嬴扶蘇看着趙高,李斯,王綰一點點自他身邊逼近,他卻因爲身體受蓋聶所限,而沒有任何辦法。
不斷靠近的三人就像是地府中的牛頭馬面,將爲咸陽儒生和儒學帶來滅頂之災。
三人越走越近,這讓嬴扶蘇內心的那根弦徹底緊繃了起來。
我要做些什麼?
我要阻止這一切的發生。
手中無劍,心中有劍!
我心中的劍是什麼?
蓋先生提醒我的到底是什麼?
一定有辦法解決這一切!
蓋先生說這句話是叔父說的。
對,叔父!
以叔父在父皇面前的恣意,叔父的話父皇會聽之。
嬴扶蘇祈求的目光投射到嬴成𫊸身上,想要嬴成𫊸出面阻止始皇帝。
接收到大侄子的求助,嬴成𫊸眼中毫不掩飾地露出失望之色,快速地搖搖頭。
這一次,要你自己來。
我若出手,今日一切還有何意義?
“叔父。”
嬴將閭往嬴成𫊸手裡塞了個橘子,笑嘻嘻地走了過來。
他看到了嬴扶蘇求救的目光,也看到了嬴成𫊸眼中的失望之色。
“看在將閭陪大母彈琉璃球沒贏過的份上,大哥不成器,你看看老三。”
大秦公主們大多還是吵鬧不休,但大秦公子們基本盡皆安靜得很。
大秦二公子嬴高,大秦四公子嬴恩,甚至年僅八歲的大秦十八公子嬴胡亥都是這樣。
自從嬴將閭歸席被嬴成𫊸問答的那一刻開始,大秦公子們就不再吵鬧。
皇位啊,誰不想要?
只要嬴扶蘇跌下神壇,那嬴將閭有希望上位,便等於是他們有希望上位。
生在宮廷,便不要指望親兄弟真的親如兄弟。
三哥/弟願意當這個出頭鳥,那大家便一起等着好了。
成功了大家公平競爭,不成功也礙不到我們身上。
阿房鳳目一立,眼中隱帶煞氣,盯緊嬴將閭。
她先前之所以如此急切,其中有很大一部分就是怕諸子奪嫡,致使大秦生亂。
“我最近是不是疏於管教,要你和你母妃走的太近了些?後宮是該整頓一下了!”
嬴將閭清楚母后是在殺雞儆猴,是要讓他主動退卻以避免諸公子爭王。
但往日早已經服軟的嬴將閭這回卻沒有低頭,依舊是笑嘻嘻地等待嬴成𫊸的答案。
我的蠢貨哥哥弟弟們呦。
不趁這個時機在叔父面前露臉,就等着吃現成的,哪有這麼好的事?
叔父說過:風險越大,回報越大。
憑你們這些無膽鼠輩,這輩子也爭不過我嬴將閭。
“堵不如疏,皇嫂。”
嬴成𫊸側頭對阿房說了一句話,然後轉頭對着毫不掩飾野心的三侄子。
“宮中到處都是叔父的眼睛,叔父的眼睛從來就沒有隻放在過扶蘇身上。今日能有此局面,不是叔父偏心,而是你嬴將閭不夠資格。”
嬴將閭臉色一僵,不自然地笑道:“叔父說說?”
“你十歲時生了一場大病,你母妃說你是受了邪症,找宮中太醫開了好些安神的藥。實際上,你真是受了什麼邪症?你是腎虛。”
衆公子,公主們都用異樣的眼神看着嬴將閭。
就連皇后阿房也是如此。
十歲就腎虛?
嬴將閭臉色刷的一下變白。
“叔父,別……”
嬴成𫊸手裡一邊剝着桔子,一邊輕聲言之,不爲所動。
“你是不是以爲你母妃找人出去拿補腎的藥沒人知道?你母妃宮中共有宮女三十六人,五日之間盡皆不爲完璧。三侄子,你挺會玩啊?五日連御三十六女,你能活下來也算是皇兄血脈強悍了。”
眼見事實已被說出,嬴將閭破罐子破摔。
“齊桓公愛女色,管仲設女市七,女閭七百,有女七百人。管仲一代名相,爲了給齊桓公尋覓女色特設樓臺,內設女七百人,但齊桓公依舊是一代霸主。”
“父皇一統天下,然也子女甚多,叔父不會如那般腐儒一般,覺得爲王者沉溺女色是錯吧?”
嬴將閭眼看嬴成𫊸就要開口,爲了堵嬴成𫊸的嘴,急忙又補了一句。
“叔父也是夜夜宿在樓臺,沉溺女色比將閭更甚也。”
“叔父和你不一樣,叔父殺過的女人不少,但叔父從來沒強迫過哪個女人。宮女盡皆是皇兄後宮儲藏地,一旦被發現失身便是死路一條。便算是有些宮女愛上了你,就喜歡玩大海撈針的戲碼。”
“但你總不會告訴叔父,三十六個宮女皆如此罷,起碼事後被你母妃無故處死的那五個不是罷。”
嬴將閭臉色變得越發難看,猶自按照其所思所想據理力爭。
“齊桓公設樓臺,父皇造六王宮,叔父總不會以爲,其內女子皆是自願罷。”
“齊桓公設樓臺,是爲了以美色誘引人才,緩解社會矛盾。你父皇造六王宮,是以六王宮之宏偉,威懾天下,要六國見之思秦之銳士。”
“你強姦三十六宮女是做什麼?你能把好色玩到國策上去?就算你能,那也是你爲王以後的事,現在的你不合適。”
嬴成𫊸將手中扒好的橘子塞到嬴將閭嘴裡。
“其他事叔父給你留面子,就不往下說了。你可以爭皇位,但要堂堂正正光明正大。皇兄一日沒立太子,你便有一日機會。之所以不選你,是你一直不夠格。”
嬴將閭嘴中有着橘子果肉,卻根本不想去嚼。
他的希望破滅了。
嬴成𫊸與三弟嬴將閭閒聊,嬴扶蘇的希望也破滅了。
走路稍快的李斯,趙高已經越過嬴扶蘇,走向了玄鳥殿殿門。
後起身,走路稍慢的王綰,距離嬴扶蘇位置,也不過只有五步之遙。
嬴扶蘇腦海中那根弦就快要崩斷了,他睚眥欲裂,再次奮力掙扎起來。
沒有像個瘋子一般大吼大叫,已經是他最後的理智。
“愚蠢。”
蓋聶向前半步,欺身在嬴扶蘇背後,兩人相距距離不足三寸。
“陛下面前逞勇鬥狠,這是一國長公子所能爲之事邪?長公子手中劍乃匹夫劍,心中劍乃天子劍,此不拿天子劍以對,更待何時!”
《莊子》有言:天子之劍,以燕溪石城爲鋒,齊岱爲鍔,晉魏爲脊,周宋爲鐔,韓魏爲夾。包以四夷,裹以四時,繞以渤海,帶以常山。制以五行,論以刑德;開以陰陽,持以春秋,行以秋冬。
此劍,直之無前,舉之無上,案之無下,運之無旁,上決浮雲,下絕地紀。
此劍一用,匡諸侯,天下服矣。
其意爲:天子劍,拿燕溪的石城山做劍尖,拿齊國的泰山做劍刃,拿晉國和衛國做劍脊,拿周王畿和宋國做劍環,拿韓國和魏國做劍柄。用中原以外的四境來包紮,用四季來圍裹,用渤海來纏繞,用恆山來做繫帶。靠五行來統馭,靠刑律和德教來論斷,遵循陰陽變化而進退,遵循春秋的時令而持延,遵循秋冬的到來而運行。
這種劍,向前直刺一無阻擋,高高舉起無物在上,按劍向下所向披靡,揮動起來旁若無物,向上割裂浮雲,向下斬斷地紀。
這種劍一旦使用,可以匡正諸侯,使天下人全都歸服。
身爲大秦長公子,嬴扶蘇對道家代表莊生所留下的《莊子》自然是讀過的,也明白蓋聶所說的天子劍指的是什麼。
可我嬴扶蘇,不是天子啊……
嬴扶蘇痛苦地道:“蓋先生,放了扶蘇,扶蘇不是天子。”
“蠢貨,今日你不視己身爲天子,明日你何能以天子之身馭衆生?若非昔日在長安君府,長安君與聶說你有一顆仁心,爲秦二世最佳人選,聶今日必不出手。”
蓋聶聲音中夾雜上一絲怒氣。
“聶便是放了你,你能在趙高手下過得一合?今日你若此事想不通,那便只能證明長安君看走了眼。”
王綰已走過了那五步,也越過了嬴扶蘇,向着玄鳥殿殿門走去。
始皇帝似乎也已經失去全部耐心,轉身向着高座上的正位行去。
嬴扶蘇越發急躁,但無法移動分毫的身體讓他明白,他現在除非能取出心中那把天子之劍,不然今日定是要悔恨終生。
天子之劍這四個字說來容易,但能持有它的,舉世又有幾人?
至少嬴扶蘇不知道——他還沒做過天子想要拿起天子之劍,就要能做個天子。
但他沒當過皇帝,還沒看過他阿父當皇帝乎?
千鈞一髮之際,嬴扶蘇大腦快速運轉,他在想若是始皇帝的平時表現。
“朕不會聽從一個不敢與朕平等相談之輩的話。”
這是虛心納諫的始皇帝。
“一十六個要臣逼迫朕,朕就殺了一十六個。朕要讓天子所有人都明白,朕不受威脅。”
這是不受逼迫的始皇帝。
“朕坐擁天下,朕的長子若死了,至少要把驪山刑徒都埋了纔可以罷。”
這是行事霸道的始皇帝。
往日沉浸在儒學的嬴扶蘇,從沒有去如此仔細地剖析過自己阿父。
而此刻,在這個咸陽儒生,儒學的生死存亡時刻。在認真回想自己與阿父的點滴後,嬴扶蘇突然有所觸動,似乎明白了一些什麼。
但其身後的腳步聲已漸漸微弱,嬴扶蘇顯然是沒有時間再去想,心中那絲觸動到底是什麼。
他此刻要做的,是拔出他心中那把天子之劍!
“陛下!”
嬴扶蘇的呼聲沒有讓始皇帝腳步停留,始皇帝腳步聲和說話聲同時響起。
“你已過了選擇時間。”
“我不做選擇!儒生儒學!我全都要!”
這是學自始皇帝之不受逼迫。
嬴扶蘇話語一出。
嬴成𫊸喜笑顏開,拍了拍嬴將閭的腦袋,道:“你沒機會了。”
阿房鬆了一口氣。
看叔叔樣子,看來這便是最終答案。
羣臣大多憐憫地看着嬴扶蘇。
陛下既說做選擇,長公子選其一則能救其一。
全都要,不聽陛下之意,那不是兩手空空乎?
始皇帝腳步聲消失,話語聲依舊。
“爲何?”
羣臣:???
陛下爲何是如此反應?
“此言該是扶蘇問陛下才對!陛下要扶蘇做選擇可有依據?”
這是學自始皇帝之虛心納諫。
“朕要你做選擇,你卻管朕要依據。”
始皇帝轉過身。
“此舉符你心中子道,還是臣道。”
“陛下請不要以空話論述。”嬴扶蘇眼見有效,趁熱打鐵道:“坑殺儒生,摧毀儒學,都不過是陛下泄私憤也!前者於國有小弊,後者於國有大害,陛下執意行之只爲出口氣邪?”
“不可乎?”
“自是不可,一王掌一國,王之私憤便是國之劫難,帝王者怎可如此行事?此舉不對,就該否之!陛下還不下令要王綰,李斯,趙高停下腳步!”
這是學自始皇帝之行事霸道。
嬴扶蘇以學自始皇帝之虛心納諫,不受逼迫,行事霸道,拔出了心中那把天子之劍,並在玄鳥殿上大肆揮舞。
揮舞完後,嬴扶蘇大口喘息,眼睛卻一眨不敢眨,站等始皇帝反應。
羣臣均勻喘息,坐等始皇帝反應。
嬴成𫊸沒等始皇帝反應。
他朝嬴扶蘇身後的蓋聶遙遙一敬,然後剛要美滋滋地喝下,看到身旁阿房喘了一口大氣的模樣,暗歎口氣。
“皇嫂,此樽成𫊸敬你。”
“敬我什麼?”
“敬皇嫂,無私心。”
大秦皇后阿房一無所出,待大秦公子公主視若己出。
“阿房怎無私心,阿房願陛下能多陪阿房些。叔叔若是真心可憐阿房,便替陛下處理些俗務可好?”
“皇嫂啊,我若真每日批奏章,你不會認爲這是奪皇兄之權?不會一拳打殺我乎?”
阿房眉頭一皺,然後不再言語,端起面前酒樽一飲而盡。
女人真是矛盾。
嬴成𫊸吐着槽,喝着酒,等着看父子相合的場面。
嬴扶蘇交的這份答卷,他很滿意。
始皇帝龍行虎步,來到長子嬴扶蘇面前。
邊走邊叫停了自走過嬴扶蘇後,便行路極爲緩慢的王綰,李斯,趙高——不是誰都像蓋聶那麼沒眼力見的。
“蓋聶。”
始皇帝雖未說命令,但蓋聶有眼力見了一回。
鬆開嬴扶蘇,走回始皇帝身邊。
嬴扶蘇聽到了始皇帝叫停三人,知道自己選擇正確,強撐着那抹霸道,站在始皇帝面前。
“此關算你過矣,若是那豎子,定是二者皆赦。但,朕說二者選一,便只得選一,朕還你儒生性命!”
朝堂羣臣點點頭。
這纔是陛下性格,陛下剛纔提到的豎子是誰?
豎子坐在皇后阿房身邊,入玄鳥殿以來,臉色第一次真正有了變化。
皇兄,你又作什麼妖?
“李斯,天下非議朝堂者甚多,此事怎解。”
“焚書可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