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秦國,就是一個不正常的國家。
始皇帝,更是一個不正常的君王。
所以朝堂上文臣羣起洶涌,輪番攻擊李斯。
有些是出於私心,有些則是爲了心中正道。
但武將們大多卻覺得李斯說的很對,因爲秦國就是依靠着這些拿下的天下。
這些武將沒有文臣那般能說,但他們在底下喊的一聲聲可自玄鳥殿直衝九霄雲外的“彩”字,足夠帶給李斯信心。
這場由儒家淳于越作死而引起的焚書論戰,持續了大約有一炷香的時間。
然後羣臣便很有默契得都停了下來,紛紛起身對着始皇帝行禮。
“請陛下決斷。”
該說的都說的差不多了,最後決定權還是在始皇帝的手中。
始皇帝在這期間,一直在認真聽各個臣下的敘述。
偏聽則暗,兼聽則明。
雖然始皇帝早已有所決定,但若是臣下們說的確實有道理,始皇帝也會改之。
但聽到最後,始皇帝都沒聽出有什麼能讓他改變主意的見解。
始皇帝是帝王,他追求的是秦國統治安定,如何在最短時間內安定下來。
羣臣所想的什麼教書育人,言論自由這些在國家一統之前,都不在始皇帝考慮範圍內。
是以,即便是幾乎絕大多數文臣都反對“焚書”這件事,但始皇帝還是要做。
凡是正確的事,無論有多少人反對,也要做下去。
始皇帝之霸道,比嬴扶蘇剛剛所學習的要強上十倍不止。
“各地爭議不斷,封煙四燃,皆是其不似老秦人們一生只行耕,戰兩事也。諸公之意,朕也已明瞭清楚,但諸事都應在大秦安穩後也。此事便還是按照左相所言,焚百家之書,留孤本於博士署。”
“至於農,醫,卜等書,也先一併燒之罷。所有舊書,一本不存。”
這話若是李斯說出來,玄鳥殿的殿頂羣臣說話聲都能給他頂開。
一本不存,怎麼想的?
以後真就只憑經驗,記憶傳授,手把手教學?
是不是患了狂疾?
舉個例子。
醫家體系中,各種草藥數千種,每個草藥的特性,療效都是醫家先輩們一個個試出來的。
這數千種草藥不用文字記述下來帶弟子,只許言傳身教。
這要教多少年?
三四十年打底。
古代死亡率很高,兵荒馬亂,疾病肆虐,強盜劫殺等等,就算是醫者能活到六十那都得燒高香。
學三四十年,再用三四十年帶弟子,那每代醫者必須要保證活到六十到八十歲。
一旦要是活不過六十,那就勢必會導致傳承出現殘缺。
這還是沒算學習上造成的出入,和口口相傳造成的誤差。
而實際上,出入和誤差是必定會出現的。
那活到六十往上難不難,在秦朝,很難。
因爲受限於醫療,戰爭,環境等多方面因素,秦朝人均壽命僅僅只有二十歲。
醫家想要代代繼承人活到六十歲往上,實現不了,這就會導致醫家傳承不下去。
而醫家無法傳承,那就會導致社會體系中缺少醫療這一環,繼而導致社會崩壞,人均壽命繼續降低。
會在醫家發生的事,到時絕不會是個例,只會是普遍。
今日但凡說這句話的不是始皇帝,換成任何一個人,羣臣都能直接開罵。
但說這話的是始皇帝,是正在做決定,而不是要羣臣探討的始皇帝。
所以,羣臣默然了。
這其中除了始皇帝威望所致,還有信仰——秦國體制之變,羣臣對始皇帝愛戴加倍。
“擡上來。”
始皇帝一聲令下。
玄鳥殿門口,兩個早已等候多時的宦官入內。
這兩個宦官一前一後,肩膀上共架一根扁擔,扁擔中間是一個大大的籮筐,籮筐中是數十個竹簡。
“兩人一個,諸公自取。”
剛不是說要焚盡天下書,怎又上了一筐書?
羣臣不解,但他們執行力都很高,紛紛自行取書。
很快,便每兩個人秦臣手中,掌有一卷竹簡。
嬴成𫊸制住嬴扶蘇,無法去取,但他手中也有一本,是大秦三公子嬴將閭爲他取來的。
“老三,你這樣是徒勞的。”嬴成𫊸看着湊在他身邊不走的嬴將閭,道:“今日叔父把話與你挑明,你大哥今日表現甚得我心意,你在我這沒有機會了。”
嘩啦啦~
曲水流觴一直未斷,美味佳餚,珍饈美酒一直隨波流淌。
嬴將閭從流水上取下一樽酒,一飲而盡。
“大哥做秦二世,總比其他兄弟做秦二世好些,至少我不擔心會有殺身之禍,我便還是做個將軍好了,但是叔父。”
嬴將閭臉上泛上不甘之色。
“可否讓將閭心中明白,我究竟差在哪?就差在幾個宮女乎?”
嬴成𫊸看的出,三侄子無心皇位之語是真心實意。
臉上最後這不甘之色,也不過是求個答案罷了。
嬴成𫊸點了點竹簡,要三侄子爲他攤開。
“你爲人類我,喜劍走偏鋒,不願腳踏實地步步登高。行事類皇兄,生殺予奪不需他人言說,可一意斷之。但你未有叔父之奇遇,未受皇兄幼時離亂之苦。”
“我現在與你說太多你之問題,你大多是聽不進去的,我便只尋一點答你罷。你嬴將閭若爲秦二世,兄弟姊妹幾人會服。”
“不服,便將他們打服。”
“你看,你第一時間想的是暴力,而不是想他們爲何不服你。”
“我大秦以武稱雄於世,將閭思之有何不對?”
“因爲你要做的是守業者,不是開創者。”
嬴成𫊸眯着眼,吐出來的字卻帶着金戈鐵馬的氣息,灼得嬴將閭雙目發亮。
“你父皇和叔父還沒死,戰爭在我們哥倆這一代會全部打完。秦二世不是開疆擴土之帝王,而是守業建設之帝王。文武之道,一鬆一弛,治國亦如此。”
“爲了華夏一統,我可以爲了戰力提升,接受實行一時軍國主義。但軍國主義絕不可繼續延續下去,因爲這是錯誤的,畸形的,會將國家送往毀滅的。”
“那叔父爲何不做秦二世?論富國強秦,守業建設,就是父皇也強不過叔父。當年武先王舉鼎死後,傳位給昭襄先王,我秦國一直便有兄終弟及的傳統。”
我不當皇帝無官無職,瀟瀟灑灑,榮華富貴應有盡有。
當了皇帝,享受的東西一點沒多,還要天天上班,三百六十五天沒有節假日,我瘋了?
“叔父只比你父皇小四歲,你父皇不在的時候,叔父大概率也是不在。”
嬴成𫊸一本正經道。
叔侄二人小聲交談這幾句話的時間,羣臣已是將手上竹簡都看了個大概。
竹簡上內容很好理解,一點也不生僻,因爲全都是最簡單的秦字。
這是一份份《簡體字大篆對照表一》。
羣臣看着對照表,對最上面的大篆倒是清楚的很。
但是大篆下面那些幾個筆畫就湊成的“字”,實在是有些懵懂。
這是字?
怎麼會這麼寫?
這是哪個國家的文字?
天下有簡體國這個國家?
陛下要我們看這個是什麼意思?
始皇帝等羣臣大多都擡起頭之後,這次也不需要羣臣議論了,始皇帝直接下結論。
“此爲成𫊸所創的簡體字,朕思來想去,一國之內,怎能文字不一語言不通?一國之內,怎能有七種文字共同使用?諸公先學習簡體字,朕欲推行簡體字,廢除原七國文字。”
“日後秦國境內,行文書寫都要用簡體字。那些醫,卜之類書籍,官府以簡體字謄寫一遍,再發往民間。”
原來如此。
陛下深謀遠慮。
原來焚書最主要的目的在這。
爲了統一文字,讓天下以最快速度歸於一統,說得過去。
長安君發明的簡體字?
這他阿母的是什麼啊!
這也能叫做字?
這有美感乎?
這哪裡是字了?
這個人字一點也不像個人。
羣臣目光都投射到嬴成𫊸身上,看着嬴成𫊸的眼神裡面沒有一絲好情緒。
不爽,厭惡,沒事你添什麼亂啊……
“陛下,此事還是要慎重考慮,此也能叫字乎?只得長安君一人懂之,不可行也。”
“陛下,趙字以剛勁著稱,秦字以大氣而行。這簡體字寥寥幾筆,何以能稱字?”
“陛下,臣不反對一統文字,只是爲何要用長安君所發明的‘簡體字’,大篆不可乎?”
一個又一個臣子開始進言。
嬴成𫊸收穫着衆多臣子的怒視時,將怒視全部轉移到了始皇帝身上。
在嬴將閭幫他翻開竹簡那一刻,嬴成𫊸自己都有些呆滯了。
他跟始皇帝說要博士署改一些,變得更符合這個時代一些,更能爲天下文人所能接收一些,但要保留本字時。
嬴成𫊸就覺得自己已經有些過分了。
嬴成𫊸沒想到他的皇兄更過分,他阿母的一字未改一筆未動,完完全全是他遞上去的那些現代字。
皇兄你玩什麼?
那這些人能接受嗎?
這可跨越了兩千年!
始皇帝給了嬴成𫊸一個“安心,一切有哥”的眼神,然後繼續聽着羣臣發言,繼續看着羣臣明裡暗裡地埋汰嬴成𫊸。
嬴成𫊸差點氣炸了。
你讓我安心你倒是做事啊,你拋了個眼神就無動於衷了是幾個意思?
“武覺得,此字甚妙,可全國推行之。長安君有此功,乃天下之幸,武敬長安君一樽。”
蒙武徹底放飛自我,起身意氣風發地道。
他也說不出哪好,他也看不出來哪好,反正是嬴成𫊸弄出來的東西,他蒙武就得幫幫場子。
端起酒樽,當着滿殿羣臣的面,蒙武對着嬴成𫊸咕咚咕咚地喝了個乾淨。
武叔你添什麼亂啊!
嬴成𫊸一手按着嬴扶蘇,一手拿着酒樽起身,也是意氣風發。
“哈哈哈,謝過蒙將軍。”
武城侯王翦今日本該最早被封,但被淳于越攪和了一下,又被嬴扶蘇打斷,現在又來個焚書推行簡體字。
這位一直明哲保身的老將,看着前些日壓制住他的老朋友蒙武,氣不過了。
“哼!”
武城侯一聲冷哼,將其子王賁和他共同持有的竹簡丟在了人造河水中。
嘩啦啦~
那竹簡隨着珍饈美味,順着河流緩緩流淌,墨水將清水染黑了些。
“此等一人之子,與小兒塗鴉何異?蒙兄行事還望慎重,文字之說,可行千年!”
羣臣一見,眼睛一亮。
武城侯站出來了?
那跟一波!
啪啪啪啪啪啪啪啪啪啪~
所有反對推行嬴成𫊸簡體字的秦臣,都將手中竹簡丟盡了流水中。
流水嘩啦啦啦啦啦啦啦啦啦啦啦啦啦啦,啦不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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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多的竹簡堆積,直接將這條人造小河給堵住了。
投書斷河!
王翦懵逼!
身爲大秦軍功第一人,大秦第一位徹侯,王翦的影響力很大,巨大。
但他的影響力再大,也是在軍隊,而不是在這些文臣上面。
這些文臣之所以景從,還是之前的那個原因,找個夠分量的出頭鳥跟着。
有事陛下打出頭鳥,沒事那大家皆大歡喜,就像隗狀一般。
但隗狀是自願衝鋒,王翦可不是。
老將軍就是想報一下蒙武的仇,他對簡體不簡體無所謂。
王家是打仗的不是教書的,愛用什麼文字用什麼文字唄。
王翦扔書時沒考慮過會出現這樣一幕。
兵家中人在戰場縱橫,在官場縱橫就費力了,王翦哪想到這些文臣如此不要臉?
“武城侯所言極是!我不如武城侯看的透徹。”
“陛下,王公爲秦國立下汗馬功勞,其意不可不察!”
“老將軍深明大義,深明大義。”
“……”
王翦這輩子也沒想到,有一天自己竟然能統領上整個文臣。
這羣混賬!
嬴成𫊸本來很不爽,現在看到王翦不爽,他就很爽了。
倒黴的不能只是我啊!
嘖嘖,這個朝堂自始至終就是如此狗血啊!
什麼死諫,直諫之類的都是假的。
把一個夠分量的人推在前面,不管其死活。
先保障自身安全,再說訴求,這種玩法纔是亙古不變的真理。
“咳咳!”
嬴成𫊸重重地咳嗽了兩聲,看着始皇帝。
趕緊辦事!
別拿我開涮!
始皇帝沒理他。
朕沒聽見、朕要兼聽則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