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切都發生得那麼詭異,雨歇再次醒來時,身上的疼痛好了些,脖子上的那種難耐的疼也輕了不少。她伸手摸了一摸,沒有摸到那困龍鎖,光滑的脖頸處空無一物,她有一瞬間以爲自己是在做夢。等看到那暈死在自己牀下的男人後,她就悲哀地發現,這一切都是真的了。
她起身踹了郝猛一腳,毫無反應。膽子肥了一點,又接着猛踹了好幾腳泄憤——那男人暈得像豬一樣一點反應都沒有,反倒是她,許久沒幹這體力活了,累得當場有些汗流。
空蕩蕩的寢宮裡響起一聲輕笑。
雨歇腳下一頓,猛地站直身子,眼裡有不可置信的驚喜:“金蟬子……師叔?”
沒有人回答她。
雨歇急了,跌跌撞撞地跑到寢宮中間,雙目不斷搜尋:“金蟬子,金蟬子……我知道是你,你出來吧!”想起這些日子受的委屈,她語氣越發悲愴,“求求你出來……金蟬子,你帶我走!帶我走好不好!師叔……師叔,雨歇錯了,你不要不理我!不要丟下我!”現在這個情況,金蟬子就是她救命的唯一一棵稻草,她若是不抓緊了,萬一這郝猛帝醒來,真的砍她雙腳,挖她眼珠……她該怎麼辦?
依舊無人理她,好似方纔那聲低低的輕笑只是她的幻覺一般。
雨歇這纔想起自己最後一次見他是做了多不好的事情……所以,他生氣了是麼?所以,他也不願意搭理她,只想讓她一個人自生自滅了是麼?
突然覺得無比的委屈,雨歇不支,癱軟在地上,眼裡乾澀,沒有要流淚的感覺,心裡卻難受得厲害。
一聲悠遠的輕嘆。
她的眼前出現了一抹純淨的白色,視線所及之處是一雙乾淨的白色靴子,纖塵不染,上頭用銀線勾勒出藤蔓狀古典的花紋。雨歇猛地擡起頭,一張清冷如遠山高寒的面容映入她的眼簾,她從最初的不可置信中緩過神來,眼淚唰地一聲便流了下來,“師叔……”他的面容在她的朦朧淚眼中模糊成了一片,沾染了水色,再也看不清晰。
便是心裡再有氣,看到她這副可憐相,他的氣也消了。金蟬子將她拉進自己的懷中,爲她拭去眼角的淚滴,輕聲嘆道:“傻姑娘,有什麼好哭的?”
雨歇也覺得丟臉,可是她目前不想去想這個問題,只緊緊拽住他的衣衫,有些哽咽地道:“我、我以爲……”
我以爲連你都丟下我,不願再管我了。
“我不會不管你。”
他輕輕拍着她的後背,聲音有些飄渺。
雨歇頓時覺得自己真不是個東西。當初拒絕時明明是那麼決絕,完全是做好了以後老死不相往來了的決定。可是如今有求於人了,她卻能夠主動黏上去,將她說過的做過的一切統統忘在腦後。
她瞧不起自己的行爲,可是又不願真的放手。他若是不管她,她以後會如何,實在是難以想象。眼裡的歉疚閃過,她更加堅定地拽緊他的衣衫——她真是怕了。這種擔驚受怕被囚禁的生活,她受夠了!她要離開,無論如何都要離開!
雨歇仰起略顯蒼白的臉蛋,“金蟬子,帶我走吧!”話裡有請求。
金蟬子沒有正面回答她,看向躺在地上的郝猛:“你可知,這人是誰?”
雨歇瞳孔縮了一縮,抿着脣不說話。
“你猜到了,是麼?”
“我沒有!”
他摸摸她的腦袋:“果真是猜到了。”
雨歇不吭聲——她那隱晦的暗戀真的有那麼明顯?以至於竟然這麼明白地被人剝露在眼前?
“雨歇,你可還記得清夜魔君?”
清夜魔君,她自然是記得的。
“這凡人的身體裡有你師傅和清夜魔君的精魄,可以算得上是瀟若的轉世……如此,你還想離開麼?”
雨歇大驚,她是猜到了這個凡人更她師傅有關係的,畢竟無緣無故兩個人長得那麼像實在是讓人不得不懷疑……可是,她沒有想到竟會是這個原因。精魄?這種折損自身的事情,她師傅怎麼會願意做的?難道……雨歇面色一白,喃喃道:“我採了他的青詞花,原來這便是師傅付出的代價麼?”她擡頭看向金蟬子,“爲什麼?爲什麼?”
“清夜魔君乃是至情至性之人,早年與一凡間女子相愛,可惜……”他摸了摸她的腦袋,“如今那女子已化爲飛灰,他這般做,也不過是留個念想罷了。只不過這子息繁衍之事歸於天道管束,他便是有通天的本事,也毫無辦法。恰好你師傅他……並非常人,讓他得償所願,成了這件心事。”他頓了一頓,脣角勾起一抹溫和的笑意,眼底卻冰冷毫無一絲溫度,“天意如此。往事不可追矣,但未發生的事卻還有轉機……雨歇,我只問你這一次,你可還想離開?”
猶豫只是一瞬,雨歇神色複雜地看了一眼地上昏迷不醒的男人,輕輕地,但是分外堅決地開口,一字一頓道:“我不想呆在這裡,我想離開。”她對師傅是心存愛慕之意,可她天性涼薄,這愛慕便是再如何,也不至於驚天動地,刻骨銘心。爲了所愛之人受盡委屈受盡折磨的還無怨無悔的那是聖母,像她這種比正常人還要自私些的人不管愛那人有多深,卻遠遠不及愛自己來得深刻。委屈折磨也不是不能受,但是不能無緣無故地受,更不能無時無刻地受……若是煩了,她照樣甩下這一大幫子的人走得無比利索。
再說,那人便是再像師傅,終歸也不是師傅。
她曾經喜歡的是那個人,而不是那層皮。若是因爲相似的皮囊而將他當作代替,她會連自己都瞧不起自己!
“不後悔?”
“我不會後悔。”留下來她纔會後悔!
金蟬子眼裡的寒意漸漸消散,溫暖得如同和煦春風。不是不知道她的本性,但是她這般堅定地說要離開還是大大地取悅了他。他攬緊她的肩膀,道:“若這便是你的答案,我帶你離開。”他的手在她的脖頸間一撫,雨歇便覺得多了些什麼東西,伸手一摸,才知竟然是菩提子,頓時訕訕地說不出話來。
“日後,別再丟了。”金蟬子淡淡地說道。
丟了一次就付出這麼大的代價,她還真不敢任性第二次。果然不是所有人都有任性的資格的……雨歇捏着那菩提子,訥訥地點點頭:“嗯。”
金蟬子不再說什麼,只一把抱起她,向外走去。雨歇頓時有些尷尬……這公主抱什麼的,作爲一個老妖婆還真是有些傷不起!忍了忍,終於還是沒說什麼。她將腦袋靠在金蟬子的肩膀上,半張臉埋進他雪白的衣衫裡,隔着他的肩膀看向那處……地上躺着的男人漸漸甦醒過來,手指動了一動,很輕微,但她看到了。
一切都像是一場安排好的巧合。
最後一刻,他睜開眼睛,身體還不能動,頭艱難地擡起,好像有感應似的,視線直直地投向雨歇,面上表情有些痛苦,嘴脣翕動了兩下,沒有發出聲音。
雨歇鎮定地別開眼睛,將臉埋進金蟬子的肩窩裡,無愛無恨,連絲情緒波動都沒有。
他說——別走。
可她沒有留下的理由。
一絲絲,一點點都沒有。
本以爲金蟬子會帶她回花落軒,結果他直接將她帶回了紫竹林,倒也省了她的尷尬。
雨歇不是第一次來紫竹林,但絕對是第一次進金蟬子的房間。林深處一座小小的竹房子,不是很大,勝在難得風雅,可惜仙氣太重,少了些人氣……雨歇是個俗人,是以用凡俗的眼光評價這房子,好看是好看,但住在這裡未免冷清了些。金蟬子的房間亦是如此,不是很大,也非常整潔,裡頭東西不多,若非有張牀擺在那裡,她還真看不出這是間臥室,還以爲頂多是個書房。窗邊牆上豎着個書架,上頭擺了不少書籍。書架前橫了一張桌子,上頭擺着筆墨紙硯,一應俱全。打開窗戶,外頭便是大片大片的竹林,感覺很清幽。
當夜金蟬子爲她檢查身子,靈力在她體內運轉一週之後,他收回手,分辨不出感情地道:“冰冥珠?……他好狠的心。”
雨歇沉默,確實是好狠的心,爲達目的不擇手段,不是她這種程度的小妖怪能夠對付得了的。即便那只是一個凡人,她也沒那個招架之力。
金蟬子爲她療傷驅逐寒氣,費了好些功夫,雨歇被折騰得滿頭大汗,趴在牀上直喘息。身體裡的寒氣祛了不少,她能感到妖力恢復了,但是比起以前,卻也真是差了不少。果然在這樣一番折騰之後,即便是金蟬子親自幫忙,她也不能回到鼎盛時期了麼?
金蟬子只道:“冰冥珠的寒氣我已幫你除了大半,但殘餘的在你體內卻如同附骨之蛆,光憑這麼一次是不能除乾淨的。你先好生休養幾日,我爲你備些丹藥,一點一點慢慢來,總有一日會好的。”
知道他這是安慰的話,雨歇抿了抿脣,問道:“我的法力還能恢復成以前那樣麼?”
他揉揉她的發頂,眼睛微眯:“你不信我?”
“我信……但是……”
“沒有什麼事情是解決不了的。這冰冥珠的寒氣我自然會想法子替你除了去,你莫要擔心,只管好好休養便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