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6章 螻蟻
長長的黑夜啊,看不到天明,餘生的八十年裡,她好像就此墜入了沒有光亮的地方,永遠向前走着,永遠全副武裝着,卻始終看不到那一抹天光亮起。她回想了一下,自己從未放棄過什麼,生存、鬥爭、復仇,但是那種活在光明裡的感覺,她想不起來了,太久了,太少了。
如果陸光忠沒有帶着人馬過來,路耀武會殺了她嗎?沈盼無數次問過自己,答案永遠是肯定的。
他們騎着高頭大馬,俯視着她這樣一個十八歲的女人,毫無憐憫,彷彿她只是牲口而已。
和她一樣是牲口的,是戴着鐵鏈、赤着腳的那些人,穿着破舊的囚服,有些已經體無完膚,那時的沈盼不知道,這些陸光忠帶來的人,都是誰。
火把的光,照不到他們的臉,午夜夢迴,她常能夢到這些看不到臉的人,排着隊,無聲地踏入那條河流,沒有哀求、沒有悲泣,逍遙河,此時彷彿變成了忘川,把這些人帶往彼岸。那些人的不遠處,是陸思賢被嚇壞了的樣子,這是沈盼只有在夢中才會看到的場景,因爲事實上,陸思賢從頭到尾都沒有出現過,那時的她還擔心着陸思賢的安危,祈禱着他不要出現,如果她死了,就死了吧,那位垂憐她的貴公子,應該過着自己的美好人生,無憂無慮。
命運這東西,在那一刻又鬼使神差地起了作用,隔着沾滿泥漿的髮絲,她看到陸光忠手中的皮鞭指着地上的自己,訓斥着自己那位已是中年的兒子,她的耳邊只有尖銳嘯叫聲,什麼都聽不到了,大約是耳鳴了,只是那時的她並不知道。
她不知道陸光忠對陸耀武說了什麼,只知道和她有關。但是,她沒有那麼重要,陸光忠漠然瞥向她的那一眼已經足夠說明問題了。
他的憤怒,大約是陸耀武因爲這樣無足掛齒的事大動干戈。
屠殺結束了,死去的、奄奄一息的,都被丟進了逍遙河,填埋一直持續到了天明,這片夾岸生花、燈紅酒綠的浮華之地就這樣成爲了一片焦土,所有的人都死了,只有她活了下來,被丟棄在這片無名的墳場上,自生自滅。
活着,不是因爲她重要,而是因爲陸光忠覺得她命如螻蟻,不屑一顧罷了。她第一次意識到了自己的卑微,卑微到決定不了自己的生死。原來,人想要活着,也是這麼難的事情。
只有陸思賢,在他這裡,她是重要的,是被呵護的。他承諾過,他們可以一起離開這裡,一切苦難都會結束。
她像個遊魂一樣,在街道上走着,動盪的年代,在其他人眼中,她不過是那許多流離失所的人其中的一個。
她朝着霍桑東路走去,梧桐樹後的那間小樓,還有嶄新的衣裳,還藏着些梯己,她早已經準備好,隨時可以和陸思賢遠走高飛的。
本能地,她忘卻了那一夜的人間煉獄,如果記得,她當下就瘋了。
只是這出於保護被壓抑下去的記憶,終究成了無時不在的夢魘,這個弱肉強食的世界啊,螻蟻是沒有尊嚴的。
如果還有愛,也許這些僅僅是個夢魘罷了。
但是陸思賢騙了她,他從一開始就沒有打算帶上她一起走。他像躲避瘟神一樣躲開了她。
他不過是有一副更年輕皮囊的陸耀武罷了。
他和他的父親一樣,沈盼,在他們這裡,沒有姓名,只是在養尊處優的生活中,取悅自己的一個玩物。
如今,世道變了,他們要逃了,連他們豢養的獅子狗都帶了,但就是丟下了她。
怨懟也被壓抑了,因爲沒有可以怨懟的對象。
接下來的三十年,都是一個孤苦無依的女人帶着一個沒有父親的孩子討生活的倉皇記憶。
機艙裡響起了飛機即將降落的提示音。
漫長的旅途終於接近了尾聲,沈盼看到身邊的人看到她還活着鬆了一口氣的模樣,知道自己再也不是被拋棄的那個人了。
她讓自己成爲了頂重要的那個人,和曾經坐在高頭大馬上的那些人一樣,翻手爲雲覆手爲雨,可以輕易左右一個人的生死。
只不過,陸光忠用的是槍炮,而她學會了使用資本,殊途同歸。
……
海塘之上,林曉東失去了煙的手有些不知道該往哪兒放,撿起腳邊一顆碎石擲向了茫茫無邊的大海。
身邊的葉蘼蘼說着:“按照你的說法,等東石項目啓動,我可能會收穫一堆白骨,這是陸家的罪行,以沈盼和他們之間的微妙關係,似乎沒有必要這麼拼命地替他們掩飾。”
“你說得沒錯,逍遙河被填滿之後,很長一段時間,那塊地方都是一塊無人問津的荒地,直到在林正陽手裡,建起了東石油料市場,從那時候開始,這個地方聯繫起了沈盼、林正陽兩個人,這不由得讓我好奇,林正陽建東石油料市場之前到底發生了什麼。多虧了小許的功課,我知道1993年,陸思賢失蹤了。”
“嗯?1993年?”葉蘼蘼一聽到這個年份,立刻敏銳地說道,“這一年,林正陽去了南浦,殺了沈國明一家五口。”
“你連這都記着。”林曉東笑着,“有時候我真懷疑你是一臺機器。”
“我只是沒有那麼多雜念,那一年,林正陽向沈盼遞去了投名狀,但是沈國明一家被殺了,陸思賢在臨州失蹤了?”葉蘼蘼對這一點甚感興趣的樣子。
“1993年,沈盼在臨州。”林曉東說道,“和陸思賢一起,帶着兒子回來,離開的,只有她和兒子陸竹生。我用陸隱的手機,聯繫了一些陸家的人,特地問了1993年的情況,那一年,是陸家爭奪財產的終結一年,經過漫長的訴訟,陸思賢拿下了陸光忠留下來的大部分遺產,幾乎聯繫到的所有知情人,都說陸思賢是個窩囊廢,這個功勞是他回國帶來的沈盼在操盤。”
“陸竹生,是陸思賢和沈盼的私生子,在陸思賢找到他們之前,一直都是姓沈。”葉蘼蘼說道,似乎已經明白了那一年究竟發生了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