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曉東說着吸了一口煙，發現原來知道一件事和說出一件事之間，有時候是有一條鴻溝在的。
“葉蘼蘼，你是不是已經知道東石油料市場下面，掩埋的到底是什麼東西？”他沒有繼續講下去，反而問了個問題。
葉蘼蘼淡淡迴應着：“我可以坦率地告訴你，我不確切地知道，但我想，那是一個人終其一生都不願意重見天日的東西，應該不僅僅和錢有關。”
“你的直覺總是準得驚人。像我這樣沒有天賦的人，只能靠着用功加上一點運氣才能勉強看到你輕易能看到的東西。對於東石油料市場的發現，很偶爾，是我在調查徐斌勇和臨州看守所的時候，一個附帶的發現，臨州看守所，在1948年陸光忠逃離之後，在解放軍接管的時候，是空着的。換言之，陸光忠走了之後，這個看守所裡沒有犯人。
我一開始並不以爲意，這個獨裁者潰敗了，也許看守所沒有人管了，裡面的犯人都逃跑了，好像也不是稀奇的事。直到那位對臨州看守所的歷史充滿了興趣的房所長向我提起，說在臨州看守所的歷史上，有一件始終沒有定論的懸案，就是1948年所有犯人消失的事。有傳聞是陸光忠連夜把他們全部帶走了，但是去了哪裡，做什麼，沒有人知道。
只知道，再也沒有人見過他們。
這些人，大量的，都不是作奸犯科的壞人，恰恰是勇敢站出來反抗陸光忠暴政的仁人志士。
直到此時，我依然只是把這件事作爲調查之外的歷史軼事來聽，並不知道這和手中在調查的案件有什麼聯繫。
後來，何鍾文遇襲，東石油料市場這個地方再次成爲了我調查的範圍，我開始好奇，這個地方，到底有什麼值得神鹿集團不惜傷害無辜的人的性命去爭奪？神鹿集團，背後是陸家的勢力，一切，又追溯到了陸光忠那裡。
我也不知道爲什麼我總是會想起陸光忠，就好像冥冥之中，有人帶着我往這個百年前的軍閥身上追查，這並不是查案常有的思路。”說到這裡，林曉東自己也沒有想明白，手中的煙已經燃盡了，他其實只吸了兩口，大部分的是在海風中燃燒殆盡的。
“因爲，蔣琳在送給你的最後一幅畫中，暗示了陸光忠的存在，你念念不忘的，不是陸光忠。”葉蘼蘼一針見血地說道。
林曉東恍然大悟隨即又黯然神傷，在葉蘼蘼面前，他不必掩飾自己的情感，嘆息着：“她始終都想告訴我真相，當初我能有你一半的洞見，早點發現端倪，或許可以……”
“沒有或許，沒有如果。”葉蘼蘼打斷了他，“後悔是最沒用的情緒，再說，我們是完全兩種人，彼此不會得到對方的天賦。”
林曉東被說得啞口無言，只好轉而低下頭把香菸最後一點火星按在水泥樁上，用力地擰滅了。
“還是繼續說說陸光忠吧，你還真是追得夠遠的。”葉蘼蘼繼續說着，撩了撩被風吹得凌亂的頭髮。
林曉東笑了笑，他知道葉蘼蘼的用意，也想起來她說過不擅長安慰人，但她用自己的方式，把他從悲傷中拉了出來。
“陸光忠……”林曉東整理了下被自己打斷的思路，深吸了一口氣，“在他走之前到過東石這個地方，那時候這裡還是逍遙河，燒燬了逍遙河所有的房子，用燒剩廢料填滿了整條逍遙河，從此，逍遙河在臨州徹底消失了。這恰恰是臨州看守所犯人消失的同一天。
直到這裡，我也沒明白，這和如今的神鹿集團，和沈盼之間有什麼關係，除非，這件事和這個當時的陸家小妾有關係。”
“沈盼來自逍遙河，這看起來倒像是一次泄憤。”葉蘼蘼一語道破。
“沈盼和陸思賢私通的事情，大約在他們撤離之前被撞破了。”林曉東說道，“我想到這個點，我重又去追訪了逍遙河的慘案，得到了一個說法，帶隊去燒殺的不是陸光忠，而是陸耀武。但是，我猜，陸光忠最後還是去了，因爲填河這個舉動，實在沒有任何必要，除非……”說到這裡，林曉東不由得又停頓了下來。
“除非，陸光忠非但不覺得兒子陸耀武濫殺有什麼錯，甚至給了他啓發，把逍遙河當成了天然的萬人坑。”葉蘼蘼替他說出了後面的話。
“你知道？”林曉東詫異地問道。
葉蘼蘼聳了下肩：“我只是順着你的話說而已，如果真是這樣，對於沈盼來說，這些人的死，都是因她而起。”
“但是有一點我沒有想通，如果我們的猜測沒有錯，爲什麼沈盼反而沒有死？”林曉東問着。
“因爲，她懷上了陸家的孩子。”葉蘼蘼回答着，這是林曉東這個大直男所不會想到的原因。
此時，一陣巨大的海浪拍打的海塘，渾濁的浪花張牙舞爪地從堤壩上探出頭又倏然退去。
……
十四個小時，比想象得漫長許多，飛機艙嘈雜的噪音，在沈盼睡意朦朧中幻化成了大雨滂沱的聲音，雨水直直地澆灌在還未燒盡的棚子上，那些她熟悉、不熟悉的人，蜷曲在廢墟間，面目全非。
他們不都是好人，但不至於遭受這樣的折磨，橫死在這個黑夜，老天爺似乎都看不下去，毫無徵兆地下起了這場大雨。
後來她常常想，若不是這場大雨，是不是整個臨州城都會化作灰燼。
陸耀武，那個她初見時就看不上的男人，用他這樣極端的方式，讓她終身難忘。
而更讓她無法忘記的，是始終缺席的陸思賢，當她被拽着頭髮丟在滿是血腥味的污泥當中的時候，那個人不在。
她知道陸耀武爲什麼沒有立刻殺了自己，是因爲，他要從她的眼中看到恐懼，看到屈服。
她也知道，只要她露出一絲的求饒，她和她肚子裡孩子的命，就會立刻沒有了。
天亮還遙遙無期，她不知道自己還能活多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