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敖目光垂下,臉色沉凝不動。他的劍氣散佈出去,已然感受到解劍池前聚起了三團極濃冽的真氣。那真氣並不是由三個人發出的,左、中、右,每一團都包涵了九個人。那九人站立的方位盡皆不同,隱然組成了一種極爲奇妙的陣法。少林派的羅漢陣乃是聚合陣中十八人的力量爲一體,從而產生出人力所不可達到的大威能,從而克敵制勝。這九人合成的陣法,陣中每個人的真氣卻散佈得清清楚楚的,有高有低,相互夾雜,並不混合勾結。但九人之間卻形成了種極爲和諧的關係,猶如音律一般,絲絲入扣,窮極天工,雖彼此獨立,卻又連橫制約,成一整體。
郭敖的心沉了下去。這正是與羅漢大陣齊名的九宮仙陣,乃是武當派的震山之寶。這時一下出動了三個來對付自己,當真是頗爲鄭重了。
陣中爲首一老道劍指怒道:“何方狂徒,竟來紫霄宮撒野!還不束手就縛?”
郭敖淡淡道:“想不到武當派的弟子不但不識好歹,而且不識高低。你還不配向我說這句話。”
那老道氣得渾身發抖,怒喝道:“擒他下來!”
突然之間,眼前白光閃動,左邊九人一齊躍在空中,向郭敖撲了過去。劍光錯亂,交織成一扇巨大的光網,向郭敖當頭罩下。郭敖一聲輕叱,腳下一招“拔步乾坤”,登時攪起白茫茫的一片水花,向九人撲了過去。那九人驟然就覺眼前霧白一片,看不見敵人身在何處,不由都是一慌。但他們均爲武當“清”、“靈”字輩的高手,雖危不亂,由帶頭的喝了一聲:“穿朱樞,轉搖光!”那九人按照九宮之位,身子一陣挪移,劍網交錯,登時颳起了一陣旋風。這一招純取守勢,九柄劍往回交錯,當真如同銅牆鐵壁一般。但那九人都是凌空射落,守勢立時變爲極爲凌厲的攻勢,猶如一大顆隕星一般,向郭敖當頭砸下。
突聽“嗆啷啷”一陣亂響,接着是一陣水花聲。那九位弟子各自施展輕功,凌波站在瞭解劍池的荷葉上。凝目看時,卻不見郭敖的蹤影。衆人一陣迷惑,就聽先前喝話的老道怒道:“快快下來!”衆人一齊回首,就見郭敖不知什麼時候躍上了龍虎殿的頂上去了。
郭敖昂然不理,猛地吸了口氣,突地長嘯道:“清虛!你不敢出來見我麼?”郭敖的內力何等充盈,這一聲嘯出去,登時萬山轟鳴,滿山都是迴響聲。郭敖迎風凜立,大吼道:“出來!”衆道士見郭敖直呼掌門之名,不禁都是駭然變色。
郭敖等了一會,不見回聲,狂傲之氣翻涌,哪裡還顧得上什麼禮儀?怒喝道:“再不出來,我砸了你這破殿!”猛地一錘擂出,向殿頂擊了下去!
突然一陣微風徐徐吹來,郭敖就覺身上一暖,一隻枯瘦的手橫伸了過來。郭敖一怔,猛地提了三成真力,立時一陣風雷之聲卷涌嘯動,將那隻手硬生生地震開。但覺那手彷彿一團棉絮似的,虛茫茫的絲毫不受力。郭敖雖將它彈開,但運出去的力量猶如擊入海底,胸口煩悶,甚不受用。
他心念微動,劍氣爆射而出,向身前那人轟去。那人微笑道:“年輕人,火氣怎麼這麼大。”身子一陣歪斜,郭敖飛丸跳電一般的劍法,竟然連他的衣服都沒有沾到。
郭敖突然住手:“武當清虛?”
只見那人一身洗到發白的道袍,上面沾了很多灰土,看去極爲落拓。他頭髮隨便挽了個牛頭髻,用一根樹枝簪住了,露出一張紅潤的臉來。只有這臉色,才讓他看上去沒有那麼老。他微笑看着郭敖,道:“我就是清虛。你大呼小叫地找我做什麼?”
郭敖躬身一揖,道:“事非得以,方纔冒犯,望道長毋怪。”
清虛仍然笑嘻嘻地道:“你叫幾聲我的名字,沒什麼怪不怪的。人的名字,不就是讓別人叫的麼?”
郭敖道:“少林有難,請道長遣人往救!”
說着,他從懷中將那柄鏽刀拿了出來,遞給清虛。
清虛小心翼翼地接過來,很仔細地看着。他的臉色已經變了,變得沉凝而鄭重起來。他慢慢地道:“我與苦雨禪師乃是幼年好友,後來分投少林武當時,便各持了一柄鏽刀。說是到我們死時,再將兩刀湊到一起來,回想當初蒙童嬉戲的日子……現在他的刀過來了,他的人想必已……去了!”
他慢慢地從懷中掏出另一柄鏽刀,放在了一起。兩刀鏽跡斑駁,不知經歷了多少滄桑歲月。清虛垂首,隱隱然一點清淚落到了刀上。郭敖突然就覺清虛身上漲起了一股凌厲的氣勢,他的目光猝然凌厲起來。此時的清虛,再也沒有絲毫落拓的氣象,他傲然立於龍虎殿頂,彷彿有種俯視天下的感覺。
郭敖心中一凜,就聽清虛沉聲道:“郭公子,你不遠千里送信武當,乃是大義之爲,在下非常欽敬。只是武當千年規矩不能廢。你脅持武當弟子,私闖山門,應罰你面壁三日。”
郭敖大笑道:“高門大派,就是規矩多。好,只要你將武當派的劍譜借與我,我便在你這裡住三日又如何?”
他這實在是極爲無禮的要求,要知少林寺因爲蕭長野與尹琇湖私入藏經閣,便囚禁了她二十年,少林武當的固執相敵,清虛又怎會將一派之秘給他看?
哪知清虛淡淡一笑,道:“武當劍術能入郭神劍法眼,也是老道的榮幸。答允你啦。”說着,俯身將靈沌扶了起來,在他身上拍了幾拍,解開被郭敖封住的穴道。
靈沌“啊”的一聲長呼,猛然跳起。清虛道:“不當出劍而出,罰你挑水三千擔,去吧。”
靈沌恨恨地看了郭敖一眼,不敢多說,躬身答應了一聲,含羞躍了下去。郭敖稽首道:“事不宜遲,請道長趕緊派遣援兵,前去少林寺。再遲一些,只怕就來不及了。”
清虛摸了摸頷下那幾縷鬍鬚,道:“你看應派多少人去?”
郭敖沉吟道:“此去少林,千里有餘,長途跋涉,似乎人不應太多。請道長遴選山中精銳,派出百餘人就可以了。”
清虛點了點頭,道:“我也甚有此意。”他轉身道:“清遠師弟。”
一位滿頭紅髮的老道士走了出來,稽首道:“掌門師兄請吩咐。”
清虛道:“你帶着清明、清江、清湖、清光、清色、清羽、清琳、清桂、清處九位師弟,前去少林派看看。”
清遠肅然答應了,點了九名老道士,一齊向山下走去。每位老道士又帶了八個人,看來是平時練習九宮劍陣練習慣了的。方纔阻攔郭敖的三團劍陣,就在裡面。想到方纔他們出劍之凌厲,變招之從容自然,郭敖不禁心下大定。這九人就足以與天下一等高手相敵,十個劍陣,就是十位天下一等的高手。天羅教雖強,難道網羅的高手中能有十位劍神?郭敖一念及此,不禁微笑了起來。
但他還是不放心。畢竟他見過天羅教的威勢,武當與少林齊名,天羅教能一舉夷平少林,武當派縱有高手,也未必能強得過少林,那麼這百人此去,又有幾分保己救人的把握?
郭敖輕喝道:“慢!”
清遠等人聞聲住步,臉上都有些不快。清虛面色不變,道:“郭施主還有什麼指教?”
郭敖嘆道:“指教說不上,只是魔教威勢實在太大,我看道長應該一面往援,一面派弟子前去峨嵋、崑崙、崆峒、華山等派報信,讓天下武林正道一齊會聚少林,共同征討魔教,纔可萬無一失。”
清虛還未說話,那清遠重重“哼”了一聲,道:“你這意思,是瞧不起我們武當了?”
郭敖淡淡道:“我只知道少林已經幾乎全滅了!”
清遠斜斜看着他,道:“依你看來,又該如何?”
郭敖道:“衆位須知此去對付的是天下聞名的天羅教,武當劍陣當然神妙無方,只是敵人未必肯給你機會佈陣,所以危急關頭,還是隻能靠自己!”
清遠道:“這些都是扯淡,有什麼話痛痛快快說出來!”他入武當之前是位屠夫,說話鄙俗不堪,這麼多年青燈教誨,還是不能少改。
郭敖深吸了口氣,道:“辦法很簡單,這九人中若有一人能受得我一劍,便可任諸位下山!”
清遠怔了怔,立時爆發出一陣大笑:“郭敖!你當真以爲你是劍神麼!”
郭敖冷冷地看着他,並不回答。清遠大聲道:“好,就由我來受你一劍。咱們一劍決生死,不是你死,就是我死!”說着,一把將道袍脫了下去,隨手將兵刃掣出,大叫道:“下來!”
武當乃是劍派,派內弟子絕大多數都是修習劍法,但清遠的兵刃卻是一柄長刀,明晃晃地拿在手上,登時迫出一股殺氣。郭敖的瞳孔驟然收縮,他最不能忍受的,就是別人對着他揮劍,揮刀也不行!
他一步步向下走着,奇怪的是,清虛道長並沒有阻攔。郭敖越過龍像,走過屋脊,再走幾步,便到了檐前。他的真氣也漸漸行開,遙遙對着清遠。一劍決生死,郭敖便不準備再出第二劍!
突然一個清脆的聲音道:“你們這些臭道士吵死了,好好的經不念,卻學人家比劍!”
郭敖猛地擡頭,就見一位小姑娘俏生生地站在解劍池邊上,一身荷葉綠衣,隨風擺舞。院中聚集百人,竟無一人留意到她是何時進來的。
郭敖皺了皺眉頭,道:“沈清悒?”
那小姑娘張大了眼睛,脫口道:“你……你認識我?”郭敖不答,沈清悒盯着他看了一會,突然道:“啊!你……你是那個鄉巴佬!”
郭敖冷哼一聲,道:“你來這裡做什麼?”
沈清悒冷笑道:“你以爲那個叫沈農的能夠逃得了?我追蹤他到這裡,終於還是殺了他。”她的神情有些落寞:“他也不比別人有趣麼,一劍下去,也是鮮血咕嘟咕嘟地冒,一會子就沒氣了。”
清遠見他們一遞一往地聊天,完全忽視他的存在,不由大怒,大喝道:“滾出去!”
沈清悒突然轉向他,冷森森地道:“你說什麼?”
清遠牛眼一瞪,又是一聲大喝:“滾出去!”
沈清悒冷冷地看着他,突然一揚手。清遠以爲她要出手,長刀一引,將身前護住。只見一道火花從沈清悒手中竄出,直上青天,“轟”地一聲爆了開來。清遠不知道這小女孩搞什麼鬼,沈清悒冷冷地看着他,也不說話。
忽地山門外“呼隆呼隆”傳來一陣驚天動地的震響聲,直如天崩地裂一般。衆道士不知發生了什麼事,面上都是一片驚惶。突然那扇被郭敖劈成兩半的大門嘎呀呀一陣響,竟然連着旁邊的牆壁一齊倒了下去!衆人眼前一暗,就見一尊龐然大物緩緩地從山門中擠了進來。那物丈半多高,兩丈來寬,竟然是一條黑黝黝的大船!沈清悒盯着清遠道:“我不但來了,而且將家都搬了過來。誰敢讓我滾?”
她淡淡道:“你不是要一劍決生死麼?來吧!”
清遠一呆,道:“我要對決的人是他,不是你!”
沈清悒反問道:“你怕了?”
清遠大怒,道:“好!你先來也是一樣!”
沈清悒不再說話,冷森森地看着清遠,清遠暴吼道:“你先出手!”他雖然粗魯,但畢竟是一代高手,自然不肯先去攻擊這嬌怯怯的小姑娘。
沈清悒冰冷的眸子中閃過一絲狂熱,突然嬌叱道:“好!”她的腳步一錯,輕盈的身子化作一縷輕煙,極爲迅捷地向清遠飄去!
清遠長刀迎風一抖,隨着他口中爆出的震雷般的一聲怒喝,矯若閃電般直劈而下!這一刀,當真有沉香劈山之氣勢,刀風四溢,沖天而起!清遠一刀在手,便如金剛天魔一般,氣勢渾然,無人敢攖其鋒芒。若是他的對手是郭敖,當然可以憑着深厚的內力,神妙的劍術以強對強,與他搶攻,但沈清悒只是個十六歲的小姑娘,郭敖見過她出手,知道她絕擋不下這一刀!
一刀決生死,沈清悒已死!
驟然之間,就見一朵飛花嗤然聲響,從沈清悒的手中竄了出來,向清遠飛了過去。清遠驟然遇襲,刀勢一變,紛紛若九天飛雪,將那飛花捲進刀芒之中,絞成了碎片。登時一股硫磺的味道衝出,這點飛花,竟然只是普通的焰火!清遠上了惡當,心下更是震怒,真氣怒龍狂催,將一柄長刀舞得卷天裂地一般,向着沈清悒直揮過去!
這一次他發誓無論沈清悒放什麼出來,他的刀都不會停!遇佛斬佛,遇神斬神!
又是一朵飛花從沈清悒手中飛出,頃刻之間變成千朵萬朵,紛紛亂飛。沈清悒雙手曼妙舞動,也不知有多少朵焰火從她手中燃放。一時殿前彩光閃耀,不像是生死的比拼,倒像是開了場水陸道場一般。
清遠長刀霍霍,倏忽之間就撲到了沈清悒的面前。突然他就看到了沈清悒的眼睛,也只看到這雙眼睛——因爲,別的他什麼都看不見了。
漫天的焰火似乎將世界燒成灰燼,萬物在這場涅磐的火焰中褪得乾乾淨淨,頃刻就不見了。整個世界的光明,就只剩下了這雙眼睛了。什麼嫵媚、明亮、清神、虛遠,這些形容都不再用得上,這雙眼睛仿若神明的照耀,不帶任何慈悲與鄙夷地看着他。清遠忽然覺得整個身子陷入種虛幻的麻木中,再也感覺不到手中這與他性命相連的刀!他的精神彷彿運動的速度太快,竟然從中脫離了出來,直沉入這無人能主宰的黑暗中去。
然後他就看見沈清悒提起兩根纖纖的手指,一下子就插入了他的眼睛中,直透入腦。然後,他就什麼都都感覺不到了。這實在是一招決生死!
整個道觀中一片靜寂,沒有人能想到猛虎一般的清遠師叔,竟會這麼輕易地就敗在沈清悒的手下,而且死得那麼悽慘!清遠牛一般的身軀直衝出幾丈,砰地一聲撞在了牆上,才轟然倒地。他眼眶中濺射出的鮮血,已然灑了一地!
沈清悒看着手指上的鮮血,興味竟然有些索然:“爲什麼每個人死的時候都一個樣子?爲什麼沒有一個死得特殊的人給我殺?”她輕輕地彈了彈手指,將沾上的鮮血濺掉,完全不理會這就是一個生命!
人羣中一陣怒吼:“女魔!還我師叔的命來!”
沈清悒冷冷道:“是誰說過,要一招決生死?”
那狂呼之聲登時息了下去。人在江湖,就要認賭服輸,就算沈清悒殺人的手法殘忍了一些,但她既然能殺得了清遠,那麼清遠就該死!這便是江湖上的規則,鐵與血一樣的規則。
清虛道長緩緩道:“殺孽,殺孽!”
沈清悒卻笑了。她笑的時候,微微露出兩顆小虎牙,襯着圓圓的淨白的臉蛋,看上去極爲嫵媚,實在不像是個動手就殺人的煞星:“我來只是想要大家明白一個道理,其實人死是很容易的,無論他是不是武當的都一樣。”
這是一件非常容易說出去,但卻很難明白的道理。難到必須要用這樣極端的方式,纔會讓別人相信。武當衆弟子看着清遠師叔的屍體,第一次,臉上開始露出了恐懼的表情,連清虛道長都不禁有些動容。沈清悒的笑臉卻依舊那麼純真與無辜,似乎這一切都與她一點關係都沒有。
然後她微笑道:“我以爲,劍神要試他們一劍的用意也就在此。”她一瞥郭敖,郭敖沒有回答,似是默認。他試劍的目,無非讓武當的這些名宿們放下武當的赫赫聲名,認真面對對手。就他所見而言,對於久享和平的武當弟子而言,這自大輕敵的毛病實在已經成了一個習慣,而這樣的習慣在面對天羅教的時候,無疑是致命的。
沈清悒此舉雖然殘忍,但是總是讓他們明白了這個道理。爲此,武當付出的代價未免過於沉重,然而或許只有沉重的代價,才能讓他們刻骨銘心的記住。
沈清悒笑道:“如此,我想他們可以下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