開篇:
餘樾自小漂泊,客棧就是他遍佈江湖的家。
在南洋時,他記憶中的那些中原客棧彌散着酒香菜香,酒旗在鄉愁裡飄了多年,終於,餘樾自南洋伽達多登上中土的商船,輾轉三月,於崇德七年的秋天到了泉州碼頭。十七年後重回家國,餘樾正暗自僥倖多年的南洋生涯,歷險無數,竟能劫後餘生。卻沒有想到真正的噩夢纔剛剛開始。
餘樾投宿的第一家黑店是泉州北柳巷客棧,憑藉自己的江湖閱歷和多年來尾隨自己的好運氣,餘樾活着出了北柳巷客棧。然而向中原一路行去,黑店越來越多,規模越來越大,店中跑堂往往也是武林高手,手段十分歹毒。餘樾記憶中的家,已成血腥之地。和其他行商過客一樣,餘樾帶着幾處刀傷,再不敢投宿客棧,只能棲身荒村破廟。
這天,餘樾獨坐在通縣天寧寺殘破的山門下,眼見山雨掩山而來。想到自己數月以來,竟遭遇黑店十餘家,常常眼見血污殘肢,贓銀財寶,官匪勾結,又見一路上的民困國窮。他知道,亂世已經到來。然而這遍佈天下的黑店,如一張黑網撒在這亂世之中,撒網的人又是誰,這場荒唐夢何時纔是夢醒之時,餘樾想不透。
一時山雨已來,黑雲合圍。
第一章
就在這亂世之中,無船渡倒也有一番世外桃源的味道。
無船渡地處瀧水上游,葉縣與平州之間,渡口江流湍急,暗礁密佈,自古並無船渡,以是名之。乃是川中通往湖廣的一處便捷之徑,平常人自然不敢抄這要命的捷路,然而江湖亡命之徒和那些藝高膽大的武林豪俠,卻視這無船渡爲等閒。於是也不知道哪一年,川中七十二碼頭的總舵主王銀山在此創設渡口,使幾個水上本領了得的船工擺渡,那來往的自然多是江湖中人。江湖人來往既多,又最捨得使銀子,於是無船渡漸有酒肆客棧,數年之後,竟有一處小小的市集,成爲江湖各色人等往來彙集之地。而無船渡客棧的名聲更是被那南來北往的江湖豪客四處傳播,連那客棧掌櫃蘇老都小有名氣了。
這蘇老並無半點武功,早年科場失利,於是走南闖北,也算江湖中人。最是熱衷收集江湖軼事傳聞,攢下些銀兩後,便在這無船渡開了一間小小客棧,一面爲了生計,一面爲了可以多聽些來往江湖人的故事。蘇老的夙願便是要寫一部《無船渡江湖聞見錄》,不過書名尚未最後定奪。
江湖上的人說了,如果不是蘇老,換做其他人,還真開不下這家客棧。來往的亡命豪俠,哪個是省油的燈,如果蘇老是江湖中人,和江湖有所糾葛,難免生出是非。若不是江湖中人,不能熟諳江湖的種種掌故禁忌,這客棧恐怕也開不了幾天。恰好蘇老兩方面都合適,加之極會爲人處世,甚至江湖人都不甚瞭然的舊事古話,都可以向蘇老打聽。於是蘇老倒博得了一個外號,喚作無船渡蘇博士,在江湖上,倒是比那朝廷的國子監博士更受人尊敬。
蘇老的生活就是小心應承那些過往的江湖豪客,有時江湖寂寥,數日沒有生意,日子就更顯平靜了。這樣的日子過得不快不慢,直到數年前的一個深夜,蘇老被幾隻夜鳥的啼叫聲驚醒。
蘇老披衣起身,推開望江的槅窗,向渡口俯瞰時,一灘的好月色,銀白地印在沙地上。一條大船並幾條小船帶着刺眼的火光旋轉着向下游去了。隱隱聽到船上有哭喊聲,又或許只是幻聽。火船漸去漸遠,漸行漸沉,蘇老收回目光,這纔看到江邊一塊巨石上,兩個人影殺得難解難分,身形招式快如鬼魅,直如月光中的幽靈,倏忽兩個身影又靜止不動,各自拄着兵器立在那裡,片刻後幾乎同時向江中倒去。江上又歸於平靜。蘇老能在此安身立命的要訣就是絕不過問江湖是非。因此放下槅窗,又回榻上躺下。
受驚的夜鳥也安靜了,蘇老橫豎睡不着,隱約聽見客棧一扇窗子的吱嘎聲,又似乎有人在樓板上走動,屏息聽時,只覺今夜這荒涼渡口靜得像埋在一座千年古冢裡。今夜並沒有房客啊。蘇老尋思着不放心,掌燭查看,當他推開舟字房的時候,着實吃了一驚。
一個瘦小的身影蜷縮在燈光的邊緣,客房的角落。蘇老將燈移近些,那人怯怯地擡起頭來,清秀的臉上血污混着淚水,悲傷和驚恐在清澈的眼中象兩條遊動的魚,身下一灘水漬。卻是一個七八歲的小女孩。深秋的江風從開着的窗子灌進來,蘇老打了個寒戰。
看這情形蘇老不及多問,立時走到窗邊,四下查看一番,只見江崖陡峭,四下無人。這才稍稍放心。因心中暗忖:“這客棧建在江崖邊,客房又在樓上,這孩子竟能緣窗而入,豈非怪事,當是有武功根底的。”又見這小女孩穿着一襲貂鼠面子的褂子,內着鴉青色盤金五色繡花小襖,一隻腳上穿着鑲金絲的羊皮小靴,另一隻已是赤足了。血污中肌膚若雪。一看即知是官宦大家的小姐了。今夜江上的血戰還不知有幾人葬身江中,這女孩必與這江上殺戮有關係,定是有來頭的,干係非輕。蘇老正在躊躇,那啜泣的小女孩再也忍不住了,放聲大哭起來。蘇老心中惻然,上前輕輕拍着女孩的肩頭。這纔看見,小女孩兩手緊緊護着一個小小的盒子。
天亮了。
蘇老支起槅窗,見江面平靜,渡口的船工陳二來得早,已在那裡修補船舷了。敲打木板的聲音單調地傳來,不斷地放大着渡口的寂靜。昨夜的一切夢一般地消失了。轉過頭來,看見牀上剛睡着的小女孩,一切又不是夢。江水日日無語東流,帶走多少歲月,吞沒多少江湖的秘密。甚至連這個小女孩的真實名字都被它帶走了。
數日後,吃過晚飯,蘇老見小女孩比昨日多吃了幾口,情緒也比前幾日稍微平靜,就試探着問起她的來歷身世和那夜江上的事情。小女孩眼眶紅了,只低聲說道:“我家人想是都去了,我也再記不起過去的事了,連過去的名兒也忘了乾淨。爺爺如不嫌棄,從今後,我就給爺爺做孫女。”
幾句話說得蘇老老淚縱橫,蘇老妻子早逝,膝下並無子女,雖攢下些家業,卻老境寂寞。這時看着小女孩穿着自己昨天從葉縣城裡買來的平常花布衣,樸實可愛,說話又如此乖巧,心中歡喜無限。一把摟過小女孩,連聲說道:“好,好,好極。”便哽噎着說不出話來。
爺孫二人回過頭,看見江上雨後晴空,天地如新,蘇老就給她取名叫做蘇晴。
開初,蘇老還擔心會有什麼後續糾葛,然而光陰似箭,一年過去了,並無人來尋訪這小女孩,也無其他異樣。
只是這個自己給她取名叫做蘇晴的小女孩處處透着古怪。
她自然不是蘇晴,她有着詭奇的身世,蘇老是明白的。蘇晴對她的身世諱莫如深,絕口不提。因爲不堪回首,還是其他原因,蘇老不知道,也極力避免去提及那夜和那夜之前的關於蘇晴的一切,不過時時旁敲側擊地開導她,指望她隨着年歲增長,漸漸淡忘那不堪的往事。
然而蘇老常常在夜半的時候,看見蘇晴的小牀空着,這時蘇老推開那扇望江的舊窗,自然可以看到站在江邊的蘇晴,有時在月光中練劍,有時只是呆呆地立在那塊巨石上。蘇老知道,她始終站在那夜恐怖的記憶裡,童年的傷口,記憶裡的鮮血隨着時間的推移越發殷紅。
無船渡荒涼的歲月中,幾年光陰彈指而過。蘇晴自小是有武功根底的,這幾年中,每天早起,就在牀上盤腿調息真氣,蘇老起初看了暗暗罕異,後來也就習以爲常。這無船渡客棧的房客多是江湖人,其中不乏奇異之士,蘇晴既好聽他們講些江湖傳聞軼事,又喜向他們討教幾招。那些江湖之人,便是窮兇極惡的,見蘇晴伶俐可愛,也往往會隨手教她一招半式。於是,蘇晴小小年紀,武學卻是駁雜得很。正如她的性格,因了連蘇老也不全然清楚的家庭原因和經歷,也是複雜得很。
直到有一夜,蘇老看見江邊月光中舞劍的小女孩又長高了一些,蘇老披上一件舊大氅,下到江邊,和蘇晴站在一起。蘇晴拉着爺爺的手道:“我們回去吧,今夜月色好,方纔我是練練前幾日那古怪頭陀教的刀法,唉,可惜那頭陀才住了兩日,只來得及學了幾式。”蘇晴懂事,說話一直像一個大人,有條有理,不緊不慢。蘇老知道這孩子家教好,大戶人家出身,又天性沉穩。
蘇老笑道:“晴兒,你說你拜過多少師傅了?不得了嘍,以後江湖上行走,遍地都是你的師傅,還有什麼師兄師妹的,誰敢招惹你。”蘇晴也笑了起來,道:“那些隨便指點一兩招的也叫師傅啊?就比如上個月那個五寸釘的矮子,對了,還少了三根手指呢,他教的那破扇子功纔好笑,像我小時候看的戲文裡……”說到這句,蘇晴戛然而止,蘇老知道她突然提到舊日的事,不願再說了。
半晌蘇老又道:“晴兒,你別小看那矮子,他可是揚州城首席捕快,便是京師有了大案疑案都要徵調他去的。黑道上都叫他斷魂風陳矮子,說的就是沾着他那扇子的風就沒命了。”
蘇晴又高興了,把手中的劍比劃着,說道:“更好笑的是,那日我把他教的幾式扇子武功,用劍使出來,他氣得跺腳,說難看之極,難看之極。”蘇晴模仿那斷魂風陳矮子的口氣倒有幾分神似,引得蘇老笑了起來。
“晴兒,爺爺雖不懂武功,但久在江湖,也聽人說,各種兵器的招式乃是因其形制而定,你卻將各種兵器的招式都要化作劍式……”
“我覺得可以。”
“或許吧,天下武功招式自有其相通之處。說不定以後你還能獨成一家。不過依我說,女孩子還是不學武功的好。”
“我就喜歡學。”
蘇老漫應了一聲,本想問:學了以後幹什麼呢?但終於忍住沒問。
爺孫二人說着回了客棧,蘇老突然想起,極少見蘇晴照鏡打扮,這孩子竟沒有一點女孩子的心性,從不仔細梳妝。早起就是憑空胡亂梳洗罷了。蘇老就問道:“晴兒,爺爺給你的那面鏡子呢?”
蘇晴眼中頓時閃過一絲恐懼。半晌纔看着牀底下,說道:“在那裡。”那神色如同牀下有什麼怪物一般。
蘇老摸不着頭腦,道:“我們晴兒長得這樣好看,鏡子倒是放在牀邊的小案上,早起照照,梳妝打扮,晴兒不是更好看了。”
蘇晴這時說道:“鏡子裡有鬼。”
蘇老沉默,他知道這句話和蘇晴過去的經歷有關。
風從壁板的縫裡刀子般地砍進來。這個小小的蘇晴,說這話時,燈光搖曳中,蘇老看着她秀麗靈動的眼睛,那深處有某種東西和詭異的江湖密不可分。
蘇晴這年十歲。性情較之三年前剛來到無船渡時活波了許多,似乎過去的遭遇正在她的記憶裡淡去。然而這個女孩的少年時光,依舊爬蔓着許多謎團。蘇老的內心深處其實並不想解開這些謎團,因爲他隱隱感到,如果這些謎團一旦被觸及,將引出意料不到的事情,那是他蘇老無法控制的。更爲重要的是,他的直覺告訴他,那時,他將失去這個惹人疼愛的孫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