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論如何努力,依舊是穿麻衣,食粗米,人便會失去進取的動力。世人不思進取,天下便無法進步。這個道理,你應該知道纔對。莊子言墨家乃天下之反,此話不假。”
這樣的結果在科學家預料之中,他並沒有感到意外。
他與嬴成𫊸很早便相識,志趣相投加上億點點鈔能力,讓其成爲嬴成𫊸門客。
主君的理念與他一直有差異。
若兩者意見一致,思想相同,墨家鉅子不是他了。
他早就知道,當嬴成𫊸看到宜陽景象,絕不會讓他掌管韓地。之所以主動去找嬴成𫊸要韓地,是以退爲進。
你不給韓地就罷了,總不能還把宜陽收回去罷?
“君上之言總是有理的。”
科學家臉上一片淡漠。
爲之努力終身的理想信念爲如此抨擊,且沒有被允許留在宜陽,科學家心情很差。
“這話聽上去,心不甘,情不願啊。”
嬴成𫊸撫摸馬頭,駿馬低着腦袋打個響鼻,頂了頂嬴成𫊸。
“有什麼不同見解你就說嘛,道理不說不通,真理不辯不明。”
低頭苦笑一聲。
“只要是人,便沒有思慮萬無一失的,大家都會犯錯。在結果沒有出現之前,沒有人能保證自己就是對的。齊王說能面刺其過者受上賞,成𫊸亦能爲。
“這麼多年,我一直想以思想爲根基改變這個天下,念頭通達而行動自明。到頭來卻是錯的離譜,只能以行證念,觀百家執政而去蕪存菁。前路,你我一同開闢。”
一同開闢……科學家默默咀嚼着這四個字,臉上的冷色少了許多。
“我認爲實際情況與君上所說恰恰相反。墨家正是因爲一直禁止豪奢生活,拒絕享受。墨者,墨家,才能進步神速。”
嬴成𫊸無語了。
從前都是他被叫豎子,或者自稱豎子,今日他想叫科學家一聲豎子。
“豎子,你說的是人話?
“秦國想要更廣闊的領土,於是籌備兵馬戰滅六國。齊國想偏安一隅,最後舉國投降,東海富庶之所盡歸秦土。
“兩國結局之異,不正是秦國有對更好生活的追求渴望,而齊國沒有乎?
“你現在卻說禁止豪奢生活,拒絕享受,才能讓墨者進步神速,你是認真的?
“我是讓你諫言,面刺我之過錯,不是讓你胡說八道把我當蠢貨看待。”
科學家眼神沉凝,用看蠢貨的眼神,回以嬴成𫊸看蠢貨的眼神。
兩人都認爲對方愚不可及。
“秦能一統天下,是因爲秦於最西邊,靠近胡人,戎狄,生活困苦。而齊國滅亡,是因爲齊國富庶,從上至下,從王到民,皆被富足侵蝕。這纔是秦能滅齊的緣故,君上你纔是胡說。
“西伯侯姬昌披拘禁而演繹《周易》。孔子受困厄而作《春秋》。屈原被放逐寫出了《離騷》。左丘明失去視力,才寫出《國語》。孫臏被截去膝蓋骨,撰寫出《孫臏兵法》。結巴被秦王強召到秦國,才寫出《說難》,《孤憤》。《詩》三百篇,全部都是聖賢發憤而寫作。
“世人生活不充裕,不富足,方能將心力盡數用在正途。
“蘇秦說‘使我有洛陽二頃田,焉能配六國相印’。孟子亦說‘天將降大任於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勞其筋骨,空乏其身,行拂亂其所爲,所以動心忍性,增益其所不能。
“生於憂患,死於安樂這個道理,君上你爲什麼不懂呢?只有貧苦,纔能有所成就。富足的生活,只會消磨人的心志!”
嬴成𫊸沉默了。
他的臉色很不好看,就像是被說到痛處,就像是無言反駁。
他默默地牽着駿馬行進,一步一步,走得緩慢異常。
一口氣說完了一大推,痛快了嘴的科學家默默地跟上嬴成𫊸,臉色也很不好看。
因爲嬴成𫊸沒有要他留下來,所以他就要跟着嬴成𫊸回新鄭,繼續他的研究。
科學家很喜歡手工業,很喜歡做一個秦墨,但他更想要墨家學說發揚光大。沒有哪一個門生不希望自家學說發揚光大的,哪怕是無私的科學家也不例外。
若能將墨家學說發揚光大,世人交相利,兼相愛,此方乃盛世也。
“鉅子請回。”
嬴成𫊸突然道,翻身上馬,一騎絕塵,快的讓科學家都沒有反應過來。
馬蹄蹬起泥土半尺,飛揚的塵埃有些許落在科學家的麻衣上。
四方的原野上是稀疏的雜草,草屑被泥土裹挾着在空中游動。
夕陽很大,紅彤彤的,從天上落在山上。
嬴成𫊸的身影在科學家的眼中越來越小,向着那不再刺眼的太陽而去,就像是衝進了太陽裡。
駿馬速度,快的驚人,應是最快的速度了。
“我,錯了?”
科學家茫然地站在原地,一直看着主君單薄的背影,直到目不能及。
“是方纔說的話太重了,還是……我真的哪裡錯了。”
科學家原本便是秦墨,認識嬴成𫊸的時候,嬴成𫊸還不是長安君,而是成𫊸公子。
還是個孩童的成𫊸公子特別喜歡去找秦墨,起初科學家還很是介意,他可沒心情哄孩子玩。
後來發現這個成𫊸公子不吵不鬧,就是眼巴巴地看着他們做事,這才觀感稍好,但也只當做一個不務正業的王室公子罷了。
——王室公子應該理政,參與國事,而不是來看百工,這不是王室公子應該做的事。
真正讓科學家,乃至整個秦末,對成𫊸公子大爲改觀的,是有一次相邦范雎下令,要秦墨聯合農家一起讓土地增產。
——秦攻六國,要海量的糧食,糧食從來都不夠用。
秦墨,農家費勁九牛二虎之力,用盡了各種辦法也沒有成功。
千百年來,土地能產多少糧食是有限的,哪能說增產就增產。
而時常廝混在秦墨中間的嬴成𫊸提出了一個在當時看來,很是荒唐的建議——將屎尿這些污穢之物埋在土裡,就能讓糧食增產。
秦墨,農家都對這個成𫊸公子很無語。糧食是吃到嘴裡的活命之物,種糧食的土地中怎麼能摻和糞便這種污穢?
想想就噁心,這怎麼吃啊?這怎麼可能讓糧食增產?
無人爲之。
於是,嬴成𫊸找來祖父秦昭襄王嬴稷。對嬴成𫊸百般疼愛的嬴稷一瞪雙眼,發王令要秦墨,農家遵從其玄孫之命照做。
王令已下,秦墨,農家再是萬般不願,也只能捏着鼻子將糞便灌溉在了田地中,種上糧食。
第二年,糧食增產。
秦墨,農家,從此對嬴成𫊸驚爲天人,農家有人甚至以爲成𫊸公子是農神后稷轉世。
這個時候,沒有人再對播撒糞便種糧食有微詞,也沒有人不吃。
衆人只覺得,真香。
學無先後,達者爲師。
爲秦墨領袖的科學家經此一事,便像個跟屁蟲似的一直跟在嬴成𫊸身後。
在嬴成𫊸的嘴炮輸出下,科學家以傑出的動手能力做出了琉璃,曲轅犁,水車,紡織機等物事,真正讓大秦帝國經濟上升了數個檔次。
論對嬴成𫊸的擁護,科學家絕對是屬於第一梯隊。
嬴成𫊸今日沒有在宜陽城露出真容,若是其摘下斗笠,這些甘於貧窮的墨家門生將蜂擁而至,簇擁在其身邊,用比尊敬科學家的眼神看着他。
不信天,地,鬼,神的科學家,爲了總領墨家門生,窮苦百姓。
在宜陽縣城中,將嬴成𫊸宣傳成了天子。
在墨家的理念中,天子是代表上天來掌管人間的,天子在墨家中極其重要。
君主和臣子,在墨子看來都是出於興萬民之利而產生的,他們從民衆中不得已而被設立來制約百姓,他們存在的意義就在於維護廣大百姓的利益。
但爲了實現對社會國家的有效治理,君臣之間的關係就不那麼民主。
聞善而不善,皆以告其上。上之所是,必皆是之。上只所非,必皆非之。
天子是人間的上帝,天子說出來的話就是絕對的權威,他認爲對的就是對的,錯的就是錯的,臣子只要認同就好了,臣子要對天子絕對順從。
包括他這個墨家鉅子,也是臣子,也要聽命於天子。
臣子們要做的,就是將天子的命令傳達給百姓,再把百姓各種情況向天子彙報,從而讓天子可以合理治理整個國家,興利除弊。
這是因爲墨家認爲要實現廣大百姓的利益,必須確定天子的絕對權威,天子上同於天,天子代天發號施令,人民只可服從於天子,這就是墨子的“尚同”思想。
實際上,墨家學派的“鉅子”,便是“天子”縮水版——墨者必須聽命於鉅子。
墨家的制度就是通過這種模式組織起來的。
創始者墨子認爲,爲了實現最偉大的利益,這種形式很有必要。
科學家也是如此認爲。
若僅如此,墨家好像比法家舔君主舔的更厲害,墨家不應該定義爲爲民發聲。
墨家和法家的不同時,法家是爲君主立法管民,而墨家是爲百姓立天子。墨子之所以用天子不用君王,便是以天限制君王。
——發洪水,鬧旱災,一切的天災都是上天在發怒,是天子做的不好的徵兆。
墨子留了這麼一個後門限制君權。
但即便如此,當墨家鉅子提出了某人爲天子的時候,哪怕那是一個乞丐,也將立刻能號令整個墨家。
而能夠讓現任墨家鉅子全身心相信,要整個墨家以侍奉的天子。
高坐王位的始皇帝不行,唯有從小跟到大,現爲長安君的成𫊸公子。
和嬴成𫊸經歷了太多風風雨雨的科學家,能夠和嬴成𫊸徹夜暢聊憧憬未來的科學家,能夠讓嬴成𫊸將舉世唯有的三把手槍贈予一把以讓其防身的科學家。
能夠感知嬴成𫊸的大多數情緒,能夠理解嬴成𫊸的大多數想法。
鉅子請回……科學家心中默唸,他從這四個字中,感知到的是疏遠。
“依君上的脾氣,若是被說的惱羞成怒,應是說滾回去……”
科學家一步一步望着主君離去的方向好久,望的天色漸暗,望的月明星稀。
…………
“鉅子大人,怎麼會來得如此晚?”
宜陽城門前的兩個守衛關心地道。
是眼前這個人,讓他們有了活着的目標——搭救和他們一樣的兄弟姊妹,他們不再是爲了活着而活着,像一具行屍走肉。
“無事,無事……”
科學家勉強笑笑,在兩個守衛擔憂不已的目光下,走進了宜陽城。
“鉅子大人,這裡應該如何搭建。”
有人指着房屋棟樑詢問,科學家邊講解,邊上手,和其人一道架上橫樑,以榫卯結構固定。
”鉅子大人,天真的能夠知曉一切乎?”
有人捧着《墨子·天志》詢問,科學家認真地講解。
“是的,有人做了什麼惡事,沒有人看到,沒有人聽到,沒有人察覺到,但天會第一時間知道。天能看到世間一切,知道天下人做的一切事。天有其意志的,懲善罰惡。”
科學家不信天,地,鬼,神。
但在這個沒有過強約束性的時代,他必須要用這些來讓百姓心有顧忌,心有所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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科學家接下來又教了選種田的門生怎麼肥沃土壤,又教了選兵法的門生如何守城。
躺到了牀上,剛剛忙碌完的科學家又一次目光呆滯,他不知道,他到底哪裡做錯了。
“或者,是主君錯了……”
嬴成𫊸沒有迴轉新鄭,他在遼闊的原野上策馬狂奔,他在抒發他心中的抑鬱。
他沒想到,他覺得和他走的最近,思想最類同的科學家也是如此想法。
“孔子想被厄嗎?屈原想被放逐嗎?左丘明想要失明嗎?孫臏想要受臏刑嗎?要是告訴他們忍受這一切苦難,他們就能成功,他們會接受嗎?
“爲什麼要將這一切都歸功於苦難!造就了他們,如果可以,他們會想要選擇這樣的苦難嗎?真是夠操蛋的言論!
“苦難不值得歌頌,貧窮不值得堅持!”
嬴成𫊸呼吸急促,他很憤怒,憤怒於說出這些話的是科學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