位勇敢的將軍,他如果接受我的招攬,即使不能成爲統籌全局的統帥,也可以安度晚年。”
安娜一聽此言,急忙說道:“陛下,利涅親王的妻子兒女都在布魯塞爾,您需不需要做些什麼?”
路易細細一想,點頭道:“邀請利涅親王的妻子兒女來巴黎,我要在杜伊勒裡宮接見他們。”
“我明白了,陛下。”安娜微笑着應道。
路易以爲俄羅斯人秘密殺害了利涅親王,所以想借着邀請之機拉攏這一家族。不過,利涅親王還好好地活着,他在魯緬採夫的軍營中受到禮遇,只是失去自由。
時差的緣故,巴黎還是1月1日夜晚,瓦爾塔河已是1月2日凌晨。
利涅親王獨自待在一頂10平方米的營帳中。營帳門朝南,東面擺放着一張行軍牀,西面擺放着一張小方桌,小方桌上放着一座插有三根正在燃燒的蠟燭的蠟燭臺、一塊嚼剩一半的麪包和一杯滿滿的伏特加酒。利涅親王坐在行軍牀上,時不時地嘆氣。他吃了一半的麪包,因爲不想在寒冷的天氣中再捱餓。他沒有喝一口酒,是不想在敵人之地放棄最後的力量——清醒。他不怕死,只是不願不明不白的死。他寧可清醒地面對敵人的利刃,也不願在醉酒狀態被暗殺。
利涅親王玩弄着銀製的懷錶,不斷將懷錶打開關閉。
凌晨1時,利涅親王無意間注意到了這一時間,也在同時,他見到魯緬採夫走了進來。他當即站了起來,嚴詞厲色地問道:“元帥閣下,您是來處決我的嗎?”
“您這是在說什麼話?”魯緬採夫驚訝道,“我與您雖然沒有深交,卻也不會拋下軍人的榮譽。”
利涅親王冷笑道:“元帥閣下,我知道您的女皇和她的情人已經給我安上了間諜罪。間諜罪的刑罰是死刑,而且是無需審判便可執行的死刑。您或是將我帶去聖彼得堡受死,或是在此將我處決了。不過,我勸您還是在這裡處決了我,否則,聖彼得堡會產生內亂。”
“是的,我已經知道了一切。”魯緬採夫失落地說道,“我剛收到您的通緝令,我是可以處決您。”
“那請您儘快處決我吧!”利涅親王昂首挺胸,一幅視死如歸之貌。
魯緬採夫本就沒有處決利涅親王的想法,如今更是因之敬佩。他感慨道:“親王殿下,我還沒有見過有哪個人能如此從容地面對死亡。您是第一個,也是唯一的一個。我是不會處決您的。”
“哈哈哈!”利涅親王失聲笑道,“您若將我送回聖彼得堡,我還是會死。重要的是,聖彼得堡有一羣人會出來營救我,其中不乏能推翻女皇陛下的大人物。您若真將我送回聖彼得堡,我一定會死,俄羅斯也會內亂。”
魯緬採夫久在外地,卻對中樞瞭如指掌。他知利涅親王所言非虛,所以從一開始便打消了將之送回聖彼得堡的想法。他義正言辭地說道:“殿下,我不會處決您,也不會將您送回聖彼得堡。您不應該死在政客小人的手中,更不應該死在俄羅斯。您請放心,我會將您釋放。您請回家去吧!”
利涅親王一怔,驚疑道:“您說的是真的?”
“是的。”魯緬採夫嚴正地點頭道,“大軍已經開拔離開,現在在這裡的只有我的親信衛隊。”
“原來如此。”利涅親王恍悟道,“您這樣就可以躲過女皇陛下的耳目了。”
魯緬採夫點了點頭,突然發現桌上的酒杯滿滿的,於是上前一步,將之拿在手中,又走到利涅親王身前,遞出說道:“請喝下它,外面很冷。”
利涅親王疑心不減,只是心中多了一分希望。他慢慢接過酒杯,看了一眼魯緬採夫,一飲而盡。
半小時後,魯緬採夫領着利涅親王與數十騎人騎馬到了瓦爾塔河畔。寒冷的天氣令河水結了冰,雖只是面上一層,卻已經能在上行走。
魯緬採夫對利涅親王說道:“殿下,我只能送您到這裡了。過了河就是普魯士人的控制範圍,您可以直接投奔波茲南的普魯士駐軍,相信他們會善待您,您畢竟是法蘭西承認的貴族,也是神聖羅馬帝國皇帝的親信。”
利涅親王長嘆道:“真是複雜的身份!我已經不知道自己是哪國人了。奧地利?法蘭西?我更不知道自己應該效忠於誰。約瑟夫二世?路易十六?”
“回家吧!殿下。”魯緬採夫建議道,“這是我所期望的,我不想與您爲敵。”
話音剛落,身後一名騎兵突然說道:“那你們就一起去死吧!背叛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