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戶,某地——
“啦~啦啦~啦啦啦~啦啦~~”
木下舞哼着自己剛纔自創的小調,踩着爽脆的足音,大步向前。
挽成島田髻的烏黑秀髮在和煦暖陽的照映下,閃爍出靚麗的光澤。
微風拂來,好聞的清香自其髮絲間飄出……她的頭髮想必是剛梳洗過吧。
繡有漂亮花紋的大紅色和服、使南半球的存在感激增的鵝黃色腰帶、套有白色布襪的小腳、與地上的積雪相得益彰的紅紐黑底木屐……無一處不吸引人。
輕盈的腳步、歡快的氣場、藏不住的笑容……任誰都能看出她現在的心情很好。
平日裡若無必要就絕不外出的社恐女孩,爲何會大步走在江戶的街道上,而且還一副興高采烈的模樣?
這都是因爲青登。
昨日,他突然拜訪千事屋——
……
“阿舞,你明天能來一趟試衛館嗎?我有一樣相當重要的東西須親手交給你。”
“明天嗎?”
“嗯,是的。”
“青登,你你、你要給我什麼啊?竟然還需要我特地去一趟試衛館。”
青登露出意味深長的微笑:
“這個嘛……請容我暫且保密。等到明天時,你就能知道答案了。”
……
“幹嘛神神秘秘的……”
木下舞的朱脣輕輕翕動,有如咀嚼每字每句一般,以只有她本人才能聽清的音量,這般呢喃道。
雖然嘴上在抱怨,但她的兩隻嘴角卻不受控制地往上翹起。
對於富含少女心的木下舞而言,她並不討厭“秘密禮物”。
——非常重要……而且還必須得親手交給我……究竟是什麼東西啊?該、該不會是吳服吧?
想到這,她的表情染上羞意,下意識地擡高雙手,捧住兩頰,藏起泛紅發燙的臉蛋。
吳服,即和服。
時下的日本社會,尚未普及西方的“送戒指”的求婚文化,不過,年輕男女之間卻有一個跟它相當近似的風俗——那就是送和服。
在江戶時代,男子送女子和服一般有兩種情況。
其一,父親在女兒的成人禮上送給女兒。
其二,未婚夫送給未婚妻。
木下舞愈是往下深想,便愈是難以按捺自己心中的期待、激動之情。
——青登知道我的身體尺寸嗎?
——啊,他應該知道,畢竟他早就摸遍我的全身上下了……
——倘若他真的送我吳服的話,我應該擺出什麼樣的表情纔好呢?
——唔……!不行!差點把沖田小姐和千葉佐那子給忘了!
——有她們在,青登哪可能會送我吳服……
——就算要送,憑青登的作風,他也肯定會各送一套給我們仨。
——如果要我跟沖田小姐一起嫁給青登……也不是不行。
——沖田小姐很溫柔,跟她在一起很開心。
——可千葉佐那子絕對不行!
——我絕對沒法和千葉佐那子和平相處!
——欸,等一下……雖然青登總在做着“娶三個正妻”的美夢,但也不能排除他回心轉意的可能性。
——“阿舞,我發現了,相比起小司和佐那子,我果然還是更喜歡你,我不要娶三個妻子了!我只想娶你!”
——欸嘿嘿嘿~若是能這樣,那就好了~~
——不過,奶奶會同意我和青登的婚事嗎?
——奶奶好像不喜歡做官的人……而青登現在又恰好是江戶幕府裡官位最大的人之一……
——不被允許的婚事嗎……這種感覺好像還蠻不錯的!
——被阻止的戀情……就像艾洛蒂前陣子講給我聽的《羅密歐與朱麗葉》一樣。
——但是……仔細一想,這種事情果然還是想一想就好,我不可能置奶奶於不顧的。
——與其去幻想勞什子的“被阻止的戀情”,倒不如正兒八經地設法讓奶奶接受青登。
——啊……要是青登真的送我吳服,而且只有我收到了,沖田小姐和千葉佐那子都沒份兒的話,那我到底該如何是好呢?
——果然還是得先穿給千葉佐那子看!要在“不經意間”讓她清清楚楚地看見青登送我的吳服!
明明八字都還沒有一撇,“青登所要贈送的‘神秘禮物’是和服”純屬毫無根據的妄想,結果木下舞就已自顧自地腦補出一起跌宕起伏的情感大戲。
就在她沉浸在幻想之中,難以自拔的這個時候,一道冷冰冰的女聲,冷不丁的自其身側響起:
“……木下舞,你在傻笑什麼?”
“啊?當然是因爲開心才……嗚啊!千、千葉佐那子?”
木下舞怪叫一聲,旱地拔蔥般地向後飛躍,險些撞上街邊的土牆。
只見她的後背微微弓起,像極了一隻應激、炸毛的貓貓。
雙目瞪張至極限,露出幾無血絲的漂亮眼白,一臉驚疑地瞪着面前的絕世美女。
“千葉佐那子?你怎麼會在這裡?”
獨身一人的佐那子,表情平靜地淡淡道:
“出於某些緣故,所以我就在這裡了。先不說這個了,你還是快點擦一擦嘴吧,口水都快流出來了。”
“咦?”
木下舞一愣,隨後手忙腳亂地擦嘴——手上根本就沒有水跡。
“哪裡有口水啊?”
她昂起小腦袋——身形嬌小的人在跟個子高的人講話時,總是這麼費力的——朝佐那子投去狐疑的視線。
“……”
佐那子面無表情地四目對視。
然後……
“……撲哧。”
她無聲地偏過視線,一邊注視着眼角,一邊發出明顯的笑聲。
“總司說得果然不錯,你在某些地方確實是很可愛呢。”
當說道“某些地方”時,她特地加重了語氣。
紅衣少女又一愣。
隨後,她的臉蛋以肉眼可見的速度漲紅起來——是尷尬、窘迫的紅。
朱脣幾度張合,似是想出言駁斥對方。
然而,論鬥嘴皮子,連與他人正常交流都很困難的她,哪可能是佐那子的對手?
須臾,她跺了下腳,臉上擠出她自認爲最兇惡的表情。
“哼!我纔沒有流口水!再見!”
“非常兇狠”地留下這句話後,她轉身即走。
——我吵不過你,難道還躲不過你嗎?
她不帶半分躊躇地將佐那子拋至身後……然而,未等她走遠,那從容且散發優雅氣息的走路方式便追上了她。
木下舞轉過腦袋——驚疑的目光再度落到佐那子的身上。
“你幹嘛要跟我走同個方向?”
“因爲我要去的地方,也在這個方向。”
“……”
“……”
沉默……
並肩同行的二女,恭默守靜。
雖然很不甘心,非常不想承認……但木下舞最怕遇見這種“誰都不講話”的場合了。
每當置身於這樣的環境中時,她都會感覺如芒在背、額間滲汗。
爲了打發尷尬,她悄悄地斜過視線,觀察佐那子的穿衣打扮。
水藍色的和服、淺綠色的腰帶、白色布襪與藍紐木屐……並無值得多提的特殊之處。
因爲佐那子也是待字閨中,所以她的髮式和木下舞一樣,都是未婚少女專屬的島田髻。不過她跟木下舞的不同之處,在於其髮絲間並未插有精緻的髮簪。
或者說,她的全身上下就沒有任何認真打扮的痕跡。
既未佩戴飾品,更沒有化妝。
給人的感覺,就像是到時間了,所以就換好衣服、趿緊木屐,然後就這麼出門了。
然而……偏偏就是這位造型樸素的女子,使木下舞收穫到了平日裡很難體會到的回頭率——而這僅僅只是因爲她站到了其身邊……
論長相,佐那子雖更美,但木下舞並沒有差她太多。
可論氣質,她們倆就差得遠了。
僅從氣質來說,木下舞就只是一個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女孩。
因爲性格內向,不擅與人交流,所以她時不時地還會散發出陰鬱的氣息。
而佐那子……她就不必多言了。
不論她出現在哪兒,都是最引人矚目的閃耀存在,有如黑夜裡的高雅月光。
在又看了佐那子幾眼後,木下舞默默地收回視線,眸中閃過若隱若現的黯色,雙肩縮緊,右手舉起、掖緊和服的衣襟,眼睛不自覺地看向足尖前的地面。
“……你怎麼了?”
佐那子注意到了木下舞的異樣,出聲問道:
“爲何突然一副鬱鬱寡歡的模樣?”
未曾想到自己的異常狀態會被對方發現,更沒有料到對方會問詢自己……被猛地拉進“遭遇戰”裡的木下舞,支支吾吾了起來:
“我……我……沒什麼……就只是在想事情而已……”
不願多談此事的木下舞,生硬地改換話題:
“啊,對了,眼下機會難得,你跟我說說唄——你之前想跟我聊什麼呀?”
佐那子的頰間現出惑色。
“什麼叫‘你之前想跟我聊什麼呀’?我何曾跟你聊過天了?”
疑惑的表情轉移到了木下舞的臉上。
“你前陣子不是很想跟我聊天嗎?就是青登挑戰講武所的那一天,沖田小姐都說了,你一直在原地徘徊,很想湊過來跟我聊天,可又猶豫不決。”
木下舞的話音未落,佐那子的腳步便一個踉蹌,險些跌倒在地。
當她穩住身形時,立即快聲道:
“那那那、那些都是總司的瞎話!”
“我、我當時之所以在離你不遠的地方徘徊,是因爲……因爲……因爲我很無聊,所以就原地散步了!”
“至於離你很近……這純屬巧合!”
“我是直到總司找上你,跟你玩翻花繩後,才注意到了你的存在。”
“否則,我都不知道你就在離我不遠的地方。”
望着匆忙辯解的佐那子,木下舞眨了眨眼,表情漸漸變得複雜難言。
少頃,她一邊別過螓首,一邊囁嚅:
“這樣啊……我還以爲你其實並不討厭我呢……”
雖然她的聲音細若蚊吟,但因爲二人離得很近,所以佐那子還是清晰地聽見了她的這番感慨。
霎時,佐那子的眸光閃爍起來,看了看面前的紅衣少女,接着又看了看腳邊的地面,一臉欲言又止的表情。
就在這時,木下舞驀地昂起腦袋:
“哼!算了!反正我現在也沒有時間陪你聊天!我正忙着呢!”
說完,她朝佐那子投去近似炫耀的得瑟眼神。
不知爲何,被木下舞致以這樣的目光,使佐那子莫名地感到煩躁。
在這股煩躁情緒的驅使下,她也冷哼了一聲,道:
“那還真是巧了,我也沒時間陪你聊天!”
隨後,她們的俏臉上不約而同地浮現挑釁之色。
緊接着,她們異口同聲地高聲道:
“橘君正等着我呢!”
“青登正等着我呢!”
靜……
難以形容的靜謐,籠罩在二人之間。
……
……
江戶,小石川小日向柳町,試衛館,廳房——
“請用茶。”
新選組的大管家——井上源三郎——將剛泡好的熱茶遞至近藤勇的親生兄長……即宮川音五郎的膝前。
“哦哦!井上兄,多謝了!”
宮川音五郎揚起笑臉,露出健康的牙齒。
他與近藤勇不愧是同父同母的親兄弟,都有着一張能夠放入拳頭的大嘴。
他抓起茶杯,也不怕燙,直接飲下一大口。
“哦哦!好茶!真好喝!”
說着,他舔了舔嘴脣,再度舉杯,一飲而盡。
宮川音五郎的長相是十分標準的“農人臉”。
鬍子拉碴,因與陽光、勁風結緣已久而非常黝黑、粗糙的面龐。
除了長相之外,其行爲舉止也盡顯粗人風格。
不習慣跪坐,沾滿頑固污垢的兩條腿直接盤着,不過這倒無可厚非,青登、總司等人也不喜歡跪坐。
在遞完茶水後,井上源三郎坐回到近藤勇的身旁。除了他們倆之外,在場人士還有土方歲三和總司——他們都與宮川音五郎相熟。
從法理的角度上來說,早就是近藤家養子的近藤勇,跟宮川音五郎已不是兄弟。
而且,不論是身份還是社會地位,他們倆現在都已是天壤之別。
但是……即使自己已一步登天,近藤勇也從未對家鄉的親友們另眼相待。
一直以來,他跟多摩(近藤勇、土方歲三和井上源三郎的家鄉)的聯繫從未斷過,特別是與自家兄長保持着相當深厚的情誼。
前不久的“天然理心流宗家四代目掌門人繼承儀式”,以及更久遠的近藤勇的婚禮,宮川音五郎都有受邀參加。
“嗯?橘先生呢?怎麼沒有看見他?”
宮川音五郎環顧四周,問道。
總司回答:
“他出門了。說是要去勝先生那兒取點東西。”
“勝先生?”
這次換土方歲三作答:
“就是那個目前負責組建海軍、打造戰艦的幕臣,勝麟太郎。”
“哦哦……海軍和戰艦啊……”
宮川音五郎若有所思地點了點頭。
農戶出身的他,雖不太明白“海軍”、“戰艦”是什麼意思,但是原來如此。
這時,近藤勇插話進來:
“兄長,今日突然來訪,是有什麼事兒嗎?”
“哦,也沒啥大事,就只是想來給你送個東西!”
“送東西?”
宮川音五郎換上神采飛揚的表情與精神煥發的語氣。
“阿勝,我買了一把絕世好刀給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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