煙飛江蘆葦蕩上的蘆葦已經長得有人高了,沒人知道這蘆葦蕩後面是什麼,也沒有人去過。因爲這蘆葦蕩很深,沒人覺得可以走到底。
這蘆葦蕩很曲折,根本找不到一條像樣的路。其實,這蘆葦蕩真的沒有路,遠遠望去他就是一片灘塗,沼澤。
只是今天不同,今晚是煙飛江的潮汛。江水已經蓋上了淤泥。一條水道隱隱顯現出來。而這條小船就順着這條小道飄了進去。
朦朧中的意識多半是不真實的,因爲是肢體對外部的感應,再加上一點幻想。
朦朧中,徐仁似乎覺得自己躺的小船變得柔軟變得溫暖,身子沒那麼酸了。胸口也沒那麼痛了。就連全身也充滿了力量,這本是夢中才會出現的,也是一個人經歷過疼痛後,纔會出現這樣的想法的。
這一系列的感覺卻又是那麼真實。最後他覺得這一切確實是真的。因爲他感到耀眼,他雖然沒有睜開眼已經覺得耀眼。
他漸漸的睜開雙眼,天已經亮了。看來他已經昏過去很久。至少也睡了一晚了。
看來他的感覺是真的,他感到柔軟的並不是什麼小船,而是一牀被褥。被褥雖然很舊,分明是重新漿洗過。牀的當頭一張小茶几。上面還擺着一個碗,這碗應該是用來盛藥的。因爲現在還有濃濃的藥味。
屋子雖小,卻很乾淨。住在這個屋子裡的人。每天都能感受到清晨的第一縷光。
那麼這個人一定很喜歡清淨,很雅趣。也是個懂得品味生活的人。懂得品味的人多少不會是一個普通人。那麼原先住在這兒的又會是誰呢?
徐仁在思索着,一摸腰間。那把一直戴在身上的玉簫已經不見了。他翻遍牀鋪,找遍屋子一無所獲,最後他選擇衝出屋去。
徐仁踩住門檻的時候,他便停了下來。
院子中坐着兩個人,因爲是背對着。徐仁只能看到他們的背影。但是這也足夠。這兩個人年紀相仿。只不過有個人白髮多了幾根。其中一個人就是救徐仁的那個人。他那半頭批發總是那麼吸引人。還有他的劍,此時還是用紅布包着,系在身後。也許在那個人眼裡。那把劍已經長在他的身上,是他的第三隻手了。
最奇怪的還是那個有些許白髮的人,這個人怎麼看都很有精神,比那天晚上在漠城見到的覺厲賢還要精神的多。他的精神不僅來源於他那乾淨的衣服,坐姿,還有言語談吐間的氣質。只是一個背影就能感受到懾人的氣場。任誰看到都不會覺得這是一個平常人。
這個人的手中拿着的正是徐仁佩在身上的玉簫。徐仁原本想跑上前去,一把從他的手中搶過來,然後告訴那個人,這個簫不是他的。可是這一秒徐仁卻僵住了,像一個木頭一樣定在原地,因爲那個人的一個動作。已經讓徐仁動不了,也讓徐仁將想法嚥了回去。
陽光下的玉簫發出了炫目的光芒,不僅是簫,就連孔中也閃出了劍的銀光。
徐仁將這簫帶在身邊,從沒有見過這簫會發出如此的光芒。是他以前沒有注意?還是這個人的手富有魔力。
而下一幕的出現足以令徐仁窒息。這個人右手按住簫上的聲孔,自左往右。緩慢而有序,食指中指微微轉動,一把如銀蛇般的細劍騰的閃出,已被這個人握在手中。這是自雪林之後,徐仁第一次看到這把劍出鞘。
徐仁呆住了,他不知道這時候該做什麼,是保持冷靜的走過去,還是不顧一切的撲過去。正如金頂先生說的那樣“只有玉簫公子才能拔出這把劍”
時間似乎在這一秒定格住了,那個人那把劍。這一幕徐仁也不會見到第二次。徐仁的眼角已經溼潤,這淚水不知是開心還是難受。無論是開心還是難受。這淚水都是酸的。
那個人緩緩轉過來,徐仁撲通一聲跪在了地上。
下跪本是關乎男人尊嚴的事,又有誰能理解徐仁這一跪的意義。又有誰能解釋的清這其中的尊嚴。
徐少義的兩鬢略顯斑白,與十年前相比。不知是蒼老了,還是消頹了。可以肯定的是,這十年徐少義過得並不好。他的氣質雖然在,可是他的外表還是改變了些。
即使這樣,徐仁還是認出了他。
鐵松紋並不喜歡看這慟情,也不喜歡煽情淚下。不知從小是孤兒的緣故。還是性情的孤冷。就像他說的,他並不太喜歡聽人講故事。因爲別人的的故事總會讓他有些不舒服。他厭倦了這種場面。從心裡面牴觸。
於是是徐少義轉身的一瞬間,他的人帶着他那把劍已經消失在院中。
孤僻的人,行爲也怪了許多。
徐少義的衣服是那天遇到鐵松紋時穿的那一件,磨損的袖口,破拉的角邊。只有一點,這衣服卻也像那牀鋪一樣,漿洗的乾淨,筆挺。
一個愛乾淨的人,氣質都不會太差。
徐少義也許自己都沒有想到,能再次看到這把簫和這把劍。
他眼波的流動,嘴角的抽搐。似要開口。可還是什麼都沒有說。他只是走到徐仁跟前,扶起徐仁,說了聲“仁兒”
這一刻,沒有什麼痛哭流涕,也沒有什麼熱淚煽情。相反卻平靜了許多。
有一種情不一定需要眼淚才能表現出來。這種情也不需要什麼哀怨橫流。因爲這種情感本就是堅強的,本就是威嚴的。這是父與子之情。父與子之間不會有流淚,不會有心酸。他們的眼神只會傳遞一種,就是堅強。
男人的腰板本就是該筆直的。
堅強的活下去,堅強的面對一切。有一顆堅強的心,是什麼也擊垮不倒的。
正午驕陽,在築閣卻變成了一個夜晚。
這一天,夥計已經做好不營業的打算了。桌上的木凳還沒有搬下。緊閉的窗戶麼沒有露出半點縫。屋子裡很黑,就算有陽光透過窗戶紙照進來。這屋子也是黑的。沒人敢開門,因爲這一切都是豐前守說的。
“今天不做事!”這是豐前守說的。守主的話他們都是奉若神旨的。守主說不那就是不。也沒人會問爲什麼。
唯有一張桌子,上面的燭臺已經燃盡。沒有人去換新燭。也沒有人敢。唯一還留下的就是滿桌的燭淚和滿屋子的酒氣。
桌上的那個人趴着,看似已經睡着。那個人的左手纏着厚厚一疊布。這個人不是少歸明又會是誰呢?
他根本就沒有睡,相反他的眼睛卻是一直睜着的,睜的很大。他的眼中充滿憤怒,羞恥。而這雙充滿憤怒,羞恥的雙眼緊緊的盯着他那斷了的左手。
他憤怒,這兩雙他引以爲豪的雙手卻被削斷了一隻。這隻連李傳都沒有砍斷的手。卻被那個人一劍輕輕斬斷。本是自玉簫公子後覺沒有人能使出這麼快的的劍。可那個人卻使了出來。而那個人是誰。他更不知道。
他羞恥,作爲習武之人,死總比苟活來的好些。那個人的一劍本能夠殺了他。可那個人只斷了他的手。那個人的第二劍本可以要了他的命。也只是擋住了那一根根毒針。
好快的劍,好怪的人。而那個人的舉動就像是打了他一個巴掌,又在他臉上吐了口唾沫。
那一瞬間,他的驕傲,他的自豪都變得一文不值,都變得什麼都不是。在那個人眼裡,他只不過是不屑殺的小角色。也是一個隨手就能捏死的螞蟻。
他終於感受到什麼是弱者。在別人面前是強者的他。弱小的什麼也不是。
徐仁握着那把劍,那把他原本一直拔不出的劍。這是他第一次仔細看這把劍。這把劍很細,很薄。也很輕。可就是這樣一把很輕的劍徐仁拿着已經有些吃力,手也在發抖。晃動的雙手,晃動的劍身。
而徐少義只是看着那支簫好久。就像這支簫會說話一樣。
“這把簫是你娘給你的。”徐少義道。
“當年,我差點把他弄丟了。”徐仁慚愧的說道。
“一個人活下來總有犧牲。你活着..”徐少義喃喃道。
“我活着...”徐仁低下頭沒有說話。
又是那個夜晚,徐仁想起了孫爲,張木,王軍,他那十一個叔叔。那十一個劍客。這就是徐仁能活下來的代價。死的代價。
“他們都死了?”徐少義問道。
“是”雖然只有一個字,徐仁的聲音已經沙啞,喉嚨也像被堵住了一般。說不出的心酸,說不出的痛苦。
“不要說話,千萬不要說話。”這句話,徐仁一直記在耳邊。
徐少義搖搖頭,輕輕嘆息“一個人錯,代價太大了。生死都不可爲....”
徐仁哽咽道“我會活下去,好好的活下去。”眼角已經噙着淚花。
他眼中的眼淚沒有掉下來,徐少義的手已經輕輕撫着他的面頰,用一種溫柔的口吻說道“不畏死,不懼痛。淚也不要隨便留下來。你會發現,大部分的流淚都是不值得。真正的淚你要能忍住,學會一種堅強,學會一種隱忍。你明白嗎?”
徐仁看着徐少義已經說不出一句話。他有些不明白。直到最後他才知道這句話的意義。
人是最傷離別,久別重逢,可是再別後,卻再難相見。此時徐仁看到徐少義是那麼的激動,這種激動的感覺他以後也不會有了。因爲,他將眼睜睜的看着這一切消失,一點一點,他的激動,痛苦也會一點一點的蒸發,而他卻做不了什麼。直到真的變得堅強。
一個人要真得成長起來,是需要經歷太多的磨難的。
挫折痛苦,生離死別。其中也不知道要心痛多少次,流淚多少次了。
徐仁現在還不能明白,現在還不能。
徐少義起身,右手抓住劍。劍身遊走,銀光閃耀。陽光下的徐少義已經跟劍招化爲一體。影隨形動。他父親舞劍的身影,是那麼的熟悉,卻又更陌生。人已經不是十年前的人,劍也不是十年前的劍。
徐少義的的手在顫抖,卻也十分有力。劍刺長虹,直擊蒼穹。銀光一閃。劍已入鞘。流暢的劍術,飄逸的身法。
徐少義已經彎下腰,咳嗽了起來。一口鮮血吐在地上。陽光下的血是那麼殷紅。這劍他也不知道還能舞多久,這簫也不知道能再碰幾下。
徐少義擡起頭看着徐仁道“仁兒,你怕死麼?”
徐仁不知道父親爲什麼要問這句話,怔怔地站在原地。但還是說了兩個字“不怕”
脫口而出,幾乎是未加思索。
徐少義笑了,嗄聲道“死或輕或重,或早或晚,是左右不了的。你不怕死,你是在說謊。你沒有領略過死的可怕,但足以使你畏懼。”
“爲什麼,爲什麼這樣問我”徐仁道。
“因爲每個人都會死,誰都逃避不了。可是每個人對待死亡是不一樣的態度,樂觀,無奈.....”徐少義還未說完,徐仁卻低下了頭,喃喃道“我讓你失望了。”
徐少義微笑的摸着徐仁的頭,說道“你沒有,若是你內心真實的想法本就不需要逃避。我想看到一個真正的你。”
徐仁喃喃道“我不配”
徐少義道“一個人總該堅強的活下去,而不是一味的說自己軟弱。不怕死,不代表你不怕死亡。而是你要覺得死並不可怕。”
徐仁擡起頭看着徐少義的眼睛,徐少義的眼睛散發出一陣光芒,光很亮也很溫暖。
在豐前守要殺他時,他還是害怕的,他怕自己見不到想見的人,他怕自己做不了一直想做的事。而現在父親問他時,他卻說不怕,只因他想見的人見到了。而這件事也完成了。
一個沒經歷過死亡的人,總有些初生牛犢不怕虎的感覺。只因爲,他們見得太少,並沒有真的活過,因爲他們也沒有愛過。
徐仁低頭道“我不該說謊,因爲我不知道怎麼回答那個問題”
徐少義的目光溫暖而慈祥,“因爲你的路還沒有走完,而你卻需要一直走下去。你自己的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