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5.第 35 章

向來,八月仲秋日是闔家團圓的日子,澹臺拓很識趣地沒在這天拉趙雋加入以他爲首的那些異鄉客的狂歡,而是直到第二天——八月十六,才借秦肅回請他的機會,慫恿秦肅邀趙雋共赴午宴。

秦肅的午宴定在一家不大起眼的小店——“虞記”裡。

“虞記”實在不大,大堂裡堪堪擺下那麼六七張桌,倒是後院裡一座亭臺,面對一棵桂樹,頗有雅趣。

現在,秦肅的宴席就設在後院亭臺裡。

秦肅新近成爲“虞記”的常客,和店家較熟,來此頗有賓至如歸之感,據他說,“虞記”的女兒紅極爲醇香——而澹臺拓的看法則是:“虞記”店面雖小,下酒小菜卻勝過大酒樓,堪稱色香味俱全,尤其這色還不止是菜色,包括店家女主人的美色——也就是說,這家名叫“虞記”的小吃店,店裡的藏酒值得一喝,做的小菜值得一吃,人嘛——更是值得一看。

店主人姓虞名白鷺,二十有餘,據說寡居,因家中無男人支持,爲求維持生計,開了這家小店面。雖說自古以來寡婦門前是非多,何況一個年輕貌美的寡居女子?不過,“虞記”開張至今半年,店家女主人對待男人的態度總是不卑不亢,沒惹起多少閒言碎語,頗能清靜度日——或許,這也是秦肅能成爲“虞記”常客的原因之一吧?

秦肅今日的宴席沒有女客——也就是說,澹臺拓終於不再時時將個紫蝶姑娘掛在腰側,而秦肅也可以不必再應酬呂寒秋姑娘——聽說是託那日趙世子酒席的福:蒙呂將軍受了傷沒有因此弄壞腦袋,在那天清楚自家侄女應該多教導些禮數再發嫁也不遲。於是,秦肅暫時少了一樁煩擾事。最近,秦肅與同鄉季允來往較頻繁,加上季允科考結束,不管是需要慶祝還是撫慰,秦肅這桌宴席當然都少不了季允,如此算下來,秦肅今天的宴席只邀請了三位好友:趙雋、澹臺拓、季允。

既然秦肅與店家熟識,一干人在“虞記”不但被店主人待爲座上賓,店主人還應邀坐陪,勤快斟酒,殷勤勸酒,使澹臺拓如願享受到了傳說中的“吳姬壓酒勸客嘗”無上美意,不禁大叫快哉至哉!。

菜色不錯,醇酒香濃,四個男人,加上一個長袖善舞的店家女主人,喝得還算盡興,季允酒量最淺,沒多久就覺得朦朧欲醉,於是藉故更衣,走到“虞記”門外透透氣。

“季公子?是你——啊!如此湊巧!在這裡遇上了季公子。”

季允才走出“虞記”門口,隨着突兀的叫喚,一乘小轎停在季允的面前,從轎裡娉婷走出一個粉面含春的絕色——紫蝶姑娘。

“紫蝶姑娘。”季允淡淡打聲招呼。

“季公子出現在此地,莫非——”紫蝶擡頭看了店名,轉過眼含笑瞅着季允,似乎看不出他的冷淡似的,一味說道,“季公子在此間有應酬麼?容我猜猜,席上之人定然少不了澹臺爺,他昨夜寄來一書,我還未及看呢!正好,趁此良機,我這就進去與澹臺爺打聲招呼罷!”

說完,也不等季允有所反應,舉步踏入“虞記”,掃一眼大堂,目光尋不到什麼,於是沿後門走進後院,直上亭臺而去。

“紫蝶?”澹臺拓眼尖,一下就看到驟然光臨的紫蝶姑娘,不禁訝然出聲。

今日秦肅做主人,本已說定純粹來個男人的聚會,不曾想紫蝶姑娘自個兒從天而降不邀自來,令前些日子和紫蝶幾乎形影相隨的澹臺拓心底止不住尷尬起來,生怕主人秦肅有所誤會,出乎意料的神情不免要做的強烈一些,“紫蝶,我昨夜要人送一封信到你那兒,想邀你今日共進晚膳,真可謂相約不如撞巧,不期而能相遇——秦兄弟,多了個嬌客,你當如何呀?”

“紫蝶姑娘如蒙不棄,一同坐罷?”秦肅平平說道,沒什麼情緒的聲音聽不出拒絕,也聽不出歡迎。

幸而,大家都是熟人,紫蝶姑娘微微一笑,並不計較,福身告了座,沒看其他男人,倒是先向坐在秦肅旁邊的店主人虞白鷺開口,“白姐姐?竟是你?白姐姐這一向可安好?數年前,妹妹但知姐姐爲一富商贖了身,從了良,做了姨太太,原以爲此生再無相見之日,不曾想,竟還能在此地重逢,紫蝶實在是始料未及——”

“紫蝶姑娘也許不知道吧?此間鄙陋小店就是我虞白鷺的營生。虞白鷺命薄,好容易嫁了個夫婿,夫婿雖然頗有齊人之風,卻也能知冷知熱,不曾想,年前外出經商不幸溺水,撇下我——白鷺沒了男人,家裡大娘自顧不暇,我一介孤寡,要三餐爲繼,只得拋頭露面做點生計了。讓紫蝶姑娘始料未及——抱歉得很了!”虞白鷺淡漠地看着紫蝶姑娘,淡淡地說。

原來,這虞白鷺和紫蝶姑娘昔日曾同是“仙樂坊”的姐妹。虞白鷺原也是炙手可熱、紅極一時的紅牌,卻在年華正盛,聲名正隆之時從了一個商賈,甘作侍妾,從此退出煙花地,銷聲匿跡,不曾想,如今在京城裡開這樣一家小店面,也難怪紫蝶面有疑色。

“白姐姐自力更生,妹妹只有萬分欽佩,敬重不已!可惜,妹妹乃福薄弱質之人,遇不上姐夫那般情深意重男子,惟有一再蹉跎歲月,年華付與東流水……唉!與姐姐相比,妹妹纔是真正命薄如紙……”紫蝶彷彿觸動心事,低下眉眼,幽幽嘆息。

紫蝶姑娘嘆息聲未落,秦肅目光已是迅如閃電地掃向澹臺拓,嘴邊隱隱有嘲弄之意。

澹臺拓接到秦肅的目光,微微一笑,卻不應答紫蝶姑娘的話。

紫蝶姑娘嘆息完了,才擡起盈盈雙眸,環視桌上衆男子,一一招呼,“秦將軍,紫蝶貿然前來,別嫌棄紫蝶冒昧罷!小王爺,您安好!澹臺爺,相期不如偶遇,午宴秦將軍做了主人,紫蝶不敢僭越,各位爺,還有方纔在門外遇見的季公子,趁此良機,容紫蝶冒昧,請各位爺今晚再聚首,可好?恰好,紫蝶亦可與久別重逢的白姐姐多親近,晚宴就由紫蝶來做東罷,澹臺爺,可好?”

“不好!”澹臺拓笑道,“讓紫蝶姑娘破費豈有此理!這客我澹臺拓請定了的!紫蝶,一切交由我來安排吧!你呢,只要喝兩口酒,唱個小曲兒,我就心滿意足了,哈哈!”

澹臺拓言罷,紫蝶面上微微閃過異樣神情,嘴角卻彎起,緩緩展開一個巧笑倩兮——

“澹臺兄,季某量淺,慚愧得很,如今已是不勝酒力,乘興而來,須當乘興而歸,兄長美意,應當虛懷以待方能見赤誠之心、敬重之意,季某冒昧,懇請改爲他日,季允再陪兄長喝個盡興,可好?”季允恰好此時走上亭臺,落了座,開口便道。

“季兄弟說的對,乘興而來,乘興而歸,日日有酒席,日日酒興飛揚,一日之內把酒都喝了,明日又要孤寂落寞,豈不是惆悵失意的很?紫蝶,雖說今朝有酒今朝酒,但我兄弟數人,情深義重,更須細水長流,不必集於一時,狂歡痛飲太過,折殺衆位兄弟,也沒多大意思,就依了季兄弟的話,我們改日再聚,我做東,好不好?”澹臺拓目光凝注在紫蝶姑娘臉上,笑嘻嘻地說。

紫蝶姑娘眉尖微蹙,也許是鬧不清澹臺拓用意何在吧,對他不置可否,轉向趙雋,問,“小王爺,您也不肯領紫蝶的席麼?”

趙雋和秦肅兩個人正在喝酒,一口酒剛下喉,紫蝶這麼一問,他不徐不即掏出一塊羅帕,壓在脣邊按了按,才說,“我方纔與秦將軍喝酒,分了神,沒留意大家談論些什麼?澹臺,我似乎聽到你說改日宴請紫蝶姑娘,是吧?”

澹臺拓大笑,“哈哈!世子一心二用,聽的明白,改日兄弟做東,兄弟們再聚首呵!來,來,來,今日宴席未散,談什麼他日之事,若非秦將軍不拘小節,早把這主人惹生氣了!虞老闆,你的酒真不錯,再來一罈女兒紅,我今日不醉定然是不歸的。來呀!喝——”

澹臺拓那邊叫喝酒,虞白鷺這邊瞧着紫蝶,微微笑道,“紫蝶姑娘,你我昔日同坊,雖無姐妹之誼,也有姐妹之名,難得紫蝶姑娘今日光臨敝小店——古人尚有‘同是天涯淪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識’之說,何況你我?恰好,你我都認得座上各位大爺,晉王世子高貴懾人,澹臺大爺風趣得緊。秦將軍威武穩重,季公子風雅高潔,俱是人上之人,我等風塵之人就是望塵也莫及啊——今日蒙秦將軍不棄,在此設宴,且不嫌白鷺鄙陋低下,誠邀共飲,已是不勝榮幸之至,白鷺當克盡店家之職,惟望各位大爺此際喝得盡興,其餘的,白鷺暫不作他想——紫蝶姑娘,你我久不相見,這一杯相逢酒不喝不行,請吧,白鷺先幹了。”

虞白鷺舉起手中杯,望空敬了紫蝶,仰起脖,全喝了個乾淨。

虞白鷺這一番話紫蝶姑娘聽了臉色隱隱作白又隱隱透紅,卻也不好發作,只得悶聲舉杯,也一口飲幹。

兩個女子喝酒的時候,澹臺拓則盯上趙雋手中的羅帕,盯了好一會,忽爾曖昧地笑了,“世子,您這羅帕雅緻得緊,只是……您也忒招搖了些罷!”

“什麼?”秦肅沒興趣看女子斗酒,湊過來問。

“世子娶了個好夫人,羨煞人也就罷了,偏生要欺壓我等孤家寡人,有情人不成眷屬——這羅帕分明是閨閣之物,世子堂而皇之示之以衆,不是招搖是什麼?”澹臺拓笑嘻嘻地指着趙雋手中羅帕道。

“小王爺手中是——夫人的繡品麼?小王爺夫人繡的好針線!紫蝶方纔恍惚瞧見帕子上繡有“春夏秋冬”幾個字兒似的,那字兒繡得真古雅,像是篆字……只是,紫蝶孤陋寡聞得很,鬧不清爲何不繡些花鳥蟲魚而繡字兒呢?還是說,現下閨中的夫人小姐們繡帕子都不愛繡花鳥蟲魚而改繡字兒了?”紫蝶姑娘早已撇開虞白鷺,微笑看着趙雋說話,同時,雙眸掃過季允,不動聲色地瞥他一眼。

季允一直垂着眼,並不注意大家談得津津有味的羅帕,更不注意紫蝶姑娘的目光,似乎獨坐一邊有些無聊似的,自斟自酌連飲了幾杯。

“紫蝶,這你就不曉得了——”澹臺拓意興十足地笑,“世子手中帕子上的字豈是沒來由的?那字兒呀——嘿!所以,我才說世子太過招搖了也!”

“什麼意思?”秦肅懵懂得很。

“笨——”澹臺拓嘲笑,不肯明說。

“秦爺豪邁,不拘小節,不識得閨閣物品也不算奇怪——”虞白鷺淺笑道,“恕白鷺冒昧,如果沒有猜錯,帕子上的字定然是晉王世子夫人的名諱,對吧?”

“虞老闆乃聰明之人也!”澹臺拓讚許地拿起酒杯,“澹臺這一杯敬冰雪聰明、知情知趣的虞老闆,只是酒不能白喝,我這傻笨的秦兄弟,虞老闆可要多提點他——哈哈!”

“澹臺爺就愛逗趣,這笑話說的不錯,白鷺陪你飲了。”虞白鷺淡淡地笑,把手中酒一飲而盡。

“澹臺拓,你這廝偏愛胡說,該罰一杯!”秦肅瞪着澹臺拓,聲音裡的不自在和不悅難得的明顯。

“算我胡說——那又如何?清者自清,濁者自濁,說者自胡說,聽者何妨胡聽?哈哈!我喝!”

大家杯來盞往,酒席上再度熱鬧之時,紫蝶仍對晉王世子的羅帕意猶未盡,大家紛紛舉杯盡飲時,她卻向趙雋道,“小王爺,紫蝶對小王爺夫人的手藝欣羨至極,可否借來一觀?”

不過,酒席上太熱鬧,趙雋早收起手中羅帕,放入懷中,和一幫兄弟杯酒相酬,根本沒去注意紫蝶的問話。

被冷在那裡的紫蝶臉色一僵,轉眼看到虞白鷺一直在看她,嘴角微掀,卻又欣然笑開。

虞白鷺也是一笑,調開目光,不再看她,一意提壺斟酒,勸她的客人們更進一杯酒。

這下,紫蝶姑娘不免冷清羅,她無聊地瞄向季允,眼見季允酒意更濃,於是舉杯向他笑道,“季公子,紫蝶坐下,還未曾與季公子喝上一杯,季公子悶聲不響,是不勝酒力呢……還是心情不暢?白姐姐剛纔兩句詩唸的好:‘同是天涯淪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識’,紫蝶陪季公子痛飲幾杯罷,如何?”

季允不看紫蝶姑娘,也不答她的話,杯中酒倒是很乾脆地一飲而盡了。

“‘同是天涯淪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識’?大有深意也!紫蝶,你與季兄弟有何同病相憐之處呀?”澹臺拓調過頭來笑問。

“季公子獨在異鄉爲異客,紫蝶流落他鄉,淪落風塵,豈非‘同是天涯淪落人’麼?”

“我澹臺拓也是‘獨在異鄉爲異客’,爲何不見有人與我同病相憐?可憐!可見我澹臺拓命中註定無佳人眷顧——可悲!”澹臺拓口呼可憐,臉上卻笑嘻嘻的,並且隱約帶着嘲弄。

“澹臺爺到處春風得意,聽說最近‘醉心樓’的頭牌很得澹臺爺的眷顧,只見新人笑,哪聞舊人哭,澹臺爺這‘同病相憐’又是從何說起呢?”紫蝶姑娘輕輕一笑,問澹臺拓。

“我澹臺拓乃狂徒浪子,向來只知今朝有酒今朝醉,也只認行樂須及時的道理,比不得愚公,太行王屋置於前,我只肯繞道而行的——哈哈!”澹臺拓說完,仰首大笑。

紫蝶姑娘臉色暗變,神色不定。

“澹臺爺這話讓我想起兩句詩:花開堪折直須折,莫待無花空折枝。擁有時該當珍惜,切勿失去了才追悔莫及,尤其,切莫癡心妄想,奢望不屬於自己分內的東西——澹臺爺,我這注解不錯罷!”虞白鷺笑笑,瞥一眼紫蝶姑娘,說道。

澹臺拓但笑不已。

紫蝶姑娘神色不太平和。

有人卻忽然平靜了——季允,只見他往後挪到亭臺邊,靠着欄杆,眯起眼睛看衆人,不動,也不說話。

“糟糕!季兄弟定然不勝酒力了——”澹臺拓笑完,睜着一雙似醉非醉的眼,瞅着季允又笑,“季兄弟,你的酒量——何時纔可像你的文才——八斗不醉呢哈哈……”

“季兄弟既已不勝酒力,我該當送他回去,不如我們就此散了,改日再聚罷?”秦肅也覺得有了些微酒意,於是提議。

“好罷!”席上人贊同。

當然,這席上人要稍打些折扣——首先,季允已經不聲張,其次,澹臺拓懶於應答,第三,紫蝶姑娘兀自沉吟,第四,店主人覺得沒她什麼事,所以,那個應答的人事實上就只有一個趙雋。

因爲秦肅已經安排自己送季允回去,趙雋說完贊同的話,理所當然地攙扶起澹臺拓,先行走了。

秦肅攙扶起季允,向虞白鷺告了退,剛要走,忽然纔想起席上尚有個紫蝶姑娘。

紫蝶姑娘算是澹臺拓的紅粉知己,秦肅不擅長箇中之道,向來與紫蝶姑娘無甚交情,何況現在要顧着一個季允,哪裡會分神來照管別人?於是,對紫蝶姑娘點頭致意道,“姑娘請自處罷,秦某先送這位季兄弟回去——”便想就此走人。

“秦將軍,季公子似乎頗有醉意,不知行走可方便否?紫蝶在店門之外停有一乘小轎,秦將軍如不嫌棄,紫蝶可以送季公子一程,您意下如何?”紫蝶姑娘卻殷勤相問。

秦肅想了下,覺得不失爲好辦法,於是欣然應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