魔魅面對少女的哭求,心不由軟了幾分,他側目隨意瞥了眼那男子,隨口道:“他已經死了。”
雖知道事實已然如此,可當她聽到旁人親口說出,心就像被一把鈍刀磨礪,割得生疼。
她垂下眼簾,鮮血染紅的手環住冰冷的身子,吃力地緩慢站起,轉過身去,走向城門。
“你要去哪?”魔魅繞到少女身前,她一言不發的模樣讓自己沒來由得感到擔憂。
少女的眼神從前方落回雙眸緊閉的男子身上,喉間嘶啞擠出幾個字:“我帶他走。”
“走,你現在自身都難保,又能走到何處!”魔魅沉聲喝道,一把拽住她的皓腕。
冰涼乾淨的指搭上少女脈門,脈象紊亂,急火攻心,此時的她身體虛弱得不堪一擊!
魔魅睨了眼附近被他手下屠殺殆盡的數十名追兵,這些人想要的目標是她。
未央宮向來無心捲入朝堂之事,他受秦王所託,只需將人平安送出宮城便是,然而這次,他改變主意了。
“隨我回去,我便救他。”
“好。”曇蘿眼中有了絲神采,看着男子取下一枚血紅通透的珠玉置入太子口中。
“這是千年血玉,可保屍身不腐。”他隨即打了個響指,身後黑影閃現,兩名未央宮殺手抱拳行禮。
“帶上這男人。”
“是!”
疾風勁過,下一瞬,曇蘿和魔魅幾人掠上半空,消失在宮城門前......
而就在太子遇襲後,宏逸擡眸尋望,見對面樹上碎光閃爍,他立即翻身下馬,就地一滾,堪堪躲過射來的暗箭。
他當機立斷,摘弓搭箭雙臂平舉,瞬時發力,一張強弓拉得有如天際滿月,只聽得指上輕釦,三支飛箭齊齊射出。
樹上傳來悶哼之聲,下一刻便是人影墜地。
鐵籠旁的黑袍男子見宏逸這小子居然命大,示意所有弓箭手聽令,射殺秦王。一時間,城門上空亂箭齊發,鋪天蓋地的席捲而來。
秦王、齊王以及東宮護衛三軍聯手,宏逸一馬當先,左手提盾掩護,在箭雨下飛速疾馳,奔向指揮敵軍的那個男人。
混戰當前,黑袍男面色緊繃,他未曾料到手上最有用的棋子竟然被未央宮宮主救出。再加上太子死於箭下,對方士兵同仇敵愾,勢如破竹。
眼看着己方士兵紛紛倒下,大勢已去,他騎上戰馬下令打開城門。
“荀衛,事到如今,你還以爲自己逃得出去。”宏逸逼近男子,冷然開口。
黑袍男猝然擡眸,宏逸是何時知曉?
原本他打算利用那女人先困住宏逸和景耀兩人,再派弓箭手將他們逐一暗殺。如此一來,他便可趁着混亂遁入太極殿脅迫皇帝退位,奪回應屬於自己的江山。
當城門緩慢推開,宮城外傳來震耳欲聾的馬蹄聲和吶喊,他脫去斗篷,着一身銀白盔甲,望向昏沉的天空。
從這裡望去,越過那座大山便是通往洛陽的古道,男子一雙鷹眸,眸中似乎還跳躍着那晚漫天的火光。
亡朝之恨不可忘,滅族之仇勢必報。
“你是如何知曉?”荀衛驀然開口,隨即拔出腰間佩劍,跳下馬來,既然逃不出去,那也要殺出一條血路!
宏逸不慌不忙挽出劍花,眼眸定定看向對方,難掩的是悲慟和惋惜:“荀衛分明有驚世之才,卻甘願在府中做個管家。本王自小性情頑劣,是你一手教導督促,每日習字也是認真審閱。論及模仿本王字跡,除你之外無出其右。”
“那日本王潛入東宮,知曉此事的人屈指可數,荀管家應該是打算提早一步搜尋那物,卻不巧剛好被本王撞見。”
荀衛冷哼笑道,揮劍攻向下盤:“就憑此,你便斷定是我爲之?”
“不。”宏逸將對方的攻擊一一化解,緊接着說道:“那日翠華山狩獵,荀管家受人脅迫,可本王看得真切。蒙面人手中的劍不慎劃過咽喉,卻只留下紅痕不見血跡。那把劍,是鈍的!”
“想不到我夏王千算萬算,最後卻因爲一柄鈍刃泄了行蹤。”荀衛自嘲大笑,手下攻勢更猛,雙目赤紅着漸漸亂了章法。
“夏王?”宏逸沉默,想不到前朝之王在他府中蟄伏多年,忠心侍主,只是爲了將來對付自己。
宏逸啞然失笑,枉他自認爲胸有溝壑運籌帷幄,這些年來,他不過是在荀衛的潛移默化下,按照對方的意願行事。
“你知道嗎,每次喚你殿下,每次見你熟睡,本王恨不得一刀了結掉你!你知道我承受了多少年的屈辱,就是爲了有朝一日,待時機成熟,將你們幾個奪我江山的亂臣賊子一網打盡!”荀衛聲色俱厲地憤怒咆哮,然下一瞬,怒吼止在喉中。
他腳步踉蹌着,探手捂上前胸。鮮血淌過指縫滲透而出,紅得耀眼驚心。
“噗通”一聲悶響,荀衛直直摔向青石路磚,膝蓋觸地。
他眉頭緊鎖,吃力擡眸睨向宏逸,復而一笑:“本王跪了你二十年,即便要死,也絕不跪地!”
男子粗聲喘氣,握劍的手頻頻顫抖,苦撐着身子搖晃站起。他一步步艱難挪動雙腳,劍尖在石磚上劃過一道長長的痕,殷紅,淌了一地。
順着斑駁血跡放眼望去,男子肩膀傾斜着緩慢向前,倏而挺直了背脊望向大山盡頭,千年古都。
他闔起滄桑的眼,鼻息間,恍若縈繞牡丹飄香,舒緩一嘆。男子似是乏極,縱身倒向洶涌翻騰的火海,沸騰中,他看到當年漫天的火光籠罩,苦苦掙扎着的人,是他至親至愛。
火焰騰地竄起,吞沒,燃盡前世過往,殆盡愛恨愁離。
城門大開,御林軍金戈鐵馬將亂軍重重包圍,一舉殲滅。
同日午時,參與叛變的幾位守門大將被聖上賜死,掛於城門暴屍三日,以儆效尤。
三日後,秦王宏逸大功於國,特詔立爲皇太子,軍國庶事無分大小悉委太子處決,然後聞奏。
兩月後,武德九年八月,先皇退位稱太上皇,禪位於秦王宏逸。
兩個月的時間足夠發生很多事情。
齊王府側妃念奴懷了身孕,齊王來不及開心,便被太醫推算出臨幸那幾日他恰好不在府中。
更有齊王妃的貼身丫鬟告密,和念奴私通的姦夫不過是一名帶刀侍衛,五短身材,其貌不揚。
齊王一怒之下,判了念奴“幽閉”之刑,終身不得人道。
而東宮太子府中的幕僚門客各尋他主,作爲太子洗馬的玄成犯顏直諫卻被宏逸收入門下,官至尚書左丞。
臨淵少年離開東宮後,成爲闖蕩江湖行俠仗義的一名俠士。
國師辰方燼以及白澤,夙染幾人則在宮城兵變後不知所蹤,以至於曇蘿想找他們救治太子,最終也無功而返。
近日來聽到的這些消息都是由魔魅手下帶回府中,沒錯,是府中而不是未央宮。
魔魅那日救出曇蘿和太子後,鬼使神差地將他們帶到自己位於京都郊外的府邸,並且熬不住對方的苦苦哀求。兩個月內,他尋來各種名貴藥材,江湖術士,試圖逆天而行起死回生。
曇蘿日夜在此守着景耀,看他青絲染了白髮,如銀葉菊披散在肩頭,點點星輝籠罩於他如瀑銀髮,肌膚賽雪,白皙透明。
除了那顆不再跳動的心,男子靜靜躺在塌上,雙眸緊閉,恍若隨時都會醒來,對着少女淺淺一笑,喚她過來......
玉樓深鎖,庭院蟬蟲聲寂,昭華易逝,聽徹花影弄風。
荏苒時光稍縱即逝,此時又是一日明媚清晨,天氣驟暖,瓔珞穿成的珠簾隨風而漾,冉冉檀香透過雕窗,美人悽悽獨倚闌干。
曇蘿倚窗而望,庭院芭蕉樹下倏然露出黑色衣角,緊接着,是鬼面男迎面走來。
這些時日的相處,鬼面男時常盯着自己發呆,或許在糾結何時將她帶回未央宮。既然人界已沒有她留戀的地方,跟他走,那又何妨。
鬼面男大步流星地走來,冷漠無情的眼中似乎透出幾分喜悅,這算是曇蘿認識他這麼久以來,頭次見他會露出除憤怒、冷酷以外的第三種表情。
“那男人他有救了!”魔魅低沉的嗓音帶着激動,“我打探到崑崙虛峰頂住着一位巫醫,能觀天機,活死人醫白骨,是傳說中的巫祖後人,真神血脈。”
“真有此人?”曇蘿一掃陰霾,臉上終於有了笑容,“崑崙虛在哪,我要去尋他。”
聽到對方要走,魔魅心間生出一種陌生的不捨。這兩個月來,他見少女對那死去的男人心心念念,不離不棄,竟然會沒來由得感得羨慕。
一直以來,從未有人關心過他,作爲統領暗殺界的首領,他每日醒來便想到自己會隨時死去。隨身攜帶的,不僅是毒藥和暗器,還有一瓶化屍粉是特地爲自己準備,若遇不測,他也能保持最後的尊嚴消失在這世上。
他見過兩情相悅,見過月夜私奔,甚至見過爲愛殉情。卻獨獨沒見過一個女人活下來,就是爲了救一個死去的男人。
這是多麼的可笑愚蠢,而他,卻更愚蠢的想幫助她。
“崑崙虛是萬祖之山,傳說中的神山。聽聞山高一萬一千一百一十四步,其下有不能浮起羽毛的弱水,外圍是火焰不滅的炎火山,山頂有開明獸守護,無人能及。”魔魅摘下青面獠牙的面具,露出一張剛毅冷峻的臉。
“而那位巫醫,冬夏皆著麻衣,世人因此稱他爲麻衣巫仙。然他生來一對碧瞳,乃天煞孤星,和他相處三日必死無疑。即便如此,你依舊要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