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就要黑了……
侍劍依主子夫人的吩咐,在天擦黑的時候磨磨蹭蹭地走進主子睡的客房——說到磨磨蹭蹭,不是指主子夫人要求他磨磨蹭蹭,而是,唉,想到主子聽到他的傳話之後有可能出現的反應,他就只想磨磨蹭蹭——如果可以,他巴不得磨磨蹭蹭到明天、後天、未來……可那樣一來,他就徹底死定了!比目前大有可能——即將產生的死相更爲悽慘!
主子在睡覺。
來“西郊別業”兩天,主子大多時候都在喝酒,今天才看到他正式入睡——要不是他冒死搬走主子房裡所有酒罈子,聲色俱厲恐嚇小二不準再送酒進來,說不準主子還會喝個沒完沒了——喝到海枯石爛也說不定。嚇!想不到從不嗜酒的主子竟是傳說中的海量,他侍劍算是見識到了!
主子睡的時間不算短了,從午後到現在,卻像還沒有睡夠的樣子。唉!他侍劍怎麼就這麼命苦,還得苦上加苦把主子從黑甜鄉中拉出來——救苦救難的觀世音菩薩,保佑他躲過劫難吧!
“世子,您……醒醒!醒醒……”侍劍立在屋子正中央,隔得老遠小聲叫喚躺在牀榻上的主子——所幸,這間屋子是“西郊別業”最大、最寬敞的一間客房,人與人之間有足夠的距離,也比較能夠安心一點點!
叫了好幾聲,他的主子卻不肯睜開眼表示清醒。
侍劍肯定主子已經清醒而不肯睜眼睛的原因是——主子並非不夠警覺之人,相反,耳目靈動着呢,不可能聽不到他的叫喚聲——雖說,主子一旦入睡,真的非常、非常厭煩吵鬧,鬧醒他少不得要惹動肝火——下午時分發生在客房門口的事實已經證明過了……可他冒死也要叫醒主子實在也是火燒眉毛不得已,沒有辦法的事哇!
“世子……”侍劍又叫,“世子……您醒醒,再不醒……就來不及了啊……”
……
“世子,少夫人來了……”沒辦法,只有試試這一招現在管不管用。
咳!還真管用……
有人張開了眼睛,把四周掃一遍,然後瞪向某一點,一臉上當的鬱怒,“侍劍,你最好有個合理的解釋——”
“侍劍不敢說謊!少夫人的確來了……”
“……人呢?”趙雋有些相信了。這個小混蛋還不至於膽大妄爲來欺騙他!
“……又……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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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了?
“爲何不稟報?”有人的眉毛幾乎擰在一起。
天啊!少夫人都親自敲門了好不好!
“少夫人說……不必通傳!”侍劍很慶幸,自己不是在說謊。只是,比較想不通——既然主子非常歡迎少夫人前來“請”他回府,爲何要端那麼高的身段擺足架子死不開門?
“我說——叫你去死怎麼不去?”
“世子……主子要奴才死,奴才不敢不死!世子,永別了!侍劍來世再鞍前馬後侍奉您……”侍劍低下頭,雙手抹一把臉,垂頭喪氣地轉過身,拖着腳步,有氣無力地向房門走去。
“回來!”有人快被氣死地大喝一聲。
“是!世子!您還有什麼要囑咐的?侍劍走在黃泉路上也一定時刻謹記!就算喝了孟婆湯……”
“再油腔滑調,本世子叫你的舌頭先走上黃泉路!”
“奴才該死!世子饒了奴才的舌頭吧!”侍劍趕忙單膝跪下,頭低低的,不敢以面目示人。
趙雋從牀榻上翻身坐起,兩手撐膝坐在牀榻邊沿,仰望天花板,思索了好一會兒,開口問,“少夫人何時來的?”
“午後——世子在房裡生氣那會兒!少夫人……就在外面……還敲了門!”
不可能!
他……怎麼不知道?怎麼聽不到她的聲音?
都是該死的酒害的!當時,他因烈酒後勁發作醉意翻涌頭腦發脹聽覺失常,滿耳聽到門外傳來某些個刺耳的爭來吵去似乎永不知休止的聲音,以爲是客棧裡的客人吵嘴吵到他門前,蒙着被窩隱忍許久,終於忍無可忍地暴喝兩聲,不會……他喝罵走的人是她吧?
怎麼會呢?他當時根本沒有聽到她的聲音呀!該死!都是酗酒惹的禍!
“你不會請少夫人進來麼?”笨奴才!平日的伶俐死哪兒去了?這下……他要怎麼跟她解釋?
侍劍不語——實在是,此時說什麼都不會對!
“少夫人走了?”明知不可能,卻還是忍不住要抱微弱而渺茫的希望。
“少夫人早已回城!”
“就……那樣走了?”唉!不奇怪!絕對是她的風格!
“唔……呃……”
“說!”這奴才存心找抽!
“少夫人有留下話——”
“說什麼?”
“少夫人說……少夫人說了,少夫人家老夫人壽宴,請世子天黑前務必趕回去拜壽!”
嘎?
“混蛋!爲何不早說?”趙雋瞄一眼窗外黑下來的天,臉色比天色還黑——真是糟糕!都是意氣鬧的,他竟然不記得對她的承諾了!這下更是解釋不清了!
笨奴才!事情輕重緩急分不清!爲什麼不早些叫醒他?
侍劍張了張嘴,無言以對……他是想說啊,可少夫人一定要他發下重誓,她的話只能在天擦黑的時候傳達給世子——這不明擺着折騰人嘛這是!他侍劍好命苦哇啊啊啊……
噝——
侍劍齜牙咧嘴捂住幾乎爆出一個疙瘩的腦門,無聲地倒吸幾口冷氣,卻半分痛也不敢叫……他就知道!就知道!今天這頓痛絕對、絕對跑不掉——嗚呼!悔不該口快心軟答應了少夫人的要求!雖說君子一言駟馬難追,但……少夫人必定要比主子好侍候得多……吧?
“備馬!回城!”趙雋猛地站起身,順道把被打傻了的侍劍從混沌中喝醒。
“是!”侍劍急忙應聲,閃電般衝出房門,奔進馬棚,以史無前例無以倫比的飛快速度替主子備好馬,而直到牽馬上路的時候才驀然想到:他是真的被主子打傻了——
天都黑了!城門早關!主子怎麼回城哇?
趙雋踏出客房,才甩上門,迎面便碰上季允。掃了季允一眼,趙雋的視線和腳步沒有遲疑,大踏步向客棧外走去。
“世子,請稍候片刻,季允懇請賜談……”季允由後面跑上來緊跟着趙雋,看起來像是有急事迫切相談的模樣。
“再說罷!季先生,我事急趕路!”趙雋皺了皺眉頭,冷淡而不失禮地說,頭也不回,直出客棧大門,跳上侍劍牽來的駿馬背上,拍馬而去,一溜煙迅速消失在暮色中。
“世子……”季允的聲音隱隱從身後傳來,卻也很快就被夜風吹散了。
快馬駛上兩里路,京城西門已經矗立在眼前——趙雋卻只能幹瞪着沉沉暮色中巨大怪物的巨口似的城門,以及城門外黑幽幽深淵似的護城河……
天黑如濃墨,吊橋早已收起,城門早已閉緊,他——進不了城!
明明早已清楚會是這個結果,他卻無法再呆在“西郊別業”,寧可跑到西門前來發呆,彷彿站在這裡就可以離她近一些,無法如期赴約的焦慮和愧疚就可以得到一些撫慰了似的——活脫脫一個傻瓜!
“世子——”
趙雋在西門前發怔之際,侍劍終於騎着他那匹腳程無論如何都無法與主子的驊騮相比的劣馬追隨上來了。
“世子——進不了城了,不如……我們先回‘西郊別業’歇息一晚,明日再早些起行可好?”侍劍小心翼翼地問,心裡忐忑得很,生怕主子再來追究他不及時稟報消息的罪責。
“你想回去?”趙雋以漫不經心的口氣問,似乎平靜的夜色也平息了他的暴躁,變得心平氣和了。
侍劍卻感覺不到涼爽秋夜的怡人,有的——只有“山雨欲來風滿樓”的惶恐,當然只有更加的謹慎謙恭,“侍劍唯世子馬首是瞻,怎敢自以爲是?”
“既然如此——去生火,不必再回‘西郊別業’!”
不會吧?主子罰他露宿野外——在這涼意襲人的秋夜裡?
嗚呼哀哉!
心裡暗暗叫苦,侍劍卻也只能快快跳下馬,迅速在附近收撿一些枯枝草葉,然後,快速生起一堆篝火。
火生起了,寒意是不必畏懼的了!可是……糟糕!侍劍突然意識到,他沒有吃晚飯,他很餓,他很想吃東西呀……嗚呼!主子這招真狠哇!
侍劍飢腸轆轆,卻也只能無可奈何、有氣無力地守在火堆旁,不斷添加柴火,陪主子靜坐。
沒坐多久,一陣馬蹄聲衝開夜色傳來。
誰?
侍劍敏感地轉頭觀望——
噢!原來是季允。季允?他來做什麼?
季允沒有看侍劍不解的眼光,兀自跳下馬背,緩緩走近火光,直面趙雋,溫文詢問,“世子,打擾了,季允可以坐下麼?”
看來,這位書生的確有重要的話要對他說!不惜從“西郊別業”一路跟到西門前,他,究竟想說什麼?
趙雋凝神看了一會兒季允,季允勇敢地迎着他的目光,眼裡沒有畏怯——這書生的勇氣倒是頗爲可嘉!
坐!趙雋無聲地點頭示意。
季允得到允許,在火堆邊坐了下來。他坐下來後,目光卻轉向侍劍,沉吟不語。
趙雋看了,目光也掃向侍劍。
“柴火沒了,侍劍再去尋一些回來。”以伶俐著稱的侍劍識趣得很,立馬無力地站起身,心底一邊唉聲嘆氣,一邊不捨地離開溫暖的火堆,找個聽不見主子和季允談話內容的地方藏起自己討人嫌的身子。
侍劍走開了,季允低下頭,卻還是良久沒有開口。
趙雋盯着季允的頭頂,也沒有開口。
“那羅帕……乃是季允無意中撿拾!”季允倏地擡起頭來了,再度迎向趙雋的目光。
他的眼底,有絲慌亂,難爲情,焦慮,也有坦然!
趙雋看着季允,不置可否。
“世子不相信?”季允苦笑一聲,問。
“你錯了!我相信!”趙雋注視季允,目光犀利,表情卻淡漠,“我不相信的——是你!你究竟有何居心?”
“季允……並無居心!”
“如此——便不該私藏羅帕!”
“是季允失慮!一切俱是季允之錯,世子夫人與此事全無關聯!世子切莫誤會夫人……”
“本世子家內之事,季先生未免多慮!”
“世子深信夫人操守,實不該離家避而不見!”
“季先生是在賜教麼?”
“季允不敢!季允但恐己所冒昧,傷了世子和夫人的和睦!”
“季先生不必惶恐,此事全然與你無關!”
“如此極好……”季允沉吟半晌,苦苦一笑,“世子雅量非常,果然當得起……當得起世子夫人的佳偶!季允祝願兩位白頭攜老,永世相守!請世子……真心待夫人,她當得起——”
“有勞季先生掛心,趙雋謝過了!”
季允再度低下頭,沉默着。
趙雋把目光調開,撥弄着火堆裡的炭火,也不語。
“世子……”良久,季允終於又擡起頭,目光卻低垂不看趙雋,手緩緩從懷裡摸出一把摺扇,遞給趙雋,“這個,請世子收下!”
趙雋有些疑惑,但還是伸手接過,展開來看。看到上面的字,不但更加疑惑,還加上皺眉——季允,絕不會無緣無故給他這樣一把摺扇,難道……
“世子切莫誤會,扇面原本無字……這摺扇,也是季允湊巧撿拾,想來也是閨閣物品,那日……那羅帕先前雖爲季允所拾,卻已丟失數日,季允恐這摺扇他日又如羅帕般不慎遺失,貿然重現傷了物主名節,請世子……代季允處置它吧?”
“有心不讓它重現,何不銷燬?”趙雋盯着季允。
“它不屬於季允,季允無權處置!”
趙雋收回目光,看着扇面:——人生自是有情癡,此事不關風與月。
人生自是有情癡,此事不關風與月!多麼……無怨無悔的癡……
趙雋擡起頭,看着季允,季允的目光仍然低垂,火光閃爍之中,臉上的落寞似隱似現——像極他第一次在“西郊別業”竹林裡看到他談起《別賦》時黯然銷魂的神情……趙雋心中隱隱一震,某些莫名的不太令人愉悅的情愫氾濫的同時,一股難以理清的情緒也在漸漸升騰……
這個男人深深愛着她——他趙雋的妻子!也許絲毫不比他趙雋少!而,那個幸運的男人是他趙雋!
他幸運地擁有她——即便以爲她心意不明,即便惱恨她毫不留情,但是,知道她今日親自來到“西郊別業”,他確定了:她,也是在乎他的!或許她是不夠熱情,溫情卻不容質疑——共同生活的日子裡,她對他的好,點點滴滴:她會給他做披風;早晨留神不讓鸚鵡小狗吵醒他;認真安排他的膳食;願意與他交談逗笑;捉弄人卻不過分;從不在人前拂他的臉面,讓他下不了臺……
擁有她是一件太美好的事情,即使不能全然擁有,那些也足夠令人幸福……
是他太貪心!太急切!活該受罪!
趙雋緩緩收攏摺扇,思慮半晌,驀地抓過季允的手,將摺扇放入他掌中,語氣凝重,“季先生一筆好字,題在這扇面上,摺扇便不再是原先的摺扇。既然它被主人遺失,早已無主,季先生保管了,就請繼續保管吧!”
季允乍然一驚,猛地擡起眼皮,眼神詫異而無措,“世子,這……不行的?”
“如果季先生無意保管……無主之物,季先生如何處置,季先生自己決定罷!”趙雋目光轉回火堆,眼見火焰漸弱,於是加了柴火,撥弄幾下,火光又熊熊燃燒起來。
季允沉默了半晌,忽地手一動,把摺扇投入火焰之中,頓時,火舌竄動,噼啪聲中,摺扇迅速燃燒,很快,消了形體,不復存在……
火焰仍在燃燒,火堆邊的兩個男人卻沉寂不動。
夜色更加深沉,包容了天地所有,或者也可以這麼說,消散了一切……
本就不該存在的情感,徹底煙消雲散,或許,纔是最好的結果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