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此當地面的陰影忽然黯淡,宮無上踏前一步就欲發難的時候,蕭溫菊沒有一點畏懼。他的精神高度集中,大廈將傾,他所求不奢,只是多撐一刻,僅此而已。
及時雨出現誤差只是短短一刻,隨後就恢復了正常,但是及時雨並非完成形態的事實已經表露無疑。
“蕭溫菊,雨有停時,天有晴日,老夫不會一直這麼有耐心。”宮無上開口道,森冷的眼色暗示着這將是最後一次的勸降。
南北的林蔭道上,可見三清和尚回返的人影。去時孤身一人,回時三清和尚的身邊則多了一人。
與三清和尚結伴而來的是個中年男人,他長袍馬褂,鬚髯飄飄,左腮心型痣,右手黑漆傘,此人一出現,就連宮無上都轉身拱手相迎。這裡面別無它由,只因來者乃是兵之祖金家的代理家主金月遊。
宮無上含笑道:“我知金家主是守信之人,必不會置身事外,讓我失望。”
金月遊一路走來,一路看雲,此時他收回觀察及時雨的目光,還了宮無上一禮,並向緣盡緣錯等人一一示意,他風雅中帶着愁緒,示好道:“宮教主先機在握,成竹在胸,扭轉乾坤只在今朝,金某由衷佩服。宮教主做大事,創基業,金某謀小事,理家事,格局的差距,我是望塵莫及啊。金某來此是想向無雙門詢問一件東西的下落,插言幾句,宮教主應該不會介意吧。話說回來,我家孩兒那點事兒鬧得我是焦頭爛額,一聽風吹草動,拙內也來了西北,怎奈平朔大牢竟然被劫,這樣她尋不到窗兒,必然大發脾氣,唉。”
“令公子吉人天相,不會出事的。女人嘛,總是溺愛幼子的,娘疼兒子,天經地義,尊夫人大氣不讓鬚眉,但落在這人之常情上,傷心也無二致,金家主多多勸慰吧。”宮無上深爲同情又豪氣干雲的道:“問詢之事,金家主但問無妨。”
金月遊點點頭,也不拖延,他向着倒影塔便道:“這裡誰說得上話?”
金月遊聲音不高,但傳達過去字字溫潤清晰。
“無雙門蕭溫菊,金家主有何事相問?”蕭溫菊面上不露怯,心下卻是忐忑,這種忐忑的來源不是畏懼,因爲敵衆的實力原本就超出己方一大截,再多上一位家主級人物,也無所謂了。他擔心的是金月遊的能力,這位金家的代家主可是機關學的宗匠大師,其手段是未完成的及時雨無法抵擋的。
金月遊行到陰影邊緣,摩拭着手中的黑傘,溫和說道:“你頂上有云,我手裡有傘,恰好對的上。我問你一件東西的下落,你可答得上?”
蕭溫菊單刀直入地道:“前輩問的是‘清明時節’?”
金月遊撫着頷下長髯,搖頭嘆道:“正是此物。聽你口氣,似乎有問題?”
“‘清明時節’的確曾經流入無雙門,今天金家主親自尋來,此物理應奉還原主,只可惜前輩來晚一步,東西已然不在。無雙門願意承擔保管不周之責,暫望金家主諒解則個。”蕭溫菊躬身一拜,姿態擺得極低,話語也巧妙的試圖淡化矛盾。
金月遊微微皺眉,倒不計較這些旁支細節,只道:“好,‘清明時節’不在你們這裡,那你告訴我,它現在何派何人手上?”
蕭溫菊靦腆一笑,道:“蕭某位低力薄,家主若有疑問,爲什麼不直接問我家無憂門主呢。”
兩人說到這裡,宮無上不屑的冷哼一聲。
金月遊淡淡一笑,望着及時雨,眼睛不由一亮,溫言道:“這雲怕是有機關學的底子吧,金某頗感興趣,可否入內一觀?”
蕭溫菊從容的表情頓時變得有點僵硬。
衆所周知,最近金家和大羅教走的近乎,金月遊西北的落腳點都設在大羅道觀,反觀無雙門與金家尚存“清明時節”這個未解的疙瘩,所以無雙門一直將金月遊視作潛在的敵人。
現在金月遊突然提出要求,這算什麼?是捉弄還是怎地?
蕭溫菊誠懇的道:“及時雨只對朋友開放。金家主真想進來的話,我舉雙手歡迎。”
金月遊望着廣場上空的黑雲,興趣漸濃,卻不說話了。他便在陰影的邊緣抖開了錦瑟傘。破舊黑傘如今煥然一新,黑漆的圓型傘蓋小半融接着陰影,大半沐浴着陽光,黑黝的反光線在傘蓋上寂寂遊動如蛇。金月遊一隻腳悄然踏進了陰影之中,忽然間,機樞啓動,錦瑟傘傘骨暴漲,帶動傘蓋扎向廣場上空的黑雲。場中人詫異之際,傘槍早打穿了黑雲,然後傘蓋猛地收攏下剜,帶着從黑雲中得到的物質急速縮返閉合。
蕭溫菊看着金月遊一系列的舉動,幾乎按捺不住。但是他什麼都不能做,只能幹看着。
金月遊從懷中取出一條鏈釦,然後將鏈釦繞過錦瑟傘的五十弦傘骨,不透風的鎖住了錦瑟傘,金月遊做完這一切竟向蕭溫菊點點頭,道:“這叫做公平。”
蕭溫菊牽強的笑笑,手上刀光無可奈何的翻滾起來。
是的,公平。
無雙門密奪金家的清明時節,金月遊就採攫及時雨一點雲。
腳下的留白地抖動了一下,及時雨依然能響應刀光的暗號。
是的,公平。
至少金月遊沒有損毀及時雨。
宮無上盯着明顯鼓脹的錦瑟傘,問道:“場?”
金月遊沉吟道:“相當精緻的場了。不是完全的形態,但是已經可以起到壓制作用,就是宮教主貿然身處其中,也會被削去不少戰力。模擬一個場究竟是怎麼做到的,不可思議,我想是憑藉無孔不入的某種物質吧,值得研究。”
宮無上道:“只是削弱麼?削弱多少?”
金月遊思索道:“原先的設計恐怕不止於這一點,野心頗大啊,沒有完成真是可惜了,究竟怎麼個削弱效果,宮教主要知曉的話,恐怕得親身力行,不過,這東西也支撐不了太久,所以無謂怎樣怎樣的。”
宮無上道謝,默然。
他這個時候想到了王府。四大世家、金家都到了,王府那邊卻還沒有信兒。現在正是好機會,岑文海應該借平亂之名,調集兵馬,插手兩派之爭,迅速將無雙門的外圍抵抗鎮壓下去。岑文海不是廢材,按理來說,他一定會這麼做。
之所以行動不成,爲何?
王府的意志還在搖擺?
宮無上忽問道:“方少俠,鄭小仙子去赴王府之宴,也就是說,王爺人在城外的山中舍?”
方獵無稍作回想,道:“蘇軍師確實提到這個地名,平朔我不熟的。”
大羅教的信息網絡掌控平朔全城,只要情報系統用心蒐集,沒有幾件事情可以逃過宮無上的法眼。但這裡面只存在一個例外,那就是西北王府。王府需要隱私權,大羅教亦要體現出對王府的尊重,因此細密的情報網對王府則是開着口子的。無雙門素來也是這麼處理。雙雄均曉得有些事情不宜瞭解太細。王府之事,王府自處。岑玉柴的私人行動,更是由鬼謀蘇豔邦一手負責,嚴密無比,就是想要透悉也不是那麼容易的。
至此,宮無上才猜出岑玉柴的準確位置。
山中舍位於城外三十里的南山。既然岑玉柴選擇了耳根清淨,那麼這段時間失勢的岑文海將很難統兵來助。外面無雙門的門徒數量衆多,又有地利,即使是由婆娑小隊在主導清場,也難以短時間完成任務。思慮間,地面的陰影再次黯淡,及時雨的誤差愈發凸顯,宮無上此時心念已定,揮手做出蕩平的手勢。
大羅教三大護法飈進了陰影之中。
進入及時雨能力範圍的瞬間,三大護法有感應,有舉動。
身臨其境,方知玄妙。雲下的陰影外觀好似一場暗雨,但是三人進入之後卻發現根本不存在所謂的雨,裡面有的只是粘稠與潮溼,還有視界的模糊,三種感覺勾兌在一起,叫人異常難捱,那滋味就好比一個脫水脫力的人跋涉在南疆雨季叢林,不需毒瘴獸蟲侵襲,幾步之內便會倒斃。如果正常人也就萎靡於地了,可是攻進來的這三個豈是等閒之輩。
魏魁鬥聲震廣場的狂吼一聲,渾身筋肉賁起,本就雄碩的身軀竟又粗壯了一圈,黑麪神身無盔甲,卻似重裝而行,一步踩下便是一個深深的腳印,足下的陰影像是風中抖動的條條麻線,出現了紊亂的跡象。與之並進的三清和尚出一十六掌,前進一十六步,幾乎一掌一步,掌式向天向雲,他身邊的三世道人則拂塵護身,銀絲化流芒,如掃蚊蠅,兩人足下的陰影漸有稀薄之象。
三人知道黑雲掌控範圍內的確有一些很麻煩的物質。這些看不清楚的物質雖然不會馬上滲透進人體,但是卻能對人體產生微妙並危險的影響。入侵者必須分出心力來對抗陰影物質的侵襲,護體真氣需要時刻滿功運行,這樣戰力勢必要打個折扣。再者,身處及時雨下,眼睛、耳朵、皮膚等感官均受到了干擾,干擾的程度雖然達不到扭曲視、聽、觸的地步,可是高手相搏,一點小小的誤差也是致命的。可以說,進入及時雨越久,一個人的狀態就越差。
三清三世、魏魁斗的選擇當然是速戰速決。
梅刃甜的神志迷離,不像是假裝做作,發揮不出幾成戰力,因此不足爲慮,而且還是一個突破口。紅葉亭蕭衍來了就呼呼大睡,做足了夢中人,據傳此人的武功相當弔詭,而觀其行動,倒似藏頭縮尾,敢不敢逆勢插手,還是個未知數。三大護法將這兩人排除在首要目標之外。老面孔袁何氏是要除的,不過此人一直居於輔助地位,可以放後解決。
一一過濾之後,速戰優先解決的第一目標乃是蕭溫菊。
三大護法行動間已經達成了一致。
三清三世直撲塔門處的蕭溫菊。
三清三世是多年的搭檔,彼此之間心意相通。想做什麼,一個暗號即可。偏偏魏魁鬥也心領神會,緊隨三清三世,伺機而動,三人試圖上來就對蕭溫菊形成圍擊之勢。
蕭溫菊並不接招,迅速回掠,大喝一聲:“叫醒她!”
及時雨下,蕭溫菊有着絕對的主動權。他不攻擊,及時雨無時無刻不在替他攻擊。他防禦,及時雨更是千方百計的助他加強防禦。蕭溫菊腳下的留白地像是被神明祝福的聖潔光華,隨着他高速移動。
他可以纏鬥,袁何氏也可以,但是梅刃甜不行。
提前撤至倒影塔的袁何氏一直沒有放棄穩定梅刃甜心神的舉動,袁何氏雙手抓着身邊人的肩膀,急得大聲叫嚷:“你這是爲那般!爲那般!”
蕭溫菊躍回倒影塔,手中暖兒刀連續閃跳着刀光。
刀光之中三個人影正在急速追至。
泉眼外緣忽然衝起四丈高的水幕,同時壁壘五層七十二孔的孔眼激射出無數枝弩箭。及時雨掌控的環境本就有點迷離,加上水幕惑目,這突發的弩箭頓時打了追擊的三大護法一個措手不及,要曉得登峰造極的高手也難抗萬弩連綿,追進塔門的三人展盡一身本領,飛速退出。押後的魏魁鬥與三清和尚反應及時,倒無大礙,而最前面的三世道人則完全被箭雨覆蓋,他肩、股、臂連中四箭,幸運的是弩箭的機括不是十分強勁,預埋的箭體沒有淬上厲毒,並且三世道人一進及時雨便全力運行護體真氣,是以這四隻箭只給三世道人造成輕創而已。
蕭溫菊看在眼裡,心中失望,這本是他安排的殺手鐗,怎奈機關終是死物,能夠讓這死物如有神靈的也只有兵之祖金家了。逼退三大護法的空隙,蕭溫菊卻有幾句話要對某人說,他藉着暖兒刀弧型的刀背勾過伊人的臉龐,貼近低聲道:“王武、元結、華宗言,都死了,你可見旗塔飄揚的黑旗?他們是爲門主死的,光榮,無悔。梅刃甜。你也想死,爲了誰?爲了一個叛徒?”
最後咬牙切齒吐出的兩個字觸動了梅刃甜,她茫然的瞳仁深處慢慢升起一團熾焰。
迷惑、恥辱、痛苦、恨與戀皆在其中燃燒。
“你死在這裡,死給誰看?不要平白污了宗門的一泓清泉。有種就活下去,找他尋個解釋,給今天屈死的兄弟姐們一個交代!”
漫天的水花譁然落下,伴着蕭溫菊的聲音在地面上摔個粉身碎骨,梅刃甜猛地打了一個寒戰,她冷冷的撥開暖兒刀,狠狠的盯了蕭溫菊一眼,然後探手拂過些微紅腫的臉頰,囈語道:“好痛,今天好痛,今天真的好痛!”
那臉頰正是袁何氏一記耳光抽過的地方,袁何氏見狀不自然的在白褲上揩拭着手,嘴上卻咧出了笑容,她取下一柄紅纓劍,“啪”的拍在了梅刃甜的手裡。袁何氏知道沉重的九環鬼頭刀是梅刃甜的偏好,不過梅刃甜刀劍皆擅,若比個高下,使劍的梅刃甜是弱些,但也不弱多少。
梅刃甜拔劍問道:“門主安在?”
袁何氏道:“已入塔。只是需要時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