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喵~!喵~!喵~!喵~!喵~!”
大橘貓多多認出了來者,“喵喵”叫着撲到了青登的腳邊,用肥碩的腦袋來輕蹭青登的小腿。
同一時間,青登的正前方傳來了溫和的蒼老男聲:
“哦?橘君?”
桐生老闆放下手中的毛筆,合起櫃檯上的賬簿,推了推鼻樑上的眼鏡,鏡片映照出訝異、驚喜的光芒。
他下意識地掃動視線,仔仔細細地觀察青登,輕笑了幾聲,換上半是戲謔、半是責備的口吻:
“橘君,你總算是捨得來看我了嗎?”
青登無奈一笑:
“抱歉,自昨日迴歸以來,我就一直在爲‘幕英談判’一事而四處奔走,實在是無暇前來問候,煩請見諒。”
青登一邊說着,一邊粗略地上下打量桐生老闆。
較之4個月前,桐生老闆的外表並無大的變化——這倒也是理所當然的。
年紀越大的人,其外表就越不可能出現什麼大的變化。
桐生笑着擺了擺手,示意“無妨”。
“行了,別一直幹杵着了,快進來吧。”
他側過身子,比了個“請進吧”的手勢。
青登解下左腰間的毗盧遮那和定鬼神,脫下草鞋,跨過土間。
【注·土間:日本建築中,室外和室內的過渡地帶,屬於家屋內部的一部分,日本在家屋中有“室內要脫鞋”的習慣,但在踏上玄關之前,有一個可以穿着鞋子的空間,那就是土間。】
同一時間,桐生老闆站起身來,走出店鋪,在鋪門外掛上“暫時休息”的牌子,並且鎖緊鋪門。
“橘君,走吧,我們去裡頭詳談。”
一老一少並肩走向千事屋的廳房。
冷不丁的,桐生老闆忽地側過腦袋,對青登說道:
“橘君,你是要喝茶呢,還是要喝咖啡呢?”
青登驚訝地挑了下眉。
“咖啡?千事屋現在還提供咖啡了?”
桐生老闆笑了笑。
“前陣子因閒來無事,所以就趁隙學習了咖啡的沖泡方法。”
“初品此物時,只覺甚苦。”
“但喝多了之後,卻又嚐到一種異樣的芳醇。”
“我最近很愛喝咖啡。”
“你要不要也來嚐嚐鮮?”
咖啡——青登若沒記錯的話,他上次喝咖啡還是在穿越之前。
作爲一種經典的舶來品,咖啡尚未在時下的日本民間流行開來。
實話講,青登並不大喜歡咖啡。
只不過,能夠久違地品嚐到咖啡的味道,倒也使他有一種莫名的懷念感。
因此,他不假思索地回覆道:
“好啊,那我就恭敬不如從命了!”
……
……
千事屋,廳堂——
青登規規矩矩地端坐着,兩手搭放在雙腿上,毗盧遮那和定鬼神則安放於他的身體右側。
桐生老闆去廚房泡煮他的咖啡了。
未及,他用茶盤端來2杯向外冒着熱氣的咖啡。
“久等了,快來嚐嚐吧。”
青登接過桐生老闆遞來的咖啡,仔細一瞧——瓷杯中流溢着淺棕色的香醇液體。
他將瓷杯遞到鼻下,聞了一聞,濃郁的香氣頓時縈繞在他的鼻尖。
這股香氣光是聞着就讓人食指大動。
他道了聲“我不客氣了”,而後淺喝一口——頃刻間,他的眼中迸出詫異、不敢置信的眸光。
下一息,他表情古怪地放下瓷杯,對桐生老闆問道:
“桐生老闆,你的‘咖啡沖泡’……真的是剛學會的新技能嗎?”
滑潤黏稠的咖啡剛一入口,醇香的味道就從舌尖一口氣擴散至全體口中,香氣長留齒間。
可能是往裡面加了白糖的緣故吧,不管過了多久,那令人不快的幹苦味道都沒有出現。
既沒有苦得令人露出痛苦面具,也沒有甜得使人發膩,很合青登的胃口。
如此美味的咖啡,實在是很難讓人相信這是出自一位“咖啡新人”之手。
桐生聞言,馬上露出耐人尋味的笑容。
“學習知識和技術時,總能很快地抓住訣竅——此乃我微不足道的優點之一。”
青登聽罷,不由得仔細回憶了一番——好像自打結識桐生老闆以來,他就總能像機器貓一樣,時不時地拋出新的技能。
從拔刀砍人到治病救傷,從燒菜煮茶到縫布製衣,無所不會,無所不能。
想到這,青登心中又一次升起此前冒出過很多次的感慨:自己對於桐生老闆,連“一知半解”都稱不上。
桐生老闆實在是太神秘了。
哪怕是收了青登爲徒,二人結爲親密的師徒關係,他也極少在青登面前談論自己的往事。
截至目前爲止,青登只知道桐生老闆的曾用名是“間宮九郎”,乃曾經顯赫一時的拔刀術高手。
說實話,青登一直懷疑:“間宮九郎”也是桐生老闆的馬甲!他另有真名!
桐生老闆曾經說道:毗盧遮那是他的家傳寶刀。
身爲毗盧遮那的現任主人,青登很清楚這是一把多麼厲害的寶刀。
用“削鐵如泥”、“吹髮斷絲”等詞語去形容,都顯得程度太輕而不當。
這種級別的刀劍,絕不是普通家族所能持有的。
青登半開玩笑地在心裡暗道:
——桐生老闆該不會是什麼劍豪世家的後裔吧……?
這個時候,對方的話音將其意識拉回至現實。
“青登,我煮了很多咖啡,你若是喜歡喝的話,就再多喝一些吧。”
桐生老闆一邊說,一邊也拿起了他的瓷杯,細細品嚐。
隨後,二人開始聊起天來:
“橘君,少主如何了?她可有茁壯成長?”
“她很好。或許是因爲長期待在需要與各類人等交流的環境裡,她那害怕生人的性子已經轉佳了不少。”
桐生老闆輕輕頷首。
“嗯,如此甚好。少主能夠有所成長,實在是再好不過了。”
說罷,桐生老闆再度端起瓷杯,輕抿了一口咖啡。
待他放下咖啡時,他驀地朝青登投去深沉的視線。
“好了,我就不廢話了,來說說正事吧——橘君,忽然找上門來,所爲何事?”
“正在親自經手‘幕英談判’的你,竟在百忙之中抽出時間來找我……這應該不是簡單的‘看望’吧?”
青登莞爾,接着將瓷杯中的咖啡一飲而盡。
當他“喀”地也放下瓷杯後,他換上嚴肅的表情和口吻:
“桐生老闆,我就直言了——我需要你來幫我一個小忙。”
……
……
是夜,江戶灣——
夜幕低垂,烏雲翻涌。
相較白日,暮色中的浩渺大海靜謐安詳了不少。
一輪下弦月藏於層層烏雲的深處,艱難地透過雲層的間隙,往海面傾下些許銀芒。
漆黑深沉的大海,像極了怪獸的巨口,蘊含着能夠吸入一切的深邃。
藉着慘淡的月光可遙遙望見江戶灣上的黑色影子,它們猶如怪獸般蜷伏在海中——正是英軍的9艘軍艦。此時此刻,靠近江戶灣的某塊海灘上——
“橘君,就是這條小舟嗎?”
桐生老闆扶着腰間的佩刀,健步如飛地走向灘邊上的一艘木舟。
緊隨在旁的青登點了點頭。
“嗯,就是它。我今天費了老大的勁兒,才總算是趕在天黑之前從麟太郎那兒弄來了這艘漁船。”
桐生老闆“呵呵”地輕笑了幾聲。
“對方應該不清楚你索要漁船的目的是什麼吧?”
青登聳了聳肩:
“他當然不知道了。我沒有坦白我的真實目的,只說我有大用。”
說到這,青登停頓了一下,隨後表情古怪地接着道:
“我擔心在將我的計劃和盤托出後,麟太郎會覺得我在跟他說笑,或是認爲我的的腦袋壞掉,從而堅決地拒絕我的請求。”
桐生老闆啞然失笑:
“說實話,在親耳聽到你的計劃後,我的第一反應也是懷疑你在跟我開玩笑。”
“正常人可想不出這麼瘋狂的計劃。”
語畢,他跳上小舟,這兒看看,那兒摸摸。
“嗯……雖然有些破舊,但還算結實,出海的話是綽綽有餘了。”
就在桐生老闆檢查小舟的實際狀況的同一時間,青登擡頭眺望了一眼天色。
“看樣子,似乎快下雨了……桐生老闆,咱們的運氣不錯啊。”
“天公作美,烏雲遮住了月光,我們的行蹤將得到很好的掩護。”
“事不宜遲,我們快出發吧。”
桐生老闆點頭相和。
隨後,二人合力將小舟推下海。
青登輕盈一躍,不偏不倚地落至舟上,桐生老闆緊隨其後。
緊接着,青登從座位下方掏出2對事先準備好的船槳。
“桐生老闆,可以麻煩您來幫忙一起划船嗎?”
桐生豪邁一笑。
“交給我吧,我以前曾經在神奈川學習過操舟的方法,單論操舟的本領,普通的漁民甚至都沒法與我相比。”
“聽你這麼說,我就放心了。”
師徒倆面對面而坐,畫圈般地划着船槳。
小舟推開海水,泛起波紋,緩緩地駛入大海。
它的舟頭直指江戶灣……或者說是直指江戶灣上的那9艘英艦!
疾風掀起的波濤翻騰不息。
單調的波濤聲像極了猛獸的嗚鳴。
桐生老闆適才所說的“比漁民還會劃舟”,並非胡謅。
他駕輕就熟地操控船槳,巧妙地藉助海浪的推力,精確地調整方向,適當地控制速度。
託了他的福,小舟以驚人的速度前進着。
一路上,二人全程無話。
桐生老闆面無表情。
青登輕抿着嘴脣,讓人弄不清他現在的所思所想。
隨着間距的拉近,江戶灣上的那9顆“黑點”逐漸放大。
很快,與夜色融爲一體的9艘黑船,映入二人的眼簾。
只見各艦上無不點亮着晃眼的油燈,昏黃的燈光拉出一道接一道的細長人影。
全副武裝的水兵們沿着船舷走動、巡視。
或許是因爲岸上的對手僅僅只是實力孱弱的幕府,所以這些巡邏中的水兵大多在肆無忌憚地摸魚,並沒有專心工作。
只不過,青登和桐生老闆若不注意行事的話,還是很有可能會被英艦上的水兵們發現。
“橘君,打起精神,接下來我們要小心前進了。”
桐生老闆緊握船槳,小心翼翼地繼續划船
青登下意識地瞟了一眼腰間的毗盧遮那。
終於……約莫半個小時後,二人順利地躲過水兵們的監視,成功抵達了他們的目的地——旗艦尤利亞烏斯號的艦首。
桐生老闆巧妙地將小舟停在一個隱秘的角落。
出於角度刁鑽的緣故,只要他們別鬧出大的動靜,船舷上的水兵們怎麼也不可能發現他們。
“總算是到了啊……”
青登嘟囔一聲,旋即放下手中的船槳,靜靜地站起身來,直面眼前的弧形龍骨。
戰艦就像是鯨魚——你知道它很大,可是你得切身實際地直面它,才能真切地感受到它的大小。
作爲支撐整艘船艦的核心部件,龍骨的大小自然是非同一般,它比青登的整個人還要粗上一大圈。
青登站在它的跟前,就像是橘貓與東北虎面對面。
“……”
青登默不作聲,直勾勾地緊盯眼前的龍骨。
這時,桐生老闆含笑問道:
“橘君,需要幫忙嗎?”
說罷,他輕拍着腰間的黑鞘打刀。
桐生老闆是一位劍士。
既然是劍士,就沒有腰間無刀的道理。
在將毗盧遮那傳給青登後,他換了一把新刀——備州長船住藤原佑平——雖然無法與毗盧遮那相媲美,但它也是一把千里挑一的好刀。
“……桐生老闆,我之所以拉你過來,便是爲了在我失手的時候,好有個人來幫我善後。”
青登一邊說,一邊轉過身子——他向桐生老闆展露出平靜的微笑。
“雖然這麼說,似乎略顯囂張……但我現在似乎已經不需要你的幫忙了。”
語盡的那一瞬間,他吐出一口濁氣,然後緩緩地沉低腰身,岔開雙腳,踏穩腳跟,左手扶鞘,右手自然垂下,就這麼看着前方的龍骨。
嘩啦啦啦啦啦……
驟然間,冰涼的雨絲灑落而下。
天頂的烏雲散發出陰冷的氣息。
轉睫間,天地間充滿了綿延不絕的嘩嘩聲響。
墜落的雨水、翻滾的波濤,合成了一片飄忽不定的熱鬧響動。
舉目皆是迷離的雨霧,撲面皆是溼冷的水滴……雨水打溼了青登的頭髮和衣裳,徹骨的寒冷襲向他的五臟六腑。
然而,青登卻屹然不動,不僅架勢依舊穩如泰山,就連眼皮都沒動一下。
說時遲那時快——喀——青登翹起左手拇指,頂住刀鐔,往前一推,露出卡榫與泛着紫光的刀身。
便在這一瞬間……全場的空氣似乎都凝固住了。
風停住了,雨頓住了,時間像是暫停了!
就連正在旁觀的桐生老闆也不禁屏住了呼吸。
再過一瞬間——
斜飛向天空的妖冶紫芒,在厚密的雨幕中切割出顯眼的缺口。
一霎那,“時間”恢復了流轉。
風重新刮動,雨重新落下,被斬開的雨幕也重新合上。
嘭!
爆炸般的氣浪與聲響,席捲四方!
“What happen?!”(怎麼了?!)
聽見這陣異響的水兵們,急急忙忙地趕往船頭。
來到船頭後,他們將上身探出船舷,往下張望,隨後紛紛倒抽一大口涼氣。
只見艦首的龍骨上,赫然多出一道深不見底的巨大切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