睿親王府沒有讀書人,睿親王妃知道這場由她兒子出面發起,對陣一方是她兒子意中人的文會,是她二女兒急匆匆趕過來告訴她的。
顧二姑奶奶剛剛說完這件大事,顧家大姑奶奶就趕到了。
沒等顧大姑奶奶坐穩,二姑奶奶的問話就到了:“你也是爲了文會來的?我剛剛告訴阿孃,阿孃還不知道呢!”
顧大姑奶奶見阿孃臉色不好,站起來坐到阿孃身邊,“讓人把弟弟叫回來問問?”
“問什麼?”尉王妃沒好氣兒。
“問問弟弟想幹什麼。”二姑奶奶接話道。
顧家三女一子一點都不怕睿親王,不怎麼怕尉王妃。
“就算他不肯說實話,也看看他拿什麼話搪塞。”顧大姑奶奶表示贊成。
尉王妃沉着臉,片刻,嗯了一聲。
雖然知道問不出什麼,可她這口氣堵在胸口呢。
大姑奶奶揚聲叫人去請世子,有急事兒。
婆子回來的很快,後面跟着陪着滿身小意兒的石滾。
“王妃,大姑奶奶,二姑奶奶,”石滾一絲不苟的挨個見禮,“世子爺正忙着對幾筆極要緊的賬目,宮裡等着要。世子爺讓小的回來稟告王妃:世子爺說,就是講一講學問,太子爺也是知道的。”
“怎麼講學問?誰講?”顧大姑奶奶問道。
“世子爺沒說,不過,照小的聽到的那幾耳朵,大約東溪先生和李姑娘都要講。”石滾小意答話。
“那位李姑娘真有那麼好的學問?”顧二姑奶奶極其好奇。
“別的學問小的不知道,格致上厲害得很,連太子爺都讚不絕口。”石滾一臉崇敬。
“怎麼個厲害法?”顧二姑奶奶蹙眉問道。
“小的不知道,小的聽李姑娘和世子爺論格致,像聽天書一樣。”石滾陪笑道。
“你回去吧。”尉王妃吩咐石滾。
石滾答應一聲,垂手退出。
“我去看看吧?”二姑奶奶從阿孃看到阿姐,明顯有些興奮。
“你去看算什麼?”大姑奶奶狠瞪了妹妹一眼。
“你去看看也好。”尉王妃接話道。
“大姐姐放心,我悄悄兒的看,肯定不讓人家認出來。”顧二姑奶奶抿着嘴,屏出一臉嚴肅。
……………………
石滾跑了一趟又一趟,給李小囡送去了顧硯能找到的所有關於東溪先生的文章、經歷、家族父母兄弟妻兒朋友、各種渠道聽來的傳聞以及別人對他的評價等等等等。
李小囡倒是都仔仔細細看了一遍,但她可不覺得這些能幫她贏得了辯論,她壓根不認爲她能贏得了東溪先生。
畢竟,在這個時空,東溪是主她是客,這裡的所有的邏輯觀點都是東溪這個主家的,要是換到她的時空,那她倒是有幾分把握。
李小囡沒打算贏了東溪,她的底線是不被東溪說服,這個,她倒是很有把握。
李小囡十分淡定,倒是晚晴忙得東一頭西一頭。
她家姑娘要出大場面,這衣裳十分要緊,不能太奢華,可太寒素了壓不住場子,光大方不行,得別緻,不能太素,太豔了也不行……
雨亭跟在晚晴後頭出主意,這一回阿武倒沒鄙夷衣裳這事是女人家的講究,而是嚴肅的表示:人是衣裳馬是鞍,這事很要緊!
李文樑和洪老爺當然知道這事十分重大極其要緊,可他倆對這事連知道的都不多,幫忙那是更不用提了,好在他倆要忙的事多到忙不過來,有世子爺呢,用不着他們操心。
到了文會那天,顧硯沒過來,石滾帶了十來個護衛,將李小囡接到貢院後面的園子裡。
李小囡透過紗窗,仔細打量。
園子非常大,古樹成排,整個園子幾乎都籠罩在樹蔭之下。
園子裡已經滿是三三兩兩的士子,不加掩飾的看着被衣飾鮮亮的王府護衛拱衛在中間的桐木大車。
車子一路往前,從一座臺基很高的大殿旁邊過去,停在大殿另一邊。
顧硯腳步輕快,從高高的臺階上下來,轉身和李小囡並肩,一邊上臺階,一邊低低問道:“都準備好了?”
李小囡看了眼顧硯,沒答這句問。
“宋允已經到了,一會兒給他見禮的時候,往下蹲的深一些,禮數上要周到。”顧硯囑咐了句。
“嗯!”李小囡頭沒動。
臺階上站了不少人,都看着她和顧硯呢。
李小囡剛剛上完臺階,臺階下一聲響亮稟報:“王相公到了。”
“你站在別動。”顧硯伸手止住李小囡,自己轉身又下了臺階。
“世子爺客氣了,當不起世子爺如此一迎。”王相公在臺階下拱手笑道。
“我陪在太子爺身邊聽過相公講學問,相公算得上是我的先生呢,相公請。”顧硯腳步快捷,下了臺階,先讓王相。 “世子爺客氣了。”王相讓了一回,也就不客氣了,在顧硯之前上了臺階。
這一場文會後,十有八九他要收下那位李姑娘當個名義上的弟子,現在領先世子一步,也是領先的起的。
“東溪先生請。”顧硯轉身再讓東溪。
“不敢,世子爺請。”東溪先生可沒敢走在顧硯前面。
顧硯也不多客氣,跟在王相後面,說笑着上了臺階。
李小囡早就找了個靠邊的位置,照李文樑請的那些供奉教的所謂的磬折姿勢,彎腰低頭,一副恭敬模樣的等着。
“阿囡,這位就是王相公。”顧硯介紹了句,接着笑道:“阿囡最敬仰的就是王相公了,初認識她的時候,她聽說我至自建樂城,問我:那你知道王相公麼?我答她:滿天下的人都知道王相公。”
“世子爺誇獎了。”王相笑應了句,看向東溪先生道:“都說江南的靈秀,女兒家更勝一籌,果然如此啊。”
“相公所言極是。”東溪先生欠身笑應。
“原本以爲江南文氣只在男兒,今天才知道江南女兒不遜男兒,果然是江南文氣冠天下。”
旁邊的禮部和國子監等官員你一句我一句的跟着說客氣話兒。
李小囡微微垂頭,保持微笑,悄悄慢慢的把腰直起來一些,總彎着太累了。
一大通寒暄客套之後,以王相和顧硯爲首,一大羣人穿過大殿,到了另一面。
李小囡低眉順眼坐在她那個蒲團上。
東溪先生的位置很顯眼,能讓園子裡的士子們看的清清楚楚,李小囡的位置隱蔽在一根柱子側後。
畢竟,男女有別嘛。
王相一通開場白之後,由東溪先生開場。
“能在此共聚一堂,是我等江南士子的幸事。”東溪先生聲調頓挫,一聽就是很能引人入勝的那種講課聲調。
“人性之初混沌一團,不知惡亦不知善,漸漸長大,得父母師長教養,學天地之道,學聖人之理,方能分辨善惡,修養心性,乃至成之爲人,我等讀書之人,無師必定不能明辨善惡,更不必說修養心性,姑娘以爲呢?”
“我等讀書之人以爲,先師說三人行必有我師,我等讀書之人以爲,只要能格致明辨,人人皆可爲師。先生覺得是這樣嗎?”李小囡用力咬着’我等讀書之人’,一字一句。
顧硯眉毛揚起。王相也被李小囡這一句一個我等讀書之人說的眼睛瞪大了,坐了滿殿的諸官員神情各異。東溪先生也無語之極。
不等東溪先生答話,李小囡接着道:“小女子和東溪先生素無往來,在坐的有東溪先生的入室弟子,有東溪先生的朋友,有很多人都和東溪先生談過很多回學問,說過很多回話。
“東溪先生大約從來沒說過我字,他說到自己的時候,必定都是用我等,我等讀書之人,江南士子,山野之人這樣的話,說到學問經典,比如先師說三人行必有我師,他必定說:這句話的意思,先師是要告訴我們,他對經典對學問的解釋,都是先師要告訴我們,都是聖人要告訴我們,他從來沒說過:我的理解是什麼什麼之類的話,是這樣吧?”
顧硯微微蹙眉,認真回想起來。
王相眼睛微眯,片刻舒開,他有點兒明白了,這位李姑娘劍走偏鋒,不知道接下來能走到何處。
殿內和坐了滿園子的士子有的仔細回想,有的你看我我看你再看向大殿,興致高漲。
“我極其擅長格致,雖然我在經史文論這些學問上都所知不多,但格致可以幫我推斷真僞。比如:剛纔東溪先生說:無師必定不能明辨善惡,更不必說修養心性。這是東溪先生本人修身治學的心得,是他自己的體會,他要是說:我以爲!”
李小囡用力咬着’我以爲’三個字。
“你就可以駁他一句:你的以爲就是對的麼。可東溪先生從來不說’我以爲’,他說:我等讀書之人!你就沒法駁他了,你要是駁他說:你等讀書之人就是對的麼,那你就是說天下讀書之人都不對了。
“我擅長的格致能讓我知道東溪先生這不是學問,這是手段。
“東溪先生這樣的手段,叫藏身在衆人之中,這是格致中用來操作人心的手段之一,也是辯士的手段之一。”
“姑娘這是含血噴人!我等……”東溪先生猛然卡住。
李小囡笑出來,接着道:“格致不只是術數,也不只是日月星辰,天文地理,格致也是人性人心,比如:軍中打仗,第一,多數是十人一團,最少也要三人並肩,第二,要讓兇悍嗜戰的兇猛之人衝在最前面斬殺,如同虎狼帶着羊羣。是這樣嗎?”
李小囡看向顧硯。
顧硯點頭。
“那是不是有很多身經百戰,不知道殺過多少人的兵卒解甲歸田之後,膽小懦弱連殺豬殺羊都不敢?”李小囡接着問道。
“這個確實有,下官在地方時見過不少,這也是格致?”殿中的一個官員興致濃厚。
“是!這就是人性中的從衆,軍中打仗時,他在衆人之中,因爲身邊有夥伴,他就忘記了自己的懦弱害怕,也會忘記良知和惻隱,如果有人開個頭,濫殺屠城,他也一樣會殘殺嬰孩老人。
“像東溪先生這樣,但凡我這個字,必定用我等,讀書人,天下士子這樣的羣體字詞代替,也是爲了把自己隱身到衆人中去,這樣,他就有了勇氣,他是在把自己的私慾悄悄的暗示成爲大家的意願。
“這些都是最基礎的格致道理,我覺得大家都應該知道一些,用來辨別人心,也能用來爲政打仗。”
“姑娘真是口舌如刀。”東溪先生臉都青了。他無論如何也沒想到李小囡這話竟然說成了這樣。
“這不是口舌,這是格致,我打算寫幾本書,就先寫這一本吧,人心人性上的格致我所知不多,寫出來也許能拋磚引玉。”李小囡笑眯眯。
東溪這個’我等’真是太好了!今天真是福星高照,幸運啊幸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