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兒,我……”趙雋剛開口。
“浣紗,浣紗——”沐夏揚聲朝臥房外間叫她的貼身丫頭。
“大小姐,浣紗就來。”
隨着稍稍遲疑的應答聲,浣紗從外間趨步小跑進來,低眉垂手立在主子臥榻幔帳外等候吩咐。
“今夜天氣燥熱得很,害人輾轉反側不成眠,且擾了世子清夢,世子乃千金貴體,須慎加珍重。我不便驚擾世子,浣紗,你收拾收拾窗邊的竹榻,那兒涼爽,或許好入睡些。”
沐夏邊掀開幔帳邊吩咐丫頭,不管那隻死皮賴臉扣住她的手,擡腳想要跨下牀榻去。
“是!大小姐。”浣紗不敢擡眼,趕緊退開。
“夏兒——”趙雋握緊掌心裡的纖纖素手,輕輕扯住,阻止想要跨下牀榻的妻子。她……唉,她看來像是打定主意不肯讓他享有丈夫的權利呢……
“世子,夜深了,早點安歇吧,啊?”沐夏回頭看着她的夫婿,既關切又溫柔地說,十足妻子體貼丈夫的語氣。
“夏兒,你聽我說……”看她這麼柔和,趙雋心懷一蕩,更想好好跟他的妻子解釋了,好讓她清楚他的心意。
“世子,有什麼話明日再說罷!夜色深沉,別睏乏了身子,明日要精神不濟了。還有啊,我家臨秋妹妹的嫁妝還未辦足,明日一早我還須到市集上看看。我今日上午在市集上走了一遭,午後又陪世子在酒席上坐了一晌,睏乏得很,須養足精神,明日纔好看貨採買……夫君大人,可否容我先去睡啦?”
沐夏截口打斷趙雋的話,話兒說的既親切又得體,一點都不會讓那個她打算撇他獨寢的夫婿下不了臺,而且可以說給足了她夫婿面子,不但如此,說完話,她還很應景很適時地打了個大大的哈欠。
她是故意的吧?
趙雋有點懷疑……不得不懷疑。
有誤會,不是應該弄明白一切,消除誤會纔對嗎?他清楚,她相當聰明、沉靜、內斂,不是愛撒潑蠻橫無理的女子,不會不明白這一點,她不肯聽他說什麼,是因爲……不想跟他討論這個問題吧?
也就是說,她現在不打算諒解他,接受他,是吧?
她不肯聽他的解釋,要怎樣才能讓她清楚,他喜歡她,是因爲她本人令他動心……唔!不好!這麼說會令她計較,定然要說他容易見異思遷——畢竟,他確是在不知情下喜歡上的她,可他……從未有過遺棄妻子的念頭,不可能讓另外的女人來取代她……不好,這樣說也還是會讓她有反駁的理由,說不定又會因此弄出別的一套說辭,搞不好還會歪纏在不利於他的方面,又因此證明他其實沒有真心……她爲何那般冰雪聰明,他想含糊其辭怕是也難。
無論如何,他必須儘快解決目前這種爲難局面,可關鍵是,也要她肯聽他說話才行!
怎麼辦纔好?
趙雋沉吟着,夜色在他的沉吟中如水流淌……
“世子……我睏乏極了……您可否容許我去睡了……”良久,沐夏先說話了,說得含含糊糊、斷斷續續。
困了?這麼會睡!從午後睡到現在,她還沒有睡夠?
趙雋狐疑地看着他的妻子,見她眼睛似閉非閉,似睜非睜,哈欠連連,柔若無骨的纖細身子東倒西歪,都快趴到牀面上了,一副睏倦至極嬌慵無比楚楚可憐的俏模樣。
“你睡罷!”
趙雋心一動,不止心動,還心軟——大半夜的……於是,他拉了下她的手,示意她在牀榻上躺好。
“我到竹榻那邊去睡。”沐夏振作一下精神,堅持要下牀榻。
眼前的人兒神情堅決得很,打定了某種主意……趙雋不得不承認——自己自食其果了:他當初不肯與她共度洞房花燭夜,現在,她不肯讓他分享她的枕蓆……他起的頭,強要她一時之間心無芥蒂,心甘情願接受他,也許……是有點難!
唔!今夜先算了!一切慢慢來吧!
反正他們已是夫妻,要她信賴他,接受他,有的是時機,根本不必急於一時。
急於求成,急功近利,往往招致適得其反。
兵書上都是這麼說的。
“夏兒,困了就不必起來走動,你睡罷。”趙雋放開妻子的手,移身下榻,走到窗口邊。
窗邊竹榻,浣紗已經利落地收拾好了。
“晚安!世子——”
沐夏隔着幔帳輕聲對她的夫婿大人說。一個人躺在大牀上,舒展開肢體,感覺太舒坦了,不由得在心底嘆息一聲。
啊!
果然!一個人睡比較舒服一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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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半三更,夜色沉沉,即使天地漠漠,人聲寂寂,也一樣可以發生許多故事。
“檻菊愁煙蘭泣露。羅幕輕寒,燕子雙飛去。明月不諳離恨苦。斜光到曉穿朱戶。昨夜西風凋碧樹。獨上高樓,望盡天涯路。欲寄彩箋兼尺素。天長水闊知何處。”
一個幽幽的女子的輕吟聲穿透夜色,撕開暗沉沉的黑幕,像一道流光,透進迷濛的混沌,喚醒似乎沉睡已久的思緒……
頭,很昏,隱痛潛伏在每一個角落,而最痛的,其實不是頭,而是他的心……
昨夜西風凋碧樹……獨上高樓,望盡天涯路……天長水闊知何處……知何處……
晏同叔的一闋《鵲踏枝》,一個“凋”,一個“獨”,一個“盡”,寫盡了天涯茫茫,長路漫漫,秋風漸起,天地蕭瑟,伊人遠隔,無盡的懷人之苦……天氣再涼,比不得思念之苦,天地蕭瑟,比不得心底無窮的失意落寞,天涯路遠——即使咫尺又如何,註定斷腸……欲言無語無人聽,獨自相思註定是無法被分擔的痛苦,這便是人生的無可奈何……
季允思緒飄飄悠悠的,不知自己此時是醒,還是在夢中。不管是醒,還是夢,都註定尋覓不到什麼……神女生涯原是夢……除卻巫山不是雲……
唉——
“季公子,你醒了?”
一聲柔柔的女性嗓音如微風般輕輕拂過……拂過他的耳畔……
有人?是誰?
季允驀地睜開雙眼,一眼就對上一雙煙水眸——紫蝶姑娘?
是的!是紫蝶姑娘!她就坐在他身側,她的臉就俯在他上頭,不可能是錯覺!她怎麼會出現在他的牀榻前?
“你怎麼在這裡?”季允看着眼前美貌出衆名揚京師的勾欄女子,在掙扎起身之前沉沉地問。
也許,是因爲剛甦醒的緣故吧?季允的情緒看起來似乎不好,或者也可以這麼說——不悅。
“季公子,這句話應該是紫蝶問你纔對吧?”紫蝶姑娘輕笑,傾身向他,手裡攫着一方羅帕,輕輕擦拭他鬢角淌出的細密汗水,又說,“季公子,瞧你這許多汗,熱得不輕吧?公子文質彬彬,爲何要學人家豪情縱飲?你先前醉了,醉得不輕呢。如若不是紫蝶未曾多喝,神智尚清醒,發現公子自個兒出了四海樓,無人相送,急忙叫了馬車帶公子回來下處,公子今夜怕是要醉臥街頭……公子是斯文人,被人瞧見爛醉如泥的模樣,那可就不好了!”
什麼?季允猛地坐直起來,驚疑地掃視四周,才發現——自己的確處在一個陌生的,充滿女子脂粉氣息的房間裡,處在一張陌生的臥榻上。
“這是哪裡?”他收回目光,盯着紫蝶姑娘,語調是惶然的,更是冰冷的。
“仙樂坊——”紫蝶姑娘卻悠悠淺笑,並且脈脈看着季允,“季公子沒來過仙樂坊吧?聽說季公子從不涉足煙花地,今日季公子蒞臨本坊,令寒宇蓬蓽生輝,紫蝶實是不勝榮幸之至——”
“仙樂坊”!
他,在“仙樂坊”?他竟在“仙樂坊”!
季允猛地掀開覆在身上的薄衾,跨下臥榻,踏上地板,不期然一陣天旋地轉,搖搖晃晃往後一倒,又坐回臥榻——他太急切,忘記自己宿醉未消,這一番劇烈動作,自然是吃不消。
“季公子,你想做什麼,吩咐紫蝶一聲就是了,何必着急?瞧你,又急出一頭汗來了——”紫蝶姑娘柔聲細語,擡起玉手,攫着羅帕替季允擦拭鬢角、臉頰。
“紫蝶姑娘請自重!”季允一把擋開紫蝶姑娘的手,口氣更冷了幾分。
“自重?”紫蝶姑娘愕然凝視季允,“季公子的意思……紫蝶是一個不知珍重的女子,是否?紫蝶命薄,自幼身陷勾欄,以賣笑爲生,即使不得已同客人虛與委蛇,也是知道珍重自己,不肯輕賤身心,季公子這般說來,是認爲紫蝶乃風塵中一殘花敗柳,可以隨意輕視、鄙夷、賤踏,是否?”
紫蝶姑娘說着,雙眸愈加煙水茫茫,緩緩縮回攫着羅帕的手,擺在裙兜上,低下頭,兩顆珠淚無聲地墜落,神情委屈,神態楚楚可憐。
面對此景,季允一愕,有些不知如何是好。他雖然與紫蝶姑娘同過兩次席,但一直把她看作澹臺拓的紅粉知己,極少去留意她,況且,他素來清高自持,潔身自好,不與風塵女子有染,驀然發覺自己莫名其妙處身於勾欄院中,不悅油然而生,卻也不是故意要鄙薄輕賤勾欄女子——本來麼,煙花女子賣笑,因果全由男子,又豈是身世飄零如浮萍的她們所能決定的。
“季某並無此意,紫蝶姑娘……”季允想要致歉,話未講完就不自覺地頓住,眼睛死死盯着紫蝶姑娘緩緩擡高的,攫着一方雪白羅帕打算拭淚的手,雙眸無意識地收縮,呼吸幾乎屏住——那羅帕一角,深藍色的“夏”字清清楚楚地呈現……
“你怎敢隨意動我身?”季允冷然責問,急遽地伸出手,以閃電般的速度拽住紫蝶姑娘手中的羅帕,扯回手中,五指收攏,迅速捏入手心,捏得緊緊,緊緊的……而直到這時,他才意識到,自己呼吸急喘,心臟在急促跳動,血氣上涌,頭昏腦脹,慌張、氣憤、惱怒,莫名的緊張還有……恐懼來回在心內翻滾。
她……竟然發現了它……
他深深埋藏在心底的秘密……還有她……有沒有被她發現……有沒有?到底有沒有?
季允突如其來的動作,驚的紫蝶姑娘下意識擡起頭,擡起眼,愕然看着季允,這回,是真正的愕然……她從來不知道,眼前這個溫文爾雅、風采出衆、俊美絕倫的文弱書生,亮若晨星的漂亮眼睛裡放射出來的光芒冰冷起來也能像一把寒意入骨的利劍,幾乎……幾乎能夠冰凍死人,刺死人……
爲什麼每個出色的男人總是如此冷,如此酷,如此難以侍候?每一個都是這樣……
紫蝶姑娘瞪大眼睛,怔怔地望着季允,忘了反應。
季允深吸一口氣,再度站起身,不再看紫蝶姑娘一眼,匆匆奔出房門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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