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謂的“勢”,說白了就是一種氣場。
假若採用更加玄乎的說法——此物是一種能量。
“勢”的強弱並不與人的“武力”掛鉤,而是與人的“精神力”相關聯。
簡單來說:一個人的精神力愈強,他的“勢”也就愈強。
而人的精神,則是其過往經歷的忠實映照。
歷經無數磨難,淌過屍山血海的人,自然是有着遠勝常人的堅韌意志。
掌握無數人的生死,一道命令、一個指示,就能直接伏屍百萬的帝王將相的氣場,絕非凡夫俗子所能企及。
自上洛以來,青登雖沒能複製到什麼厲害的天賦,個人武力也並未有大的突破,但在這4個多月的時間裡,他經歷了非常多的事情。
先是成爲了鎮守一方的統軍大將,不再是普通官吏。
一點點地建設部隊。
手把手地教將士們如何打仗。
接着,便是身先士卒,征討敵衆!
迎擊伊勢賊軍的那一戰,是青登首次以“總司令”的身份來親自指揮戰爭,同時也是他首次像評書裡的猛將一樣親率騎兵衝鋒陷陣,爲整場戰役打出決定性的一擊。
既在帳中運籌帷幄,也於陣前縱橫馳騁。
從一介劍士蛻變爲大將軍……這些寶貴的經歷,全都化爲了他的精神財富,進而成爲其“勢”的養料!
曾幾何時,近藤周助在向青登教授“勢”這一概念時,很認真地對青登說:強大的“勢”能夠直接震暈他人,連手都不用擡,就能輕鬆解決戰鬥。
坦白講,青登此前一直認爲這等說法乃誇張的訛傳。
強大到能夠直接震暈他人的“勢”?
這得是什麼樣的人傑,才能擁有這等強悍的“勢”啊?
他滿心認爲近藤周助是在胡謅。
直至現在……迴旋鏢來了。
時至如今,青登總算是後知後覺地意識到:近藤周助並沒有騙他!
隨着自身的不斷成長,青登越發深刻地體會到“勢”所潛藏的巨大能量!
儘管他目前的“勢”尚未達到能夠震暈他人的境界,但是已足以使普通人感受到莫大的壓力。
當他放出“勢”後,意志力稍好一點的人會感到胸口發悶、身體變沉。
而意志力薄弱的人,直接呼吸困難,兩股戰戰,連站都站不穩,像極了初生的小鹿。
不難想象——只要他的“勢”再繼續增強下去,總有一天會達到“一個眼神過去,便能使人當場昏厥”的境界!
除了強度以外,覆蓋範圍也遠勝以往。
青登放出“勢”後,其範圍直接覆蓋了大半艘尤里亞烏斯號!
全船上下,幾乎沒人能逃過其“勢”的壓迫!
美中不足的是,青登仍不能靈活地控制“勢”,沒法精準地避開某些人,只攻擊特定的那一部分人。
換言之,他現在的“勢”完全就是不分敵我的無差別範圍殺害。
不僅僅是尤里亞烏斯號上的英方成員們,青登左右兩側的勝麟太郎、萬次郎,以及鹹臨丸上的船員們,全都受到了牽連。
好在從底層一路殺上來的勝麟太郎,以及年紀輕輕就先後經歷了荒野求生、遠赴異國、環遊世界的萬次郎,皆爲精神堅韌的頑強之輩。
二人離青登這麼近,直接零距離直面他的“勢”,結果他們倆除了面色發青之外,再無其他異樣。
青登剛一做完自我介紹,萬次郎就立即進入工作狀態。
他以標準的美式英語,精確地將青登的話語內容翻譯了過去。
尼爾一邊擦拭着額間殘留的冷汗,一邊揚起視線,滿面驚恐地看着青登。
他聽說過這種“力量”!
在他仍是無憂無慮的幼童時,曾從爺爺的口中聽說過這種力量!
在那個尚未誕生蒸汽機與火器的時代,極個別的武術家擁有着“於無形之中,使人屈服”的奇妙力量。
相傳弱小之人根本就沒法在他們面前保持清醒!
如今,隨着工業時代的到來,槍炮徹底取代了刀劍。
“與其去舞刀弄劍,不如去讀書考試”的思想成了人們的共識。
武術家們失去了生存的土壤。
而今的英國已經沒人會去習武了。
因此,這種“力量”也就變爲了一種傳說,僅出現在人們的口耳相傳之中。
尼爾萬萬沒有想到……在自己的有生之年,竟然能親身體驗到這種傳說中的“力量”!
他越想越覺得心驚,越想越覺得駭然!
“勢”的壓迫,更是助漲了其心頭的懼意!
儘管內心大受震撼,但他終究沒有遺忘公使的職責。
他用力地眨巴了幾下眼睛,強打起精神,努力地挺直腰桿,雙手背後,好讓自己能夠恢復威嚴的姿態。
只不過……他始終沒能使其蒼白的面色變回正常。
“我、我是約翰·尼爾!橘橘、橘先生,很榮幸認識您!”
剛一張口就出了洋相……
脣舌像是麻痹了一樣,結結巴巴,還險些咬了舌頭。
自知丟臉的尼爾,雖感尷尬、憤懣,卻又無可奈何。
至此,他精心佈下的“歡迎儀式”,算是徹底破產了。
列隊於登艦口的水兵——七倒八歪,全沒了陣型。
而他和喬斯林上校就更不用說了。
那麼重要的“使者會面,互作介紹”的既定流程,他卻連話都說不利索。
本想讓對方出糗,結果自己反倒成了丟臉的一方!
青登的“給英方一個下馬威”的目的已然達成。
再繼續用“勢”來壓迫對方,已無意義。
於是,青登默默地收回了“勢”。
這一剎間,尼爾感覺自己就像是從深海里上浮出來了一樣!胸口不再發悶,同時也能夠順暢地呼吸了!
大感輕鬆的他,不由得長出一口氣。
原本緊繃着的神經倏地鬆弛下來,身子驟然發軟,他差一點兒就摔倒在地上,險些又鬧了洋相。
其餘人也紛紛如蒙大赦。
擦汗的擦汗,喘氣的喘氣,呻吟的呻吟。
一片亂象。
這個時候,勝麟太郎和萬次郎不分先後地用力眨眼。
二人下意識地對望一眼——他們皆在彼此的面龐上瞧見強烈的震撼之色!
他們見慣了英方的不可一世。
何曾見過英方吃癟的樣子?
一念至此,他們不由自主地側過腦袋,向青登遞出崇敬的眼神。
同一時間,尼爾、喬斯林上校,以及在場的諸位水兵,也都逐一地揚起不敢置信的視線,朝青登瞧去。
青登成爲全場的焦點,進而於無形之中滅了英方的威風。
今日的這場談判尚未開始,英方就已失了先機,落了下風。
在衆人的筆直注視下,青登幽幽地開口道:
“公使閣下,事不宜遲,快點開始我們的談判吧。”
……
……
尤里亞烏斯號,船艙——
在尼爾和喬斯林上校的領銜下,青登等人走下階梯,移步至船艙裡的某座房間。
這座房間的正中央已經擺上了一張長桌。
長桌上,燭燈、墨水、毛筆、鵝毛筆等物,一應俱全。
幕英雙方面對面地依序坐在長桌的兩側。
剛一落座,青登就立即說道:
“公使閣下,你我都清楚雙方的來意,所以也就沒必要再進行無謂的客套與寒暄了。”
“在下就開門見山了。”
“‘生麥事件’罪不在我等。”
“平民如遇到大名的隊列,須下跪及退讓——此乃我國的規矩。”
“那4個英國人不僅沒有聽從勸導,反而還衝撞了薩摩侯的儀仗。”
“他們最終落得這般悽慘的下場,完全是咎由自取。”
“因此,你們向幕府與薩摩索賠的這等行爲,實乃無理取鬧。”
“我們與薩摩不會交出一分錢,請你們打道回府吧。”
青登言簡意賅地闡述完他的主張。
他的話音剛落,分別坐在他的左右兩側的勝麟太郎和萬次郎就猛地瞪大雙眼,一副驚愕失色的模樣。
也不怪得他們會如此。
此前,他們對英方所提的要求,僅僅只是“冤有頭債有主,想要索賠的話,就去向薩摩要錢。只要別來找幕府的麻煩,一切都好說”。
“生麥事件”本就是薩摩的鍋,與幕府無關。
因此幕府所提的這項要求,本就是合情合理。
結果,這麼恰如其分的要求,卻仍遭英方的斷然拒絕。
英方如此霸道,青登竟還獅子大張口!
不僅揚言“幕府不會賠償”,甚至還斷言“薩摩也毋需賠償”!
萬次郎當場石化,不知是否要如實翻譯青登的話。
青登瞟了他一眼,淡淡道:
“萬次郎,你愣着幹嘛?”
青登的充滿壓迫感的眼神,使得萬次郎的頰間佈滿遲疑、躊躇之色。
最終,他咬了咬牙,硬着頭皮將青登的話翻譯了過去。
不出意外——這次換尼爾和喬斯林上校愣住了。
尼爾蹙緊眉頭,面色一沉。
他坐直身子,兩手撐住桌面。“……閣下,你們的“避讓大名隊列”的規矩,所針對的是你們國家的平民。”
“大英帝國的公民們沒理由去遵守你們的落後習俗。”
“《漢謨拉比法典》曾記錄道:以牙還牙,以眼還眼。”
“你們殘忍殺害了我國的公民,我們自然是有權展開報復。”
“我們只讓你們賠錢,沒令你們償命,已經算是仁至義盡了。”
說到這,尼爾停頓了一下。
“別以爲我不知道你們日本的政治格局。”
“幕府是日本境內實力最強的割據勢力,同時也是諸藩的盟主。”
“小弟犯了錯,老大理應承擔一定的責任。”
“因此,我們向犯錯的薩摩,以及統領諸藩的幕府索賠,何錯之有?”
尼爾已經從適才的被“勢”壓倒的驚恐狀態中恢復了過來。
擁有着奇妙的“力量”,那又如何?
再厲害的武術家,難道還能強過堅船利炮不成?
戰場上沒法贏得的東西,也沒法在談判桌上爭回來。
只要我們依然擁有着碾壓對方的絕對武力,就能一直在談判桌上無往不利!
一念至此,尼爾心中大定,恢復回了“一心一意地爲英國爭利益”的“公使形態”。
面對尼爾的咄咄逼人,青登並無激烈的反應。
他依然一臉平靜,只是攤了攤手。
“閣下,請您明白——貴方若是不依不撓,我們亦有權展開反擊。”
此言一出,尼爾和喬斯林上校就像是聽見了天大的笑話,雙雙笑出聲來。
喬斯林上校笑得連暗紅色的牙齦都露了出來。
尼爾則更爲誇張,他直接“哈哈”大笑,以手拍桌。
“反擊?你們打算用什麼來反擊?你們腰間的刀嗎?”
說着,尼爾滿面不屑地聳了聳肩。
“閣下,請您見諒,我並不想說出難聽的話語。”
“總之,請你們保持冷靜。”
“‘兵戎相見’並非雙方……尤其是貴方的最佳選擇。”
“倘若戰端一開,你們將會深刻地體驗到‘工業’的威力,以及我們英吉利國是緣何成爲‘日不落帝國’!”
尼爾的說辭間充滿着強烈的自信,以及對幕府勢力的極大不屑。
勝麟太郎和萬次郎一併露出憤慨的表情。
青登倒是神色如常。
他無悲無喜地看了一眼尼爾。
須臾,他慢吞吞地站起身來。
“既然雙方都不願意退讓……那麼今日的談判就暫且到此爲止吧。”
話音剛落,他就直接轉身走向不遠處的房門。
他的這番突如其來的舉動,不僅令得勝麟太郎和萬次郎手足無措,同時還引起尼爾和喬斯林上校的極大不解。
尼爾旋即問道:
“閣下,您打算回去了嗎?”
青登頭也不回地迴應道:
“你不願鬆口,而我也不願讓步。再繼續留在這兒,已無意義。”
“接下來,我會設法使貴方接受我們的條件。”
說到“設法”這個詞彙的時候,青登有意無意地加重了語氣——只不過,在場衆人都沒有注意到這個細節。
“明日的這個時候,我會再來拜訪的。”
尼爾挑了下眉,“呵”地冷笑一聲。
他沒有再多言,轉而昂首對着外頭的門衛們喊道:
“送他們一程!”
門衛們應和一聲,隨後伸手拉開房門,側過身子,向青登比了個“請”的手勢。
青登大步流星地離開。
勝麟太郎和萬次郎趕忙相隨。
冷不丁的,尼爾衝着青登的背影叫道:
“閣下,別怪我沒提醒你!”
“6月12日就是最後期限!”
“若不能在此之前給我們一個合理的交代,千萬發炮彈將如雨點般落入江戶!”
“這是一場本可避免的慘劇。”
“望請你們三思!”
青登沒有理會尼爾的“善意提醒”,自顧自地離開。
不消片刻,他的身影就隱沒進了陰影之中……
……
……
青登等人沿着繩梯,回到鹹臨丸。
回艦的這一路上,勝麟太郎和萬次郎都抿緊着嘴脣,神情沉重。
雖然沒法明說,但是……青登今日的表現,確實是令他們頗感失望。
剛開始時,那無與倫比的“勢”確實是讓他們吃了一驚,同時也讓他們萌生了“如果是青登的話,或許真的能行!”的想法。
然而……在接下來的正式談判中,青登的所作所爲實在是令他們難以理解。
一上來就提出英方絕不可能答應的條件。
談判剛一陷入僵持,就立即單方面地宣佈“退場”,明日再來。
這般做法,如何能駁贏英方?如何能在本次的“幕英談判”中取勝?
勝麟太郎和萬次郎心情沉重地思考着補救的方法。
忽然間,走在他們前頭的青登倏地朝勝麟太郎問道:
“麟太郎,是不是隻要龍骨壞了,船也就廢了?”
青登雖不懂船,但他也多多少少知道一些航海知識。
龍骨——在船體的基底中央連接船首柱和船尾柱的一個縱向構件,它位於船的底部。
青登若沒記錯的話,龍骨乃船上最重要的零部件。
勝麟太郎雖不明白青登爲何要發出此問,但他還是規規矩矩地回答道:
“嗯,是的。龍骨之於船艦,猶如脊椎之於人類。”
涉及到自己的專業知識,勝麟太郎頓時來了精神,眉飛色舞地展開解釋。
“造船首先從安放龍骨開始。”
“然後組船頭木、船尾木、肋根木。”
“再拼裝肋骨、肘木、甲板、橫樑。”
“所有部件都是以龍骨爲核心,精密組裝而成。”
“船就是這麼做成的。”
“龍骨是船骨架的基礎,是船的命脈。”
“船上的其他零件損壞了,還能想辦法補救。”
“可是龍骨受到重創了,那就真的沒轍了。”
“只能把船拆散,將完好的零件拼接到新的龍骨上面——這跟直接換艘新船,並無兩樣。”
青登很認真地傾聽。
待對方語畢後,他出聲反問道:
“也就是說……龍骨在則船在,龍骨毀則船毀——就是這個意思,對吧?”
勝麟太郎不假思索地點了點頭:
“嗯,可以這麼說。”
青登靜靜地點了點頭。
“很好……既如此,那就好辦了。麟太郎,待會兒回岸後,我要先走一步。”
“嗯?你要去哪?”
青登輕笑了幾聲,脣角浮起耐人尋味的古怪笑意。
“我要去找一位故人。”
……
……
江戶,某處——
青登穿過熟悉至極的街巷。
不論是兩側的街景,還是腳下的道路,都讓青登感受到了宛若回家般的輕鬆與雀躍。
很快,他停在了寫有“千事屋”三字的牌匾之下。
嘩嘩譁……他緩緩地推開鋪門——一道俯首案前的蒼老身影,躍入其眼簾。
“桐生老闆,好久不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