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登一不怕強悍的敵軍,二不怕匱乏的補給。
這些事情都是設法解決的。
敵軍的實力很強悍,可以用天時、地利與人和來進行彌補。
補給不足可以就地徵集物資。
只要擴大搜索範圍,總能找到一些因爲沒能及時收到“附近正在打仗”的消息,而沒能來得及逃難的村民。
給他們打點欠條,等仗結束了就將借來的所有物資加倍奉還。
可唯獨傳染病……對於這玩意兒,青登是真沒轍。
他的刀可以切肉削骨、斬鐵斷鋼,可以擊潰強敵、懲惡揚善,卻唯獨殺不了渺小的細菌、病毒。
哪怕是在擁有先進的藥品、發達的醫療手段的現代社會,在面對某些傳染病時,也同樣是束手無策。
沒有打過仗的人,被那沉重的壓力和一連串的繁瑣事情給弄得手忙腳亂的,實在是再正常不過了。
上野盆地,新選組營寨,本陣——
二來是他也犯錯誤了。
霍亂自從18世紀30年代傳入日本後,就是非常兇險的疾病,被稱爲“虎狼痢”,取意自“此病像虎狼一樣兇險”。
把廁所建在遠離水源的地方;定期往廁所的坑洞裡灑放石灰;嚴禁將士們隨地大小便;須喝燒開過的開水,不可以直接喝山溪裡的生水;每日的垃圾都須集中起來,定時焚燒;吃飯前須洗手,大小便後也要洗手……
繼廁所之後,青登又連續巡視了營寨裡外的許多地方,才總算是回到本陣。
要想防止傳染病的出現,就必須嚴防死守!
或者說:他們根本就不知道隨地大小便、常喝生水等行爲是有害的。
他將自己扔進其專屬的“總大將寶座”——一張正對着軍營帳口的小馬紮——“呼”地長出一口氣,整副身子癱軟下來,原本挺得很筆直的腰桿也跟着彎了下來。
連一百多年後的21世紀都是如此,那就更別說是區區的19世紀中期了。
一番巡視下來,類似於此的混亂現象,不勝枚舉。
再精銳的部隊,沒有經過血與火的洗禮,始終是不成熟的。
看着十分光鮮,有條不紊地平穩運行,可實質上在看不見的地方已經有了許多微不可察的破洞,正在源源不斷地往裡漏水。
偌大的野外軍營,每天人吃馬嚼的,一日下來所產生的垃圾、穢物,難以想象。
正是因爲清楚自己麾下的將士們都是怎樣的德性,青登才特地來一趟廁所,親眼看看這座臭烘烘的坑洞,是否有如他所期望的那般鋪滿白花花的石灰粉。
打仗是一件非常精細的事情。
呢喃聲剛落,青登又嘆了口氣。
假設軍營裡爆發了大規模的傳染病……那麼,即使是將全日本……不!將當今世界的最優秀的醫生都集合起來,怕是也無力迴天!
閱覽史書,不難發現:本來佔有很大的贏面,結果卻因傳染病的爆發而打了敗仗的軍隊,比比皆是。
聽見“敵軍來襲”的消息,就立即失了分寸……
但是,對於部下們所倒騰出來的這些幺蛾子,青登並無意苛責。
若讓他來打個形象點的比方的話……當前的新選組營寨,就像一艘正在海上航行的大船。
出於基礎教育薄弱、思想境界沒有跟上的緣故,時下的絕大部分日本人根本就沒有衛生觀念可言。
……
這使得原先預設的工程計劃,必須得做一次大規模的調整了。
“果不其然……大毛病沒有,小毛病一堆啊……”
上至像山南敬助這樣的高級長官,下到普通的隊士,都在這場突如其來的,表現得。
他忽略了“許多將士根本不懂挖土”的這一事實。
在檢查完廁所的狀況後,青登馬不停蹄地直奔下一個場所,將原田左之助的那句“咦?橘先生,您不來一起拉**嗎?”拋至身後。
新選組的軍營裡爆發霍亂……光是想象一下屆時的慘狀,青登就感到頭皮發麻。
負責看管補給庫的長官,帶頭在補給庫的周邊點燭燈……
在這樣的環境裡,一個不慎就會導致病菌滋生,進而引發無法挽回的嚴峻後果。
最典型的例子就是東漢末年的赤壁之戰裡的曹軍。
……
兵員調度、工事建設、後勤補給……各個方面皆須面面俱到,不可出半點兒差錯。
一來是因爲在對業務不熟悉的情況下,犯錯誤是很正常的事情。
在1733年的夏季,江戶僅一個月內就有8萬人死於霍亂,可謂是家家戴孝、戶戶披麻。
青登在平日裡就經常倡導這些衛生理念。
用直白的話來講——戰略層面的戰爭拼“國力”,戰術層面的戰爭拼“細節”。
爲此,青登下達了一系列的嚴令——
然而,即使是這麼簡單的要求,也有許多將士難以辦到。
最易出現的疾病,當屬霍亂。
誰犯的錯誤更少,誰就能擁有更大的贏面。
因此,青登將“死摳細節”列爲他的“橘流兵法”的核心要義之一,並非是在信口開河。
論行軍打仗,青登在這方面的經驗絕稱不上是豐富。
回顧過往,他所親歷的戰事,就只有2年多以前的“甲斐征伐”。
只不過,正是這場戰爭,使他受益匪淺。
雖然此戰的規模很小,對手也只是不上臺面的區區山賊,但是這場戰爭的“流程”卻非常正規、高端。
因爲是由“火付之龍”我孫子忠太郎來一手操辦整場戰事,所以從軍隊行進到補給調運,再到營寨建設,各個方面都穩穩當當。
是時,正是多虧了我孫子忠太郎的運籌帷幄,遠征軍才能在那麼短的時間內完成攻擊準備。
所謂的“善戰者無赫赫之功”,正是如此。
多虧了那個時候的耳濡目染,以及我孫子忠太郎的言傳身教,青登才學到了補給庫的保養技巧、野外工事的修建方法……等等等等。
每當想到這,青登就不禁爲我孫子忠太郎的早逝感到惋惜。
在這個承平日久的時代裡,上過一次真正的戰場、有過一次實戰經驗的青登,已屬不可多得的人才。
光是這份經驗,就足以使他有信心將新選組調教成當世第一強軍,並打贏當前及未來的每一場仗!
……
……
翌日——
昨天晚上,化身爲土木老哥的將士們一直狠幹到臨近凌晨,才總算是能回到營帳裡休息。
這一夜,疲勞至極的衆人睡得無比香甜。
天空剛翻魚肚白,他們就被那熟悉的鐘聲給吵醒。
正當他們扛着大大小小的器具,像被風推着似地來到“工地”後,頓時驚愕地發現——他們敬愛的總大將正紮緊兩袖,站在髒兮兮的壕溝裡,熟練地揮舞鋤頭。
“仁王大人,您怎麼會在這兒?”
某人問道。
“目下人手奇缺,我這個總大將也不能光吃飯不幹活吧?”
青登笑着應答,隨後繼續掄動手裡的鋤頭。
不論是握持鋤頭的手法,還是藉助慣性來將鋤尖扎進泥土裡的架勢,青登的動作都熟練地像個老農。
揮鋤頭的本領,是他在先前的“疏通神田上水”的任務中學來的——是時,青登率領工人們親赴堵塞的水道,現場指揮疏通作業,履次親身下場與工人們一起勞作,他從中學到了不少自己以前從未接觸過的嶄新知識。仁王親臨工地現場來跟他們一起揮灑汗水……此則消息一出,全軍士氣大增!
古時也好,今日也罷,上位者的這種“跟我衝”的英勇行爲,總能讓人倍感振奮。
一時間,森林裡的鋸木頭的吱吱聲、營寨周圍的掘土挖泥的吭吭聲,都明顯變快了許多。
就這樣,青登一邊投身進廣大的工地,一邊時不時地四處巡視,手把手地教部下們怎麼打仗。
……
“對,就是這樣!你是在揮鋤頭,不是在揮劍!不要用蠻力,而是要藉助身體的重量!一個勁兒地使用蠻力的話,沒過多久你就會累倒的。”
……
“這個方向的壕溝再多挖幾條!該處的地形較平緩,肯定是賊軍的主攻方向!”
……
“把剷起來的這些土都壘起來!壘結實了!這些土堆日後可用作瞭望臺和箭樓!”
……
“在壘土之前記得將土裡的石頭都挑揀出來!這些石頭都是不可多得的武器!鼎鼎有名的大劍豪宮本武藏就曾在戰場上被石頭砸暈過!”
……
“把樹林裡的那些較結實的藤條都收集起來,稍微改造一下就能將它們做成簡易的投石索。”
……
“土方,你瞧好咯,這纔是最合理的排布柵欄和壕溝的方法,只有這樣才能最大程度地分割戰場,削弱敵軍的兵力優勢。”
……
“近藤君,在看管部下的時候,你可不能因顧交情而畏手畏腳的。”
……
“沒錯,敬助,就是這樣,補給庫要時常保持通風,既不能太乾燥,也不能太潮溼,倉庫內千萬不可積水,一旦積水了就容易生蟲。”
……
“你們都給我聽好咯!在吃飯之前都給我洗手!違令者不許吃飯!”
……
“喂!那邊的那幾個人!沒錯!說你們呢!正蹲在河邊喝水的那幾個!我明明已經三令五申了,嚴禁喝生水,你們聽不懂人話嗎?你們幾個今天不用吃飯了!都給我滾去挖土!挖到我喊‘停’爲止!”
……
“我應該已經說過很多次了吧?軍營裡嚴禁隨地大小便。我現在給伱兩條路走:一,把它趁熱吃掉。二,我不管你用什麼樣的方法,總之快把你拉的這坨玩意兒扔進廁所的坑洞裡,並將這塊地方打掃乾淨!”
……
……
數天後——
文久三年(1863),4月8日,上午——
上野盆地,新選組營寨——
吭、吭、吭、吭、吭、吭、吭、吭……
“坑坑坑”的鋤地聲,支配了營地內外的空氣。
青登脫掉上身的衣服,露出佈滿傷痕的結實軀體,脖子上搭着一條用來擦汗的汗巾,兢兢業業地揮舞着鋤頭,化身壕溝裡的其中一員苦力。
從表面上看,他跟普通的工人完全沒兩樣。
“嗯?”
突然間,他的動作倏地頓住。
下一息,他放下手裡的鋤頭,擡起頭來,直直地望着東南方的天空,眼神銳利。
淡白色的雲彩堆積在羣山之上,就像是新添了一排空中山嶺,天空是秋天的那種清澄的淡藍色。
乍一看,一片寧靜、祥和。
只不過……
因“火眼金睛+5”的加持而格外眼尖的青登,敏銳地瞥見東南方的羣山之上,一排排鳥雀騰空飛起,彷彿是被什麼東西給驚動了似的,撲棱棱地飛向渺遠的深空……
“……”
青登眯起雙目,頰間染上肅穆的色彩。
啪嗒、啪嗒、啪嗒、啪嗒、啪嗒、啪嗒……
冷不丁的,一串急促的馬蹄聲自青登的身側響起,由遠及近。
馬匹抵近,一名會津騎士急匆匆地從馬背上滾落下來,一個箭步衝至青登的跟前。
“仁王大……”
他的話音剛起,便被青登搶斷道:
“不用說了。”
末了,他補充道:
“我已經感知到了。”
……
……
在東南方的天地相接處,忽地飄起一團塵煙。
這團煙塵就像是有生命一樣,以肉眼可見的速度膨脹。
上半部呈暗黃色,逐漸遮住一小片天空。
至於下半部分……隨着時間推進,一幅難以言喻的畫面,慢慢映入衆人的眼簾。
在那暗黃色的煙塵之下,覆蓋着一層紛亂的雜色。
烏黑、深褐、淺綠、暗紅……這些難看的顏色構組成了細碎層疊的無數小點。
若是仔細瞧看,便能發現這些小點是一個個的活生生的人類!
蓬頭垢面、身穿髒衣穢袴的流賊們排列成緊密的隊列,以橫衝直撞之勢涌進上野盆地!像極了一條反覆涌動的海浪線!
……
……
青登站在用挖壕溝時所剷起來的泥土所壘成的土堆上,手搭腰間的毗盧遮那,面無表情凝睇山下的賊軍大部隊。
他已換回淺蔥色的羽織,鎖子甲、手甲、足甲等護具都已佩戴整齊。
“仁王大人!”
他的身後響起傳令兵的喊聲。
“何事?”
青登頭也不回地反問道。
傳令兵正欲說話,結果卻被某人給搶先了。
“讓開!我來說!”
佐川官兵衛步履匆匆地走到青登的身側,興沖沖地快聲道:
“橘大人!會津請戰!賊軍方至,尚未站穩腳跟,正是給他們一個迎頭痛擊的時候!請讓我率領所有的會津鐵騎,出陣殺敵!定讓賊軍知曉武士的厲害!”
佐川官兵衛的話音剛落,青登就不假思索地淡淡回道:
“不許,這股賊軍有點詭異,不可輕易出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