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曉東漸漸恢復了,帶着那種鬥志被激發的狀態,憋住一股勁的精神抖擻。
夕陽落在他臉上,栗色的皮膚鬍子拉雜的,還是那樣不修邊幅的樣子,只不過那眼神,和從前比,忽然多了些許滄桑。
“這就是她和我說的一切。”林曉東對坐在他身後不遠處的葉蘼蘼說道,長長的講述終於結束了。
“你相信她說的嗎?”葉蘼蘼悠悠問道。
“人之將死其言也善,我相信她。”林曉東習慣性地去摸口袋找煙,纔想起來自己此生和煙無緣了。
葉蘼蘼沒有再說什麼,起身離開了林曉東的病房。她沒有告訴林曉東,關於陸光忠,蔣琳想要尋找的不僅僅是和臨州看守所之間的關係這麼簡單,她到死也沒有告訴他。
只不過,死者已矣,這些孰是孰非就隨她入土吧。
強者自有強者的處事邏輯,葉蘼蘼知道自己可以找出這其中的關聯,不必再作無謂的爭論。
忙碌了一整天的江南醫藥大樓裡,總算到了夜深人靜的時候。
在葉總這裡做助理的幸福點在於,不用等她下班,手裡的工作完成就可以下班。
不僅僅是她覺得沒必要,更重要的是她喜歡一個人待着,並不享受被人簇擁的感覺。
入夜後的辦公室,只有她一個人,會讓她不經意想起當年天大地大,山谷中看不到同類的孤獨。
這份孤獨,她至今還有。
如今是人海茫茫,沒有同類的孤獨。好像,這是無關時空的永恆封印。那個唯一可以解開的人此時不知身在何方。
她從頭看起了陸光忠的資料,和上次不同,這次手邊多了一張紙,上面密密麻麻畫滿了線條與人物。
她一邊翻看,一邊做着記號。
葉蘼蘼喜歡這萬籟俱寂中的專注,彷彿自己進入了另一個平行的時空,觸碰到了屬於不同世代的愛恨情仇。
筆尖下,那些不斷追溯的時間線條、那些出現了又被抹去的名字,一切遊走着、延伸着,終於,指向了最後一個名字:Paula Luk
葉蘼蘼的筆停了下來,玫色的嘴角終於微微揚起。
她當然可以做到,這個世界看起來如此複雜,其實又如此簡單。人與人之間,事與事之間,草蛇灰線,隱於無聲,卻總有人念念不忘。
“她竟然還活着,也許林正陽都沒有料到吧……”葉蘼蘼站起身,走到落地窗前,腳下的城市燈火寂寥,這浮華太容易吞噬人間悲喜。
霍桑東路,商鋪的二樓,梧桐樹遮住了一半木質窗戶,窗戶上的玻璃被擦拭得很乾淨,對外顯示着這裡主人的體面。
地板是木質,幾十年來修修補補,暗紅色的油漆蹭掉了許多,斑駁得唯恐踩在上面的人看不出時光的痕跡。
油畫就放在靠窗的位置,畫中是一張人的臉,半明半暗,雙眸望向畫外,似笑非笑。
再仔細看,才發現畫中的是一個女人,一席旗袍,青澀的面龐,卻燙着過於成熟的頭髮,珍珠項鍊,貴氣卻不合時宜。
皮鞋踩在地板上,發出古早的聲音,在這個房子裡,很早之前就有這樣的腳步聲,一代又一代,時至今日。
房間裡的畫具用完了沒有收起,顏料已經全然乾裂了,但是他無心清洗。
那個畫畫的人,不會再來了。
路燈還未熄滅,天色卻開始亮了。
他斜倚在窗口,透過梧桐的枝葉看到樓下,一個黑衣女人,就站在樹下,路燈下擡頭望向這個窗口,露出神秘莫測的笑容。
房間裡沒有開燈,他知道她看不見自己,卻依然有對視的錯覺?
女人朝着臨街那個巷口走去。
通向這個房間的樓梯就在距離巷口數米的地方。
沒有腳步聲,一切安靜得只有他的皮鞋在地板上挪動的聲音,嘎吱,嘎吱,越安靜,越刺耳。
也許是她的死,讓他神經過敏了。
他自我安慰着,這個地方,需要清空了,等天亮之後,他就永遠離開這個地方,不再回來,不會節外生枝。
木窗之外,霍桑東路的燈,倏然滅了,過不了一會兒,朝陽會灑在滿街的梧桐上,如懷舊電影中的光影,美輪美奐。
就在他打算起身離開的那一刻,門把手被轉動了,帶着令人驚悚的聲響。
而他記得,門是反鎖着的,除非——她有鑰匙。
那個女人,出現在了他的面前。
如果不是這樣詭異的場合,這真是位美麗的女子,白皙無暇的臉龐與那澄澈的雙眸,比起油畫中的女子更勝一籌。
“你是誰?”他問着,言語中充滿了防備。
他所期待的陽光終於照射了進來,撒落在他的臉龐,二十幾歲的年紀,這是張對於男人來說過於秀氣的面龐,髮色淺而細軟,線條柔和的下頜角,唯獨那眉眼透着俊美,讓人似曾相識。
站在他面前的不速之客,是葉蘼蘼。
她看着他,絲毫沒有意外。
“讓我猜猜看,你姓沈?”她說着,“美貌的基因,看來多少留在你身上。我曾經認識一個人,你和他長得有些相似。”
男人從短暫的驚惶中掙脫了,恢復了得體的狀態。
“恐怕你猜錯了,我不姓沈。”他說着。
葉蘼蘼一挑眉,彷彿這是件有意思的事,隨即說道:“姓陸?”
男人笑了:“看來你做足了功課。”
“會比你預想得要多。那麼,陸先生,我們聊聊吧。”
“陸隱,大陸的陸,歸隱的隱。現在你可以告訴我你的名字了嗎?”他說話的時候,帶着訓練有素的教養,一般人很難不因此產生好感與信賴。
可惜,他面對的是葉蘼蘼,在她眼中,他不過是一頭被馴化的狼,溫順只是因爲學會了收起利爪與獠牙,殺戮的天性不會改變。
“葉蘼蘼。”她的回答簡潔明瞭。
“竟然是你?”陸隱一陣意外但很快對自己笑了下,“如果是你,能找過來倒也合理,真是名不虛傳。”
“你們對江南醫藥很感興趣呵。”葉蘼蘼朝前走了幾步。
只是這幾步,真如迫近惡狼的猞猁,讓陸隱的臉不易察覺地抽動了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