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國的先民在千餘年前曾以狩獵爲生,因此,冬獵時在夜晚烤火野餐也是一大傳統。
楚皇喜歡狩獵,勁裝親自上陣,每年都樂此不疲。夜幕剛剛來臨,君臣圍着火堆而坐,吃着剛剛烤好的新鮮肉類,氣氛很是歡騰。
因爲皇子年齡懸殊很大,能夠參加狩獵的,只有太子楚蕭,離親王楚離。大臣很多,然而大多是文官,只做陪同,並不參與狩獵,只有少年子嗣或許能獵得幾隻獵物。凌相也在,可惜凌相無子,不免有些低人一等的萎靡。
清點白日的獵物時,有太監將清單呈給楚皇,並公佈狩獵的前三甲:
第一,楚皇。
第二,楚離。
第三,顧姳煙。
楚皇看了清單哈哈大笑,顯然很高興。
大臣們也紛紛讚美楚皇技藝不減,然而人人都心知肚明,狩獵既然是楚皇的心頭好,任何人都不會笨到去勝過他,不僅不勝過,還刻意地保持着足夠的距離,讓他一個人高高在上,天下無敵。
楚皇眉宇間一派歡快,他笑道:“離兒不錯,顧家小姐也不錯,果然不愧是久經沙場的將軍啊!朕很欣慰。我大楚國正是有這樣武藝超羣的將軍,才能夠在各國之中遙遙領先,讓四方蠻夷臣服,甘願來朝。”
楚皇既然已經誇讚了離親王,風頭自然是要往他那裡轉了,衆人正在想着如何附和,楚皇接着又道:“蕭兒也不錯,素來不喜武藝,狩獵成果卻頗豐,朕很滿意。”
“謝父皇誇獎。”楚蕭低頭稱謝,眼中卻並沒有什麼歡快之色。
“按照冬獵的規矩,前三甲可以向朕任意提出一個要求,作爲獎賞。離兒,顧家小姐,想好了嗎?”楚皇笑道。
顧姳煙略低着頭,丹鳳眼中光彩很盛,脣角不自禁揚起,既然楚離不願行動,倒不如由她來掌握主動權吧,是暗示還是明示,都是一樣。
楚離不動聲色,開口道:“父皇,讓顧家小姐先說吧。”在外人看來他的行爲頗爲禮讓,然而只有楚離自己才知道,他向來不喜歡受制於人,什麼事情總是等別人做完了,他才一舉將那人的銳氣挫光。向楚皇提出要求……他已經許多年沒有做過了,一時之間還真的不知道如何開口,高臺上獨坐的那個男人……是他心裡的一根刺。
“既然離兒禮讓,那麼就由顧小姐先說吧。”楚皇看着顧姳煙,笑得很和藹。
楚蕭低着頭,一口一口地喝着杯中的酒,往年楚離不在,顧姳煙也不曾回楚都,前三甲的人中總會有他。那些個大臣個個趨炎附勢,除了楚皇,第二自然是太子,然而,楚離回來了,一切都變了,他由第二降爲了第四。楚離不會“禮讓”,顧姳煙也不會。他自小受的教育是,皇位是他的,必然是他的,其餘的人別想插手去奪!
自從楚離五年前大勝而歸,就一下子變了性子,從原來懦弱莽撞的癡傻孩童一變而爲精明冷漠的少年將軍,十年間扮豬吃老虎到這般地步,他真是小看他了。
沒有人會問你的出處,等到你掌握了足夠的實力。因此,從那以後再沒有人提起楚離的出身,也沒有會問起十五歲之前,他上戰場之前,是怎麼活下來的。
人人都在等顧姳煙的回答。
顧姳煙站起身,對楚皇行了個軍禮,落落大方地開口道:“陛下,姳煙提任何要求都可以嗎?”
衆人譁然。
楚皇微微一愣,隨即點頭笑道:“君無戲言。只要朕能做到,這萬里江山,只要是你想要的,儘管提就是。”
大臣們靜默了,萬里江山,誰人敢打它的注意?顧姳煙少不更事,別提出什麼大逆不道的要求來纔好。
然而,顧姳煙卻天真爛漫地笑了:“陛下說笑了,姳煙不要萬里江山,只想做陛下的兒媳,嫁與離王殿下爲妃。”
此話一出,掀起軒然大波,衆臣議論紛紛,楚蕭驚愕擡頭,連楚離執杯盞的動作都微微一頓。
楚皇哈哈大笑,衆人立刻噤聲:“居然談婚論嫁了?朕真沒有想到,顧家小姐如此爽快。”然而,他卻不做正面回答,反而將問題丟給了楚離:“離兒,你覺得呢?”
顧姳煙也看向楚離,雖然說她向來不拘小節,可是這樣當衆無異於求婚的舉動,未免有些過激了。楚離的性子太冷,可楚皇的旨意他必然不會違抗,不管他心裡高興不高興,這門親事,卻是非答應不可的。否則忤逆了楚皇的意思,他自然不會這麼傻。此舉破釜成舟都不算,她分明是請君入甕,勢在必得。
楚離放下杯盞,看向楚皇,勾脣淡淡一笑:“父皇,兒臣的要求是,請顧家小姐忘了剛剛的那句話。記得慶功宴上父皇曾說過,絕不指婚。父皇如果答應了顧家小姐的要求,豈不是自毀前言嗎?”
顧姳煙臉上的笑容僵住,乾乾站在那裡,手卻在身後越捏越緊。
楚皇聽完楚離的話,笑意更甚,他點了點頭,笑道:“離兒說得是啊,君無戲言,出了口的話就再不能收回了。這樣吧,朕賜顧相府黃金萬兩,良田萬畝,作爲顧家小姐的嫁妝。如何?”
顧相年紀稍大,並沒有伴楚皇同行,因此顧家只有顧姳煙一人獨當一面,她很快回神,擡頭笑道:“多謝陛下恩典!”隻字不再提剛剛求賜婚的事情,重新坐了下來。
然而,她知道,這樣一件醜事,不久之後就會傳入楚都。顧姳煙低頭看着酒杯,鳳目帶恨,她已經當衆表白了,楚離必然不會再裝作不知道,他既然已經知道了,如果再不去求親,究竟要將她置於何地?難道她顧姳煙也要成爲相國府四小姐那樣的笑柄嗎?
休想!那是傻子纔會收到的“待遇”,她顧姳煙可不傻!
楚皇似乎是察覺到了衆人的心思,哈哈笑道:“既然是狩獵的賞賜,朕能到做到的便罷了,若是做不到的,各位愛卿傳出去,豈不是讓朕難堪嗎?朕這張老臉也是要面子的。”
他這麼清清淡淡地一說,衆人趕忙應聲:“微臣不敢。”
什麼不敢?自然是不敢將顧姳煙的要求宣揚出去,否則,項上人頭不保。
顧姳煙微微鬆了口氣,鳳目轉向楚離,他臉上依舊錶情淡淡,什麼情緒都沒有,像在笑,卻又若有似無,這樣的機會擺在眼前,他都不肯答應,他都不肯答應,他到底在打什麼主意?難道他以爲可以迎娶那個南風館的小子爲妃嗎?真是笑話!
仰頭,顧姳煙將杯中酒一口喝盡。
眼前火光刺眼,楚離不適地蹙起眉頭,心裡不舒服,很不舒服。他的婚事一再地被提起……
那個叫顧姳煙的女子不是一般的有膽色,想要什麼就說出來,看向他的眼神炙熱,可惜他從來沒有正眼瞧過她,更加沒有心思去猜測她是怎麼想的。如今挑明瞭來說,他這樣當面拒絕了她,是不是以後再不會糾纏了呢?
他討厭糾纏不清的女人。
越過火光,看到遠處叢林中有一株搖曳的花朵,突然想起她。顧姳煙狩獵的功夫很好,下手又快又狠,而小喬,她卻只喜歡不會說話的花花草草,沒有殺傷力,如同她的人一樣,起初看起來渾身長滿了刺,遇到不舒服的人和事就豎起倒刺,狠狠扎過去。可是,等到你成了她的朋友、愛人,那麼,她便會爲你想得周到,又貼心又可愛。
七哥,你真好。
突然想起出發之前她的那個擁抱,還有那輕聲的呢喃,軟糯地迴響在耳邊,再一直暖到心裡。
一日不見,如隔三秋?
也許他懂得這詩的意思了。
然而,再瞥見高位上那人含笑的面容,陡然被溫情包圍的心一點一點冷下來,那些不堪回首的過往,死死地壓在心頭,不讓他有一點機會掙脫。一邊是溫情,一邊是仇恨,要怎麼樣,才能讓自己安心,要怎麼樣才能解救自己?
他不想再去深想了。
將杯盞舉起,放在脣邊慢慢飲盡,酒,真是一個好東西。六年的軍旅生涯,一直靠着殺戮與醉酒來麻痹自己,等到想醉的時候,就好好地醉一場,忘卻所有煩惱。
三天轉瞬即逝,對於有些人來說,不安與不甘交織,可是對於另一些人來說,卻巴不得時間快些過去,早點回城。
回程的時候楚離有些稍稍落後,他命人將獵場中可做觀賞用的植物全部連根挖起,一齊帶走。楚皇打趣時,他卻只說因爲最近對園藝有些興趣。閒來無事,不過是個消遣。
楚皇沒有再問,他子嗣向來放任自流,從來不會對他們的興趣多加干預,及至楚幕,表面看來也是分爲縱容,他想做的事情,他從來不會攔着,就算他聲名狼藉、放肆不堪,他也沒有一絲指責的意思。
回程路上遇到了一些小麻煩
,主道上的一座石橋突然坍塌,驚得衆人混亂不堪。查明原因,原來是年久失修。
皇家出獵的隊伍龐大,無法通行,只能命人通知工部遣人來修,因此,隊伍停了下來,駐紮在此處,多停留一個晚上。
夜晚來臨時,楚離剛從熱鬧的主帳宴席上出來,徑自走向自己的帳篷,身後卻傳來一個聲音:“離王殿下。”
是顧姳煙。
出於禮貌,楚離回頭向她看去,用眼神詢問。
顧姳煙丹鳳眼含笑,因爲略喝了些薄酒,美麗的臉頰上有些不自然的紅暈,月光下竟分爲嫵媚嬌俏:“殿下,將近月圓之夜,月光很好,有興趣散散步嗎?”
許是月亮的光芒太盛,楚離擡頭看月,靜默了一會兒,就在顧姳煙以爲他又要拒絕時,他居然淡淡開口應了:“好。”
顧姳煙一笑,心中一喜。
“殿下請。”顧姳煙很禮貌地讓他先行,然而瞥見楚離身後的白芷、明淨,她微微蹙眉道:“散步人太多,未免有失清淨,採苑,你先回去吧。”
楚離脣邊露出一絲無聲的嗤笑,也揮揮手對白芷、明淨道:“你們也下去吧。”
兩個人的散步,旖旎的月光,怎麼都讓人心存遐想。
月光下,一片荒草,並無半點人煙,走着走着,白玉袍擦過雜草的淺拂,楚離的心突地柔軟起來。這樣的月光,這樣的荒野,境況竟有些像和她初次見面的那夜。
那時候,她不認識他,卻救了他,柔熱的手指溫柔地爲他解開衣物、包紮傷口,全然沒有去想他是不是惡人,是不是會傷害她。
事實證明,她不僅不會傷害他,她還會在他最需要最無助的時候,突然出現,儘管她很小,人小,力氣在他的面前,也小得不足爲道,然而,只有他自己知道——她是他的希望。
可那時候的他,卻對她說,你是我見過最傻的女人。
第一次相見,就已經把她放在心裡了吧?要不然,怎麼會一眼就記住了她小鹿般的黑色瞳眸?
她對他說,你的眼睛真好看。
紫瞳,紫瞳,常人眼裡妖異不詳的紫瞳,在她的眼裡,卻是美麗的。那麼,小喬,你永遠不會知道,你在我的紫瞳中,是個什麼模樣。
世間的任何女子,除卻母親,便只有你,美得無法用言語去訴說。所以,我從來都不說。
顧姳煙是不是側頭看着楚離,發現
他的臉色突然柔和起來,像極了陷入情網的甜蜜情人。對,她就是要他的臉上出現這樣的表情,只對她一個人。
於是,在一個長滿青草的斜坡處,她停了下來,朝前方一指:“殿下,不如,坐下來歇會兒吧?那裡,正好能看到最清晰的月亮。”
楚離想得正入神,心情也是出奇的好,他沒有拒絕,長腿一收,在斜坡上坐了下來。沒有闊葉樹的阻擋,月亮果然很清晰。
本來今天就可以回都的,誰知道居然耽擱在這裡了,真應該先帶個信回楚都,告訴她,他沒事,別擔心。
小喬啊小喬,想起你,心竟會甜蜜到有些微疼。
顧姳煙不動聲色地往他身邊靠了靠,聲音與平時的灑脫豪放大不相同,帶着些綿軟,也許,這纔是少女的本色:“殿下不喜歡我?”
陡然聽到這個問句,楚離沒有回過神,只是轉頭詢問地看着她:“喜歡?”
這個詞,真是奇怪。這世上怎麼會有這麼奇怪的詞呢?與愛不同,淡淡的曖昧。
然而,“愛”字太不真實,“喜歡”也吝嗇的可怕。
楚離無聲冷笑,又偏開頭去,沒有回答。
顧姳煙不介意他的反應,徐徐說開了:“自從六年前初次看到殿下,姳煙就發誓,此生非殿下不嫁。”
楚離微愣,旋即笑開,那笑中嘲諷的味道更多。
“爲了能夠讓殿下看到我,我求爺爺學武,五年來,不論遇到什麼挫折,我都告訴自己,爲了和殿下在一起,這點傷痛都算不了什麼。我努力地上陣殺敵,努力地立戰功,終於能夠追上殿下的腳步了。殿下是大楚戰神,姳煙是大楚第一女將,不從門當戶對上來說,單從大明軍中的威望,只有姳煙能夠與殿下相配。殿下如果不是因爲不喜歡姳煙,怎麼會拒絕這樁婚事呢?”
顧姳煙說得很平靜,聲音卻帶着些爲往事而自豪的意味,那些過往雖痛,但因爲有目標支撐着,她從來沒有後悔過。如此情深深意綿綿的表白,就算楚離有鐵石心腸,也會被打動的吧?求賜婚不成,她便當着他的面表白,把她爲他做過的事情都告訴他。
然而,楚離比鐵石心腸還鐵石心腸,他只是微微一笑:“多謝顧小姐擡愛。”
再沒有別的話可說了。
她口中一見鍾情的六年前,恰是他最不堪回首的時光,彷彿是一道已經遺忘的傷疤被硬撕了下來,連皮帶骨地疼痛。五年的軍中時光,他也沒有一刻是開心的,除了殺人的時候。然而,她卻拿自己的痛比他的痛,有什麼必要?
我愛的,我必然一直深愛。我不愛的,再過多少年,我都不會愛上。
顧姳煙顯然很失望,一句“多謝”到底是什麼意思?是告訴她有希望?還是說僅此而已呢?
她略略垂眸,再擡頭時,又追問了一句:“殿下難道有什麼難言之隱?姳煙並不介意殿下的隱疾和特殊癖好,只要能嫁給殿下爲妃,一切都不重要。”心高氣傲的第一女將已經卑微到了這種地步,他還有什麼理由會拒絕呢?
楚離這一次笑出了聲,他隨即站了起來,拂去白玉錦袍上的草屑,擡起長腿往回走,低沉好聽的嗓音隨着夜風吹起來:“顧小姐,天冷,回去歇息吧。你不介意,可是本王介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