執律廳,螞蟻窩唯一堪稱中樞的地方。
它設置在依山而建的山洞裡,執律廳的格局十分簡單,開闢出一間大堂,一間內室,僅此而已。山洞專門鑿出兩排風窗,透光引氣,室內明朗又幹爽,擺用的物件多爲石質,這一點和地下蟻巢的風格異常相近。執律廳的差事乃是極好的,不過想到這裡來討生活,身份不是玄蟻甚至黑螞蟻的話,那就不要癡心妄想了。
執律廳登記螞蟻的出入窩記錄,發佈公告,通緝刑罰,組織入窩試煉,雖然延伸的是蟻巢深處君王的意志,但權利已是極大,何況執律廳的玄蟻還負責整理審覈螞蟻的日常功績,並提出分析意見,供常駐於此的黑螞蟻填錄功勞簿。
執律廳外坐落着十步相對的兩排長石椅,古山頌躺在石椅上仰頭望天,醺醺酒意未醒。對於他來講,或許待會兒聽到的傳喚就是一切的中止。他的心情是如此的糟糕透頂,因爲惡劣的信號在上次召用的時候就釋放了。
“小夥子,如果再不努力,下次的功勞薄就有跌入谷區的危險哦。”
老人聽來無比關切的言語卻似惡魔的呢喃。
聯想到老者,古山頌就猛地翻身起來,酒都醒了一半。一瞬間,他甚至有逃亡的想法。不過這念頭也只是一閃而過,從蟻窩擅自脫離的螞蟻沒一個有好下場,除了消失就是消失。最近的典型例子就是財氣殺人寇壽題。關於這個事件,古山頌不自覺的偷瞄了兩眼對面的男女。那新進蟻窩的女人一直站着,倩姿玉立,而那個殺神,抱臂而坐,閉目養神。據傳就是這個殺神處決了寇壽題!如果叛窩,能避過這種等級殺手的追殺嗎?
根本用不着吧?
“古山頌。你可以進來了。”執律廳內響起玄蟻的傳喚。
古山頌搖搖腦袋,深吸氣,整整衣衫,昂首向前。
執律廳正常執序時共計十人。其中九名玄蟻大堂任事,門口的玄蟻負責傳喚登記,內裡四角則各有兩位玄蟻辦理事物。當古山頌進入時,八位辦公的玄蟻或奮筆疾書,或審閱卷宗,或低頭苦思,均頭也不擡,只有門口那位給指了指。
古山頌看着幽長的廳道盡頭,黑漆的門板開出一道光亮的縫隙,松葉殺手本來稍有平復的心緒登時緊張。他步伐不停,再度調整着呼吸,整整四十九步,方到門前。
“穆前輩。”古山頌恭恭敬敬請一聲安,然後輕輕推門進入。
屋內沒有任何變化。
年年月月皆是桌椅書卷,筆架硯臺,案尺白紙,壁燈爐鍾等樸素物件,配上正中央沉坐的老人,不計較四周石壁的話,看去就如大戶人家的書房。
老人正在閱覽一摞厚大的書卷,此時翻書的手支起來又壓下,示意來者坐下。
古山頌正襟危坐,他在這個老人面前不敢有一絲一毫的逾矩,老人即將出口的字句決定的是命運。
“古山頌,你是七年之前秋季,通過的試煉?”
聽着老人沉沉的話語,古山頌心頭髮緊,趕忙稱:“是。”
“七年……嗯,也不短了啊,這七年的境況還是跟你細細的說吧。古山頌,你前四個年頭刺狩十六次,得手十三次。近三年,刺狩五次,成功三次。以上刺狩,評定的最高等級達到丙級,不過僅僅一例,而且是前年的事情了,其餘的十七次成功刺狩皆爲戊級以下。古山頌,對於以上功績,你可有補充的地方?”
這是古山頌第一次聽到自己的整體評價。古山頌醉酒的身體熱得發燙,心卻是已經發涼。蟻窩的評定等級甲爲最高,庚級最低,等級分爲七個。這裡的庚級評定是一個獨立的消極評定,因此有助刺狩的評定實際上只有六個等級,而這些評定的差距相當大,有所謂一甲十年逸的誇張說法,戊級己級的評定拿的再多,也無法有效的提高功勞簿排名。他頹廢道:“沒有。”
老人合上書卷,靠上椅背,露出的面目看來十分和藹,只是透着微微倦容,老人閉目休息道:“那麼遵循蟻窩慣例和蟻王意志,向你下達當期功勞薄任務。古山頌,你聽好了。”
古山頌輕咳一聲,還是忍不住問道:“敢問穆前輩,功勞薄的輪次如何排布,應該是按年計算吧,這麼快又到我?”
老人道:“功勞薄任務按人員輪次下發,次第銜接編號,不存在按年執行的說法。”
古山頌很想大聲質問排在我前面的是誰?他到了沒?然而話到嘴邊還是嚥了下去,心如死灰。然而緊接下來老人的話語讓他忽然間希望復甦。
“言侍妄,麟池池主言靜第七徒。取其性命或者廢掉四肢,限時九個月,即日算起。若無疑問,你可以走了。”
古山頌猛地擡起頭來,目光灼灼盯着老人。
嶺南言家!
不過,麟池?
只是區區外池?而且是刺殺一個默默無聞的言家外池弟子?如果是對嶺南言家本宗下手,他就放棄掙扎了。即使白追適時回返,也未必肯在此事上再幫他一次。然而,竟是這個不起眼的目標,難道還未跌至功勞簿的危險谷?尚有轉圜餘地?
古山頌就像興奮的浪濤衝到大腦一般隨之呼啦起身,椅子便被絆到,飛撞上牆壁。劇烈的響動輕易傳導至大廳,然而玄蟻們只當不見。殺手多是些個性鮮明的傢伙,其中不乏情緒激烈公然反抗公派的,但是付諸武力解決問題的盡都命喪黃泉,內室雖小,卻一點不缺乏血腥味。
殺手的失態,老人只擡頭瞅了一眼,擺了擺手。
古山頌躬身抱拳,退到執律廳大堂,尋玄蟻順道做出窩的報備登記。他差的就是緩過來的一口氣,如果這件事情做成了,又可以高枕無憂數載。
“時間?”
“十天之內出窩。”
“地點?”
“保密。”
古山頌交代着出窩事宜,面部表情已變得足夠鎮定,但是內心的震盪遠未消除,所以也來不及分心觀察被傳喚召入的伊敵。
女子蓮步娉婷,目不斜視,也是直取內室。
執律廳人流稀疏,往來人形單影隻,斷斷續續,互相之間有意識的錯開時間,殺手們一是保密行蹤,二是不願意做無謂的等待。
秋風裡,長石凳,這是一個越坐越冷的地方。
都說執律廳前的等待纔是蟻窩最嚴酷的刑罰,面對如此境況的高行天卻始終面容平靜。
這段枯燥的時間裡,古山頌,走進,走出。
伊敵,走進,走出。
這之後,一身寒氣的王不破也匆匆來去。
然後便是長達一個時辰的空白。期間不是沒人來到執律廳附近,只是他們遙遙望見等待的高行天,便離去了。
執律廳大堂的一名玄蟻有些坐不住,便走到門口傳喚處,輕聲問道:“通稟了嗎?”
門口負責的玄蟻心裡添堵,暗道這樣的人物我敢輕易得罪麼,嘴上不耐的嘟囔道:“廢話。”
多事的向外面瞅了幾眼,搖頭道:“看來是真的哦,姓高的西北之事不順哦。”
“傅俊,回去辦你的事,添什麼亂啊。”負責的玄蟻呵責着,正煩惱間,內室倏然傳來撞鐘響動,這名玄蟻心領神會,當即開口喊道:“高行天,請進廳!”
內室靜謐,老人埋首於書卷。聞見腳步聲,他雖然不擡頭,卻側耳聆聽了一會,等到聲音沉寂,老者開口道聲:“請坐。”
身姿筆挺的殺手則毫無反應。
老人可能也習慣了高行天一貫的態度,螞蟻裡總有幾個異類,他亦不以爲意,只是仔細查看密密麻麻的案卷記載。不過那愈來愈瀰漫開來的殺氣就像渾濁的水渦,實在是過於彰顯,老人還是眯起眼睛給予迴應,擡首道:“想殺我啊?呵呵,生這等意圖不是一次兩次了。年輕人講究點涵養,好嗎?你知不知道啊,有時我也給臨時性的行爲進行評定,功績並不是功勞薄唯一的衡量標準。如果你是因爲現在的境況遭遇,那麼適當下調你的評定是個合適的做法。但我想,那不符合你一貫的秉性。你這個人着實有點特殊,老夫堅持本來的判斷,依舊給予你最高評價,這個評價範圍囊括所有兵蟻。怎麼樣,是否想感謝我呢。”
“自從第一次見到你,我就想殺了你。”高行天冷冷道,就像是沒有聽到老人的褒揚。
老人不以爲意,反而興致盎然道:“以前沒問爲什麼,現在倒想聽聽理由。”
高行天道:“殺手不允許未知數的存在。”
老人愣了愣,用手指戳着臉,意思是說我嗎?然後聳起肩膀,低下頭,額頭幾乎貼到了書上,哈哈大笑起來,可失態也就是片刻功夫兒,老人漸漸拾掇起平淡和睦的表情,指着高行天,認真的道:“高行天,老夫跟你說點實在話,不用擔心我,老夫只是一個工具罷了,多想想你現在的處境吧,不要樹敵太多。”
高行天的臉孔彷彿天生一張冰冷麪具,掩藏了一切的窺視,那裡看不到隨時起滅的感情困擾,殺手完全不爲誰的言語所動,所貫徹的只有本初的想法。高行天直截了當道:“我相信徹徹底底站在自己這邊的,只有自己。不惹我的,我不惹他,誰要動我,我就先除了他。人生下來即是舉世皆敵,腳下只有一條自我圓滿的路,我不在這個問題上浪費功夫。還有,與其多一個僞善的朋友,反而不如多一個夠格的仇敵。朋友指的路,有時候不一定有敵人給的準。”
老人撇撇嘴,道:“信自己,沒有錯。但是過於清白,是不是太勢單力薄了點。做什麼事都得親自動手,你有那麼多精力麼?”
高行天道:“那要看志向了。”
“哦。”老人來了興趣,支起下巴問道:“志向何方?”
高行天眉心立起深長的刀般豎紋,選擇了沉默。此時的他畢竟不是那個剛入窩那個落魄殺手了。
“你不說,我亦有耳聞。話可以誇口而談,但是真正去做,把它做成又是一碼事。這裡離傳說中的武林聖地很近,高山仰止,情況如何,想必你也有所感受。我知你十分高傲,可是你連刺殺西北王都做不成,還想接近那個人?”
“西北之事,換做蟻窩任何人,又有什麼區別。”
“哦,看來還是有生氣啊,呵呵,說這區別嘛,當然有了,王與庶民的區別麼。如果蟻王親往,調動西北資源,全局擺佈,耐心不懈,至少有三分的成功機率。”老人搖搖頭,聲音冷了一截,近乎嚴厲的批道:“再看看你,一頭孤狼罷了。面對岑王身邊的嚴密守衛,儘管百般琢磨千般推衍,卻是束手無策,是不是半分機會都無?我沒說錯吧,否則你也不會知難而退,功勞薄上留下難以洗刷的敗筆!”
高行天眉心刀紋忽的便是一跳,然後卻是慢慢舒張開來,渾身的森森殺意亦逐漸退去。西北之行他的確是望難生退,面對李純一、鄭潭心、蘇豔邦三大高手貼身護衛,缺乏佈置的高行天沒有超過一成的機會,何況據說當時還有衣家的資深殺手潛藏伺伏,若是這般局面還要強行刺狩,無疑自投羅網。殺手善於抓住一閃即逝的機會,但是這種巔峰時刻並不意味着次次飛蛾撲火裡去找,事實上能不能出手都有一個基準,此即殺手的直覺。應對什麼,選擇什麼,避免什麼,瞬間的應機判斷極其重要,羽翼需要善養,否則怎能一飛沖天。于山中舍退走的時候,高行天已做好承擔失敗後果的準備。懲處的是罰銀還是什麼,只要不觸及底線就行。蟻窩,他只當做個庇護所,在這個庇護所內佔據一個什麼位置,他還真沒想過。
何況,他的刀需要嗎?
這些人也未免太侷限於當下的格局了。
老人微笑道:“不想坐下聊聊?”
高行天漠然道:“沒有必要。有話直說即可。”
老人肅聲道:“高行天,現在的你還遠遠不夠。想殺那個人你也得有資格才行。這個最低的限度,你知道是什麼嗎?”
高行天眉目低垂,所有表情石沉湖底,緩緩道:“走向北之路?”
老人深注目光,希望看到一個真實的面目,然而得到的則是一個斷然的反問句。
“如果不呢?”
“向北之路,可能也是條死路,前幾代蟻王也未有成功者,不過除此之外,百分百的死路一條,而且是前路不通的死路,你會倒在連那個人的影子都看不到的地方。”老人面容不再和睦,森厲的道:“西北的失敗是個阻礙,但是我可以維持你的評定不減,可是老夫無法左右蟻王和蟻后的觀感。蟻王先放一旁,說到底,還是要看桑玉躡的態度。”
高行天問道:“難道有無緣無故的善意麼,爲什麼要做特殊對待?”
“沒什麼深層的理由,只是因人而異。如果凡事千篇一律,何須我坐在功勞薄執筆這個位置上。”老人咧嘴笑道:“唉,年輕人要理解老傢伙,人老了,就是喜歡看熱鬧。而且老了啊,明知年輕人不需要,就是忍不住強加給你們。我這麼老了,一個人天天審查這些枯燥的卷宗記錄,如果不能指手畫腳一番,還有什麼樂趣?”
“……聽懂了。想操縱?想誘導?不過我勸你還是換一個人。高某習慣了現在的生存方式,絕不情願變成一把任人提握的刀。資格之路?那條路或許確實存在,不過我怎麼走,不用你來教。”高行天盯着老人,忽然跳轉思路道:“穆孔,你對屈灑,什麼態度?”
當下局勢微妙,老人的位置若有異動,影響難以預計。
老人像是終於接到了預想的攻擊,果然的採取了最漂亮的守勢,他靠着椅背放鬆而坐,雙手交錯,坦然道:“老夫當然絕對效忠蟻王,甘爲傳聲之筒,守禦之盾,願爲信手拈來之筆,注目垂簾之紗,當年之言不虛,此刻之心不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