某年某日,便是京城貴胄都請不動的術士陳無相投宿無船渡客棧,蘇老和他說得入港,便請他爲蘇晴相一面。陳無相一見蘇晴大驚。爾後對蘇老道:“此女有冰雪之潔,亦有鬼魅之邪,絕世無雙的美豔之下,尚有千變萬化之相,其中玄機,在下也不敢多看,不敢妄言。日後江湖風波,此女干係極大。”言罷,陳無相神色驚慌。蘇老無語。
江水也無語。
房客們酒酣入睡,無船渡在亙古的荒涼中沉寂。如果蘇晴不去江邊,她要做的另一件事情就是打開她的紫檀雕嬰戲紋的小盒,盒子只有手掌般大,高約寸許。一個小機關可以打開盒子底的狹窄的夾層。盒子裡有一盞拇指大的小燈盞,九個小指尖大小的木偶,細看卻是九個姿態怪異的小小神像,栩栩如生。蘇老初見這小女孩的玩藝時,心中一時生出許多溫情。想那蘇晴終究是女孩兒,喜歡這些個小物件兒。
然而蘇老漸漸發現這九個木偶神像也藏着古怪玄機。
起初蘇晴只是看它們精緻好玩,又是家裡的舊物,於是時時拿來擺弄。也難免睹物傷情。看得久了,仙女們似乎活了起來。這時,蘇晴發現九個木偶神像的起舞姿勢竟是可以連貫起來的。蘇晴不禁隨着它們手舞足蹈起來,蘇老見了拍手喝彩,好曼妙的舞姿。
那夜月光皎白,蘇晴將九個木偶排在當窗的條案上,三更時分,月光轉過東閣,照進窗來,照得木偶投下小小的長影。清風拂來,蘇晴恍然大悟,原來這是一式劍式。蘇晴喜得叫起爺爺來看,也顧不得拿劍,隨手抄起一把雞毛撣子,將九個木偶的分解劍式極快地合爲一式,使出來時,果然好看。
蘇晴道:“只是它們的小手都作握劍姿勢,似乎手中原是有劍的,這劍卻是被弄掉了。”
蘇老道:“這劍法好看。你自己知道是有劍的就行了。你們江湖人不是有句口頭禪:劍在心中。”
蘇晴笑道:“我們江湖人?”
蘇老只能說好看,他並不懂武學的奧秘。
蘇晴也只覺得好玩,她尚未闖蕩江湖。但是越發入迷,終日擺弄這幾個銀子仙女。便是入廁吃飯,必是拿幾個仙女在手上的。這才發現任意打亂仙女們的排序,又成另一式。如此共有九九八十一式。
浸淫既久,每個木偶的身姿變幻都已爛熟於心,蘇晴便是在夢裡也能使出這木偶劍式。
蘇老看着月光下起舞的女孩蘇晴,身姿曼妙輕盈,一支梅花枯枝替代長劍,舞得身周密不透風,雪花一片也沾不了她的身。不禁想起陳無相的一番話,輕嘆一聲,回去繼續寫他的那本永遠也寫不完的《無船渡見聞錄》了。剛翻開書稿,蘸墨之際,蘇老突然想起多年前風嶺渡口的一席夜話,那夜,他還年輕,一個江湖老者曾在柴火邊講過一個江湖傳說,故事中就提到過什麼木偶神像的詭異武功,年深日久,蘇老已經淡忘。只是此刻更加知道,蘇晴從血的江湖來到他的身邊,註定要回到江湖的。
一場雪後,春天來了。一個三十餘歲的儒士也來了,還帶來一個和蘇晴年齡相仿的叫做從義的男孩。男孩和他父親一樣文質彬彬,舉手投足書卷氣十足。無船渡客棧是難得見到這樣的人物的。春寒猶厲,這個儒者往往在客棧大堂的火堆邊讀一本《七碗茶齋詩話》,身邊的江湖豪客個個高談自己的輝煌戰績,推杯舉盞,縱歌高唱,絲毫也不擾他的雅興。有時他也會放下書,聽聽江湖人的趣聞。蘇晴這時自然借溫酒的活計,來聽那些江湖人的故事。
獨眼雕講完了他如何用枯骨鉤打敗崆峒弟子樓西宇的往事後,環顧衆人,只見衆人聽得無聊。
上個月那個叫樓西宇的也過江來,只住了一宿,蘇晴記得他講的是獨眼雕如何向他求饒。孰真孰假,蘇晴也不關心。
獨眼雕覺得無趣,乾咳兩聲,便問那儒士道:“這位先生不像跑江湖的,請問尊姓大名,仙鄉何處?”
儒士放下書卷,道:“在下陳嶼,小字鶴州。”
圍坐在火堆邊的一個紅臉的漢子將這陳嶼打量片刻,問道:“莫非是戶部侍郎陳大人?”
陳嶼道:“戴罪之身,豈敢稱大人。”
此言一出,座中皆驚。這纔想起近日朝廷通緝的要犯前戶部侍郎陳鶴洲。立時肅然起敬。原來這陳嶼陳鶴洲,乃是當今文章大家,名動天下,前日因忤犯了當朝權臣周太師,被羅織了許多罪名,如今逃在草莽江湖。說起來,敢與周太師爲敵的,自然是正直忠良之輩,有膽有識的英雄。當下衆人一一起身見過。
蘇晴也常聽過往江湖人,尤其是一干因種種原因要抄捷路不惜犯險的平常客商說起,如今民生凋敝,皆因這周太師獨攬朝政,橫徵暴斂。此時心中對這儒雅的陳大人更加喜歡。
獨眼雕笑道:“陳大人如此直爽,竟不隱瞞,難道不怕我們報官請賞麼?”
陳嶼也笑道:“在下素知無船渡乃是官不管,民不來的江湖之地,過往皆是豪俠,官府的些許賞銀,各位豈是看得上眼的?何況這幾日來,聽你們江湖人的言談,雖不免有些許粗魯,卻都是爽快之人,因此不敢隱瞞。”一席話說得衆人很是受用。
此時大堂一隅的一箇中年漢子突然朗聲道:“在下滄州捕頭葉楓林。”
衆人頓時安靜下來,都看着這人,獨眼雕更是將手按在劍上。
葉楓林又肅然道:“無船渡的規矩:有仇有怨,過往乾淨。”邊說邊指着東牆上的兩行大字:
刀不露刃 過往安平
劍不出鞘 恩怨莫問
這十六個字雖然平常,卻甚見腕力。過往無船渡的江湖人大抵是知道的,乃是客棧掌櫃蘇老不成文的規矩。本意是要讓無船渡作爲江湖人歇腳之地,而不是成爲尋仇報怨的是非地。三年前,九大門派執事會五大執事之首青城派掌門商如隱夜襲綿州巨盜張金鏢兄弟三人,過無船渡時,很讚賞蘇老的這客棧宗旨。小蘇晴見機捧過紙墨筆硯,請商先生將這十六字寫下來,作爲鎮店墨寶。那商如隱揮筆將這十六字寫在牆上。從此,過往的江湖人更是規矩,須知九大門派的首席執事,實權等同於前朝的武林盟主。何況要過這天險之地的,都是江湖奔波甚急,指望在這裡睡個好覺,休整幾日的。所以有那仇家在無船渡狹路相逢的,也以商先生的十六字爲遮掩,不動刀兵了。
葉楓林續道,“在下訪查陳大人蹤跡,誰知陳大人先我一步,到了這無船渡。在下雖是吃朝廷飯的,一年中在江湖上的時間怕是比諸位還要多些,也得守江湖的規矩,說不得要聽商先生這十六字的吩咐了。”
衆人聽罷都微笑。
陳嶼道:”若是我出了這無船渡呢?”
葉楓林道:“那在下只有奉公辦事了。”
“這樣,我就一輩子住在無船渡客棧了,只怕蘇掌櫃逐客。”
蘇老尚未說話,蘇晴已道:“陳先生就在這裡住一輩子,酒菜免費。”
獨眼雕忙道:“我們呢?”
“也是如此,不過每日要灑水掃地,鋪牀疊被。”
衆人道:“我們是店小二了。”
蘇老忙笑着喝止蘇晴。支使她上樓去拆洗被褥。
第二日,蘇老盤算道,要將這蘇晴從學武的道上拉回學文的路上,纔是正事。這丫頭不聽我的話,看她和這陳先生倒是有緣之人。”於是百般挽留陳嶼父子,且奉上一份厚禮,延請陳嶼權且做個西賓,教這蘇晴讀書。
陳嶼本要在無船渡避禍,也喜蘇晴乖巧伶俐。辭了厚禮,只說避難之身,供應飯菜住所,已是感激不盡了。
蘇老便打掃出客棧左近的幾間別舍。自此,陳嶼每日悉心指點蘇晴與陳從義讀書,蘇晴幼時讀過詩書,後來跟蘇老也不曾放下書本,不過是忙於向來往武林高手學習武藝,學問上就大大疏忽了。如今陳嶼外鬆內嚴,爲學嚴謹。蘇晴對他又敬又怕,既行了拜師入門之禮,少不得每天要應付許多功課。好在蘇晴好學聰敏,陳嶼講解得法,又能與陳從義相會琢磨,學問上日漸長進。每日得閒,便是練功習劍,有時也教陳從義幾式功夫並那調息運氣之法。
捕頭葉楓林與陳嶼、蘇老日漸相熟,盤桓了半月。不過又向蘇晴講了些江湖軼事,教了幾招六扇門鐵索鎖人的功夫,便回去敷衍公事了。葉楓林也是正直之人,本是同情陳嶼的,況且陳案又有京師的人專案負責,葉捕頭只是地方上協查的,回去裝糊塗便了事。
這天客棧無人,天氣晴好,無船渡荒涼之地,亙古的寂寥中江濤陣陣。陳嶼對草堂中的蘇晴與從義二人道:“如此寂寞之日,當讀《南華經》一章。”
這日講到《南華經》中“運斤如風”如風一節時,陳嶼說那匠人揮斧如風,一斧便把郢人鼻尖蠅翼般薄的白泥點削掉,二人自始至終,從容自若。
蘇晴聽了立時叫道好功夫。
陳嶼皺眉道:“此爲莊子寓言,講的是匠人和郢人心有靈犀,所以能行此險招,如何又是講武功了?”
蘇晴忙避座垂手,低聲道:“學生倒是覺得,一部《莊子》,處處都關乎武學奧義,直如一部武學經典。”
“晴妹學武學癡了。”從義道。
陳嶼也笑:“也算是怪論了。不過天下萬物,本有想通之處,所謂大道彌散於六合,微塵乃見世界,你倒說說你的道理。”
蘇晴便長篇大論起來:“學生認爲,莊子一書,要旨便在“無心忘情”四字上。據學生想來,武學之至高境界也不過如此。匠石與郢人配合天衣無縫,就在於他二人無心忘情,若是心中有一些雜念旁騖,萬不能做到如此精微的地步。且不說庖丁的目無全牛,就是那日老師講的‘佝僂丈人承蜩’一節,丈人將所有心神集於那蟬上,忘卻天地萬物,方能一擊中的。這正與劍道相合。學生從前用劍刺蚊蚋,從來不曾刺中,自學了佝僂丈人承蜩後,方悟出刺蚊蚋不全在於劍式花巧,乃是在於自己心神不散。果然,前日黃昏刺蚊子時,學生便學那丈人承蜩,全副心神都在那蚊子身上,漸如老僧入定了,慢慢身周萬物雖然嘈雜得很,卻都與我無干系,偌大的天地之間,只剩下我手中劍和那蚊子了,直到我覺得我手中劍和那蚊蟲都成了一體,不知我是蚊子還是蚊子是我,不知是我在飛,還是它在飛,當此時,蚊子便如靜止在我的意念中,我便一劍刺去••••••”
從義聽得玄乎,忙問道:“刺中了?”
“卻是沒有。”
陳嶼見蘇晴講的眉飛色舞,不禁大笑。
蘇晴又講了許多什麼莊子中的得魚忘筌、道隱於小成與武學當不拘泥於招式的關係什麼的,陳嶼忙擺手止住道:“蘇先生請就坐,今天你倒是給我上了一門武學要論的課了,領教領教。”又轉過頭來對從義道:“從前我給你講過禪家一宗公案“貓兒捕鼠”,講的也是丈人承蜩的道理,便如晴兒刺蚊子一般,須得心無旁騖。可見儒道釋自有相通之處。晴兒說的是武學,然而做聖人學問也是如此。果然能像禪家所說的貓兒捕鼠那樣,做到心無異象,六聰靜寂,何愁不能格物致知。”
從義與蘇晴忙點頭稱是,只是那蘇晴的心思早已在爪哇國舞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