喬葉不知道爲什麼傅皇后先出發,此刻卻與楚皇同行,而傅錦瑟已經換過衣服,還是一身淡粉,並不惹眼,乖巧地跟在帝后的身邊,傅皇后不知道對楚皇說了些什麼,楚皇回頭望了傅錦瑟一眼,點了點頭。
楚皇的壽宴等同國宴,身居高位之上,擁有任何人都不敢直視的帝王威嚴,即使他滿面笑容、親切和睦,卻還是沒有人敢在他面前掉以輕心。他一來,這壽宴自然便開始了。
楚皇端坐龍椅之上,左右兩旁分別是傅皇后與凌妃,一個是後宮之主,一個是聖寵不衰的妃子。
楚皇略略示意,便有一太監上前一步,手中捧着帛書聖旨:“奉天承運,楚皇詔曰,朕在位二十四載,如今年逾五十,已知天命。唯有三願,一願國泰,二願民安,三願子孫和睦、有所作爲。今特設壽宴,與諸位愛卿同樂。欽此。”
宣畢,衆人一齊拜倒,高聲呼萬歲,聲音在流觴水榭裡久久迴盪。
楚皇一笑,揮了揮手:“衆愛卿平身。”
“謝萬歲。”
喬葉剛坐下來,便聽見太監尖着嗓子道:“歌舞起,宴會開始。”
於是,水榭旁的長亭裡突然出現一羣穿紅着綠的舞娘,隨着樂聲跳着優美的舞蹈。長亭是獨立的,與衆人所處的地方有一水之隔,歌舞樂音隨着距離的稍遠與水榭的回聲,一點都不顯得噪雜,反而越發耐看耐聽了。
面前的長桌上擺滿了各色菜式,喬葉拿着筷子,一道道地嘗過,楚慕見她時而蹙眉時而舒展的模樣,不由地湊過去,小聲笑道:“這菜怎麼樣?”
喬葉一笑:“還好。”
楚慕故意嘆了一聲,笑罵道:“小傻子,吃個東西還挑三揀四的,回去餓你幾頓看看。保證吃什麼都香。”
“嗯,那是肯定的。”喬葉一邊嚼着菜一邊點頭,餓肚子的滋味,她初去雲城的時候嘗過,因此記得非常清楚。
“餓的時候就將就些,飽的時候就挑剔些,難道不對嗎?”喬葉睨着他。
“對。”楚慕笑着點頭,把一盤她愛吃的菜挪到她面前去:“你倒是個十足的俗人。不過,小爺喜歡。”
喬葉眉開眼笑,輕聲道:“回去給你做好吃的。”
“喲。這麼會討好人啊?”楚慕側目,脣邊的笑容卻很深。
許是這邊的風景實在過於溫馨,高位上的傅皇后坐不住了,微微側向楚皇,說了些什麼。
楚皇望了望,卻沒有說話。
宴會歌舞仍舊在繼續,水榭長亭裡來了一羣衣着撩人的舞娘,這次的音樂偏向西域風,比較歡快。楚慕興致很高的欣賞着,喬葉的手慢慢伸過去,掐了他的腿一把,笑意盈盈的:“好看嗎?”
擰疼了,楚慕回頭瞪着她:“好看極了。”見她輕咬起嘴脣,不由地湊過去,壞笑道:“若換做是葉兒,肯定最好看。”
“流氓。”喬葉羞紅了臉,撇開頭。
這時候,只見一旁的太子楚蕭站起身來,拉着楚月的手,與顧姳煙並肩而立,道:“父皇,這是兒臣與煙兒爲您準備的壽禮,用南海的紅珊瑚雕刻而成。”
有宮人揭開了那壽禮之上的紅綢,頓時便見到比紅綢還要耀眼的紅珊瑚佛像,佛像眉目柔和,每一處表情都栩栩如生,周身更是散發出萬道光芒似的,只一看便移不開眼。南海的紅珊瑚向來名貴,因爲在深水的海底,不容易採獲,這一件寶貝,可以說價值連城。
“父皇,願您的恩德如同這佛像一般照耀大楚的天下,祝您壽與天齊。”楚蕭適時道。
楚皇聽了,眉宇間笑意更深,點點頭,轉向傅皇后,道:“皇后,這可是件稀世珍寶,難得蕭兒有如此孝心。”
“陛下過獎了。”傅琬瑩嫣然一笑。
太子的禮物送出了,依照長幼順序,接下來便該是七皇子,可是,走上前的,只有凌宛殊一人。
凌大小姐在外人的面前從來不肯失了自己的風度,因此一舉一動都大方得體,她對着楚皇盈盈一拜:“父皇,雖然七殿下尚未歸來,可是已經命人快馬加鞭把禮物送來了,說是要請父皇親自過目。”
楚皇笑道:“呈上來。”
一太監托起蓋着紅綢的禮物走上臺階去,送到楚皇的面前。
揭開紅綢,楚皇拿起那文書樣的東西,看完之後,哈哈大笑道:“離兒不愧是朕的兒子,這份壽禮好!北齊乃小人之國,一面向我大楚稱臣,一面卻聯合烏蘭欲犯我大楚北疆。離兒鎮守黑曜山一年有餘,剿滅寇盜無數,威懾北齊賊子之心,現北齊國主齊豫將其南疆賀蘭郡劃出,贈與我大楚,作爲朕的壽禮,哈哈,好!”
上兵伐謀,不戰而屈人之兵。有時候臣服不是因爲武力,而是因爲殺雞儆猴的震懾。喬葉一笑,這果然是件好事。
於是,忠臣一齊歡呼,恭賀萬歲。
“傳朕的旨意,離親王征戰北疆三年,擴我大楚疆土,戍邊功勞顯赫,振我大楚雄風,即日起便可班師回朝,朕會爲他設宴慶功!”楚皇笑道。
凌宛殊的眼睛一亮,立馬跪下道:“多謝父皇恩典。”三年未歸的男人,他終於要回來了。欣喜的人,何止她一人。可是擔憂的人卻在各自擔憂着。
楚皇笑意未消,轉而看向楚慕,道:“慕兒,你的壽禮呢?”心情顯然十分好。
楚慕拉着喬葉站起身來,其實連他自己都不知道送的是什麼禮物,還沒開口,楚皇盯着喬葉道:“這丫頭是誰啊?”
楚慕灑然而笑:“陛下,這是慕兒選定的王妃,今日特地帶過來讓陛下看看。這壽禮,還是她準備的。”
“恭祝陛下福壽康寧、心想事成。”喬葉適時福了一福,舉止十分得體。
身後的羣臣竊竊私語起來,紛紛猜測這未來的小王妃是誰家的女兒。
楚皇略略望了傅皇后一眼,一擡手,笑道:“讓朕看看是什麼。”顯然還沒有從剛剛的興奮中緩過勁來。
那份壽禮很大,從上到下足足有一人高,上面蓋着大紅的綢緞,嚴嚴實實的,什麼都看不到。衆人好奇地盯着宮人挑開紅綢,這一揭開,衆人紛紛倒吸了一口冷氣。
楚慕也不自禁握住了喬葉的手,緊緊的,心裡咯噔一下:“葉兒……”
竟是用羊脂白玉雕刻成的白玉槐樹。
楚皇的臉上一絲笑容都沒有了,眼睛緊緊盯着那棵白玉槐樹的方向。
賓客中,傅錦瑟也默不作聲,脣邊卻泛起一絲很淺的笑容,這小丫頭分明是活得不耐煩了,果然傻的可以,不用她出手就已經快要死無葬身之地。誰不知道這白玉槐花是楚都的禁忌,任何人都不可以私下種植,這是延續了二十多年的規矩,連皇宮中都沒有種植白玉槐樹,可想而知,這命令有多嚴謹,可是今日……
楚慕握緊喬葉的手,上前一步,一起跪下道:“陛下,請您念在她年幼無知的份上饒過她這一次。”
楚皇還是沒有動靜,衆人便在猜測,是不是一場慘禍即將到來,這個世界上很少有人能讓笑容從楚皇的臉上消失,不論他是喜或者怒,任何人都無法猜測他內心的想法。可是此刻,他的神情近乎是呆滯的冰冷。
喬葉深深吸了一口氣,擡頭望着楚皇道:“陛下,民女深知楚都的規矩,不能私下種植白玉槐樹。可這一株並非活物,是用羊脂白玉雕刻而成,究其主體,仍舊是玉質,只是取了槐樹的形而已。在雲城,白玉槐樹幾乎種植於家家戶戶,不論那家庭是貧窮還是富有,都把白玉槐樹當做聖物。因爲它的作用不只是觀賞,還可以食用,等到窮人走投無路之時,一年四季常開不敗的槐花便可以作爲食材,保命安身。民女取材白玉槐花來做壽禮送予陛下,無非是想表達民女的感激之情。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濱莫非王臣,大楚的百姓對於陛下的聖恩,一定如同雲城的子民對於白玉槐樹的信仰一般,永生永世不會磨滅。”
沒有人打斷她,沒有任何一個人敢阻止她,因此喬葉這一番話說的暢通無阻。
“倘若民女的所作所爲讓聖上不開心了,民女罪該萬死。”喬葉跪下去,頭低低的。
楚慕眉頭粗死,卻不能再說什麼,就算楚皇饒過了她,他們的婚事也未必能夠通過。
衆人還是連呼吸都很小心,生怕重了些,小心翼翼地偷眼望着楚皇。
許久之後,楚皇慢慢勾起脣角,盯着喬葉問道:“你叫什麼名字?是哪家的女兒?”
喬葉沒有擡頭,道:“民女雲蘇,是雲城城主的妹妹。”
楚皇愣住。
就在衆人費力揣摩聖意之時,楚皇卻又笑了,望着那株“白玉槐樹”道:“這羊脂白玉本就少見,還要費力雕刻成白玉槐花的模樣,連花瓣的褶皺都細緻入微,真是花了不少心思。你說,你叫雲蘇?”語氣沒有一絲一毫的凜冽,溫和得不可思議。
傅琬瑩的臉慢慢沉了下去。
“是,民女雲蘇。”喬葉答道。
“雲蘇,雲蘇……” 楚皇唸了好幾遍,讚道:“好名字。”瞥見他們倆仍舊跪在地上,笑道:“慕兒,你們都起來吧。這份壽禮,朕很喜歡。”
衆臣的心裡又是搖擺不定的,伴君如伴虎,果然沒錯。剛剛七皇子的那份壽禮楚皇只是讚道“好”,卻沒有說“喜歡”,而這明明是犯了皇室禁忌的白玉槐樹卻做到了。
楚慕暗暗舒了口氣,手緊緊地攥着喬葉的,都已經出了汗了。
喬葉偷偷望了他一眼,輕輕咬了咬脣。
打鐵須趁熱,楚慕沒有起身,隨性一併說了:“陛下,臣欲迎娶雲蘇爲妃,請陛下成全。”
楚皇上下打量了喬葉一番,笑問道:“雲蘇,你也願意嗎?”
喬葉望了望楚慕,他有些着急地看着她,生怕她不答應似的。輕點頭,喬葉道:“請陛下成全。”
楚慕的心裡一鬆。
“慕兒,你父王也同意嗎?”楚皇又問道。
楚慕直直地看向楚皇的眼睛,道:“父王說一切請陛下做主。”
楚皇臉上的神情微微一變,只一瞬又哈哈大笑道:“好,朕同意。慕兒,你的年紀不小了,是該成家了,六月初八是個好日子。”
楚慕滿臉的歡喜掩不住,拉着喬葉行禮:“謝陛下賜婚。”
傅琬瑩這會兒坐不住了,在楚皇耳邊輕聲提醒道:“陛下,那錦瑟……”
剛剛來的路上,她不止一次地跟楚皇提起過賜婚事宜。
楚皇轉頭,笑道:“皇后,朕記得三年前朕曾經說過,皇室子孫的婚嫁,朕不再幹預,讓他們自由則取。如今慕兒恰恰遇到心儀之人,朕怎麼好拆散他們呢?”
“……”傅琬瑩心中怨憤。
“皇后,倘若錦瑟甘願委屈側室,朕倒可以爲她指婚。”楚皇十分善解人意。
帝后之間的輕聲交流,衆人並不能聽到。
“陛下,這婚姻大事並非兒戲,慕兒只去了一次雲城便帶回了這雲蘇,也許只是圖一時的新鮮感。可是錦瑟與慕兒三年間相處甚歡,一向往來和睦,也許早生情意。陛下這一賜婚,豈不是連半分機會都不給錦瑟嗎?錦瑟那丫頭性子雖然溫和,可是脾氣倔的很,還請陛下垂憐。”傅琬瑩忍住憤怒,軟聲軟語道。
楚皇思索了一番,眼睛掃過衆人,左後停在楚慕的身上,緩緩道:“慕兒,你是皇室子孫,爲皇家繁衍子嗣本就是理所當然,既然正妃已立,不如朕再爲你做主迎娶一位側妃,如何?”
楚慕一驚。以她的花名在外,就算納上幾十位側妃也是情理之中的,可是……轉頭往旁邊望了望……
喬葉默不作聲。
“回陛下,臣暫無立側妃的想法。”楚慕道。
“慕兒,你敢抗旨不遵嗎?”傅琬瑩指責道。
“……”楚慕緊了緊眉頭:“臣不敢。”
“或者,是未來的小王妃有意見?”傅琬瑩盯着喬葉道。
再這麼僵持下去,難免有一方會受傷。喬葉吸了一口氣,慢慢吐出來,擡頭,笑容舒展:“回陛下,民女並無意見。”
“葉兒……”楚慕輕聲喚出來。
喬葉望了望他,微微一笑,那個傅錦瑟想過門就過吧,不過是個儀式和名分罷了,她保證五天之內就可以玩死她!死法隨她挑。
聽了喬葉的話,楚皇的臉色緩和了一些,脣邊甚至泛起了淡淡嘲諷的笑意,一生一世一雙人,這是在做夢。
傅琬瑩也滿意了,遙遙地與傅錦瑟對視了一眼,心照不宣。只要嫁入清逸王府,側妃便側妃吧。
忽的,一人站起身來,淡淡笑道:“父皇,依照大楚國的律令,拿側妃至少得在迎娶正妃一月之後或者一月之前,如此,才能不誤新婚之喜。既然時日還早,何必爲了這些耽誤父皇與民同樂的時間呢?”
有因有果、合情合理的論斷,溫和規勸,毫不突兀。
楚慕與喬葉對視一眼,萬想不到會是顧姳煙。
楚皇聽罷,點頭道:“太子妃說得很對,是朕一時間犯糊塗了。這件事情暫時先放一放,誰都不準再提。慕兒,你們回去坐吧。繼續陪朕喝酒!”
“是,陛下。”楚慕拉着喬葉的手,走回座位上。一個晚上的時候真是忐忑不安,好不容易開心了,又被打入谷底了,幸好,她沒有翻臉。
傅琬瑩的一雙鳳目直直地看向顧姳煙,憤怒自心底裡往外不斷地冒着,一時難平,沒想到,最後出來破壞了她計劃的人居然會是她!可惜,她雖然盯着顧姳煙,顧姳煙卻若無其事地給楚蕭夾了夾菜,完全無視她的不滿與憤恨。
見楚慕攥着她的手不鬆開,喬葉輕輕笑了笑,道:“快鬆開,我沒辦法剝蝦吃了。”
“不放。”楚慕瞪着她,他都急出了一身汗,她卻若無其事地要吃蝦,真是鎮定得讓他都自嘆不如,好在,她終於名正言順地成爲他的人了。
“很多人在看着呢。”喬葉瞥了瞥不遠處正看着她的凌宛殊,輕聲道:“別讓我出醜啊。”
楚慕心中暗歎,哪裡會出醜?她今天算是出盡了風頭,那一番白玉槐花的言論把他都給說服了,連楚皇居然也破天荒地不去追究責任,真是險中求勝。
無可奈何地鬆開她的手,卻低低警告道:“以後要是有什麼事情不先告訴我,小爺饒不了你。”
一得自由,喬葉立馬去抓盤中大個的蝦,弄得滿手都是油,輕飄飄道:“那可難說。”
餘光一瞥間,恰恰看到顧姳煙望過來的鳳目,喬葉心裡略略一想,這太子妃與她無親無故,爲什麼會幫她和楚慕呢?不管從哪個角度分析,她都沒有理由與自己的婆婆對着幹纔是。
喬葉一時想不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