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未央絲毫不知道糊塗堂發生的事,他在瀾亭見到了商羽落。依舊一襲桃紅勁裝,與往日不同,今日的她手中無佩劍,臉色亦不如之前紅潤。
夜未央將手中的髮簪舉到她的面前,笑道:“不介意我爲你插上吧?”
“光澤盡無,戴之何用?”
“商掌門不是這等庸俗之人吧?”
“天下之人皆一般,又何來庸俗之分?”
夜未央閉口不語,並不是他說不過商羽落,只是每次都會忍不住讓她幾分。不由分說,他直接快而準地將髮簪插回了商羽落的頭上。“商掌門有事求我?”
商羽落將在天魔教對秋雙心說的話,簡單地重複了一遍。
聰明人就是這點好處,無論什麼事都是一點就通。夜未央似乎對軒轅伢子的臧邊密宗功法非常瞭解,商羽落話一出口,就明白了她的來意。“所以說,你第一個就來找我,我該不該覺得自己很榮幸?”
“你的確很榮幸,我不認爲別人有這個能耐可以助我。怎麼樣,你可願助我?”
夜未央回答的很快很絕:“不願。你憑什麼以爲我會幫你?”
商羽落一愣,“我以爲像你這樣的人,一定不會希望你的對手這麼快倒下去。別忘了,我們還有一場約鬥。”
夜未央大笑:“這你可想錯了。像我這樣的人最大的希望就是,所有的對手自己倒下去。我不用花心思去對付她,倒樂得悠閒自在。”
商羽落沒有說話,夜未央又道:“培養對手是傻瓜纔會做的事,不過我願意爲商掌門破例,做一次傻瓜。”
商羽落眼睛一亮,“這麼說,你有辦法助我恢復功力?”
夜未央的辦法就是,在琴市購了一把名琴,然後帶着商羽落,兩人同赴君山。
君山之巔。
景色秀麗自然,清幽的泉水,綠油油的草地,伴隨着鳥語花香,讓人如入仙境。滿山秀麗的花朵,滿山蒼翠的松柏,這一切,都如淡淡的水墨畫,安靜,淡泊,悠遠;山腰上的瀑布飛瀉着它那珍珠般的清泉,洗淨了人間的鉛華,滌盪了山中片片翠綠欲滴的樹葉。
商羽落盤膝坐於一塊大石之上,夜未央坐在他對面的叢林之中,身前是一架古琴。商羽落至此時才明白夜未央爲何會選擇在此地爲她恢復武功。這裡的確可以稱爲自然之境,僅僅在此坐上片刻,她就感覺心情無比舒暢。
“準備好了嗎?”夜未央撫琴輕問。
商羽落輕笑點頭。
琴聲猛然響起,商羽落心頭一震。這曲子分明是那曲玉簫魂,千古絕唱——絕不放手。夜未央竟然也會彈?有這首曲子,何愁武功不能恢復?
叢林中飄出的琴音,那樣的悠揚清澈,如青巒間嬉戲的山泉;那樣的清逸無拘,如楊柳捎頭飄然而過的微風;那樣的輕柔綺麗,如百花叢中翩然起舞的彩蝶;那樣的清寒高貴,如雪舞紛紛中的那一點紅梅。時而高聳如雲;時而低沉如呢語;時而飄揚如風中絲絮;時而沉穩如鬆立颯崖;時而激昂、時而空濛…
商羽落髮誓,她今日聽到的是這世間最美妙的音樂。如果說,秋雙心的琴音是如魚得水,悠閒自在,那麼夜未央的琴音就是魚躍龍門,一躍千里,激昂雀躍,不失鬥志;如果秋雙心的琴音是空谷幽蘭,寂靜無爭,那麼夜未央的琴音就是百花叢中絢麗的玫瑰,豔惹芬芳,不失光彩;如果說秋雙心的琴音是花前月下的呢喃細語,那麼夜未央的琴音就是風花雪月下的纏綿銷魂,如癡如醉,不失激情……
商羽落覺得自己如至霧裡雲裡,在半空中飄舞,無拘無束;剎那間,又來到了鄉間小路,感受到了民風淳樸,人間至愛;一幕幕溫暖的畫面不停的在腦海中迴旋……
不知過了多少個時辰,商羽落慢慢地清醒過來,睜開眼時,四周一片漆黑,原來天已黑了。夜未央不知去向,只有那架古琴還在月色下閃着銀光。她暗運內力,右手朝古琴一揮。“錚!錚!錚!”琴絃自動跳躍起來,彈奏着不怎麼協調的音樂。
“嘖嘖,這琴聲,真是不堪入耳。”夜未央抱着一堆乾柴自林中竄出,適時地嘲諷道。
商羽落淡淡道:“商某隻是凡女,自然比不上未央公子的才藝雙絕。音律非我之所長,正如劍術非你之所長,我們彼此半斤八兩,用不着諷刺。”
夜未央識趣地閉嘴,商羽落的口才可不是一般的好,普通人還真不是她的對手。他訕笑道:“這件事可以說明,我的功夫沒有白費,商掌門的功力已經完全恢復了?”
商羽落輕笑道:“要我拿你試招嗎?”
夜未央假意麪露驚恐狀,“不敢,我自知不是你的對手,還是不趟這渾水爲好。”話雖如此說,他卻伸出手掌,一絲火苗自掌心竄出,詭異耀眼。
商羽落驚訝地看着他用那火苗點燃柴火,一時懵了,“這是什麼武功?”畢竟是久歷江湖的俠女,若是常人,必定認爲這是妖術。
夜未央詭秘一笑,道:“烈焰精魂,灼盡人心。”
商羽落淡然一笑:“原來是失傳已久的烈焰灼,此等天下絕學竟然也會落入你的手中,憑此絕技,足以與我一較高下。”
“呵……商掌門真是時時刻刻也不忘我們之間的約鬥。”
夜未央很快就烤好了野雞,遞於商羽落,兩人分食,與前兩日一樣,在林中露宿。這種氛圍讓他們都不禁回憶起了初見時的情景。
一年前的那場邂逅,誰都銘記於心,卻從沒有說出口。同樣的風餐露宿,同樣的野外共眠,兩人彼此依靠,共同弒敵。那短暫的七天,成爲兩人共同的回憶,卻只能永久埋藏心底,因爲他們誰也不知道,將來,究竟是敵還是友。
與商羽落分別之後,夜未央就趕回了糊塗堂,一進門,便被滿地傷員和熟悉的氣氛給嚇住了。
這種情況貌似小白又在生氣了吧?不然幹嘛所有人都聚在大廳,一見他回來便似看見神一樣,既興奮又緊張?二話不說,直奔江才情的房間。
果不其然,那人正坐在桌邊發呆。一見他進來,劈頭就問:“未央,你爲什麼不告訴我農秋音是天魔教的人?”
夜未央好笑地看着他,“小白,你這種語氣似極了怨婦。”
江才情漲紅了臉,憤怒地看着他,夜未央又道:“這表情更像。”
江才情眼神忽地變得凌厲起來,直直盯着夜未央,整個房間也圍繞着一種肅殺之氣。
夜未央知道江才情是真正的生氣了,不敢再調侃他。這個人雖然不會殺自己,但絕對有本事讓他生不如死。譬如打斷他全身的經脈,只留一條保他不死,折磨過四五天之後,再全部接起來,那種痛苦真不是常人能夠承受的。雖然聽起來很不可思議,但小白的確有這樣的本事,因爲他是軒轅之後,軒轅家的人都是傳奇。
夜未央幾句話消了江才情的怒氣,一問之下才知道這幾日發生的事。
“……母親明明還有氣息,可是無論我用什麼方法都無法將她喚醒……”
夜未央隨江才情來到了青璃夫人的房間,無極,那個斷臂的女人守在她的牀邊。她身邊多出來的那個男人是天道,軒轅家的四大守衛之一。天道、無極、天命、皇極,前兩者跟着江才情,後兩者跟着神無赦,至死不離。
夜未央抱臂盯着青璃夫人許久,忽然揮手讓幾人退後。他的手停在青璃夫人的身軀上空,來回幾個翻繞,驀地從她體內鑽出六枚銀針。夜未央單手接住銀針,看着衆人面面相覷。
青璃夫人終於醒了過來,夜未央正欲施展忘本與化心,卻聽她喚道:“才情……”
夜未央詫異,“真是難以置信,她竟然清醒了,是這六枚銀針的功效嗎?小白,你竟然不知道這銀針是誰插進去的?”
江才情搖搖頭,不再理會夜未央,母親清醒,他內心也是無比激動。像小時候一樣,依偎在母親懷裡,感受着她的溫暖。在母親面前,他終是放下了所有的戒心和緊繃的臉,訴說着自己的心事。
這一對母子有太多的話要說。夜未央也不好再打擾,慢慢退出門外。不久後,聽見房內傳來青璃夫人的聲音,“你想替莫邪女神完成她的未了之願,徹底剷除天魔教?”
“母親,您反對嗎?”江才情的語氣,小心翼翼,就像一個犯了錯的孩子,在試探母親的反應。
青璃夫人撫摸着江才情的腦袋,喃喃道:“孩子,何必爲難自己呢?天魔教百年不滅,是天命所歸,沒有人能夠徹底剷除它,強大如莫邪女神,也辦不到啊!你又怎會成功?”
面對母親的直言,江才情沒有任何言語,緩緩擡起頭,看了她許久,然後落寞地轉身離去。
“才情……”青璃夫人看着兒子的背影,忽然感覺一陣心酸。
“夫人,您不應該如此打擊小白。”夜未央嘆了口氣,進門對青璃夫人道。
“你這話是什麼意思?”青璃夫人微怒,“作爲朋友,你更應該勸他,而不是和他一起胡鬧。”這個女人無論瘋與不瘋,說起話來一樣的英氣逼人。
夜未央道:“夫人難道還看不出來嗎?小白已經不具備這人世間的任何感情了,如果我告訴你,徹底剷除天魔教是唯一支撐小白活下去的理由和信念,您還會阻止他嗎?”
青璃夫人一副恨鐵不成鋼的神情,“他與他父親一樣,爲什麼就是不肯放過天魔教?爲什麼他們始終不明白,天魔教因軒轅祖師而生,亦只能由軒轅祖師而滅,如今軒轅祖師已不在人世,天魔教便會永久地存活下去,這纔是天命。”
夜未央嘆道:“這個道理,我和神無赦都跟小白講過。他有一種固執,還有一種小孩的任性,僅此兩樣,就讓我們對他無可奈何。小白因此和神無赦鬧得很僵,如果夫人也不支持他的話,他今後的路就很難行了。他需要的是精神上的支持……”
“你爲什麼要叫我的兒子爲小白?神無赦又是誰?”
青璃夫人突然冒出來的一句話,讓夜未央瞬間呆住,“看來這銀針並沒有讓你完全清醒……竟然連自己的親生女兒都不記得了。”夜未央與她交談了幾句,才知事情並沒有那麼簡單,這個婦人並沒有真正的清醒過來。
一瞬間,所有的喜悅都消失不見。夜未央臉色一僵,踏門而去。
這一刻,命輪加快了旋轉,只因多了一道力量催動它……
農秋音被江才情關在密室,夜未央的一道命令終於讓她重見天日。而此時,在盟主府執行任務的勞桑心正巧歸來,瞧見眼盲的少女居然在糊塗堂,心底甚是吃驚。
議事廳。
夜未央靜靜地聽着勞桑心報告盟主府之行的經過,她身旁的冉必之有些緊張,聽完她的報告之後,略微鬆了一口氣——勞桑心從頭到尾都沒有提到他的妹妹,這意味着領主不會知道她在盟主府所犯下的錯誤。
“天魔教的少主,靈淵閣的傳人,武林莊的二公子,個個都不簡單啊……但是我很好奇,爲什麼你的功力只剩下三成了?六日,你是不是還有什麼瞞着我?”
勞桑心抿脣不語,她知道身旁的冉必之在擔心什麼,所以她隱瞞了冉弄衣的一些事情。同樣,她也知道夜未央不好騙,與其編織理由,不如咬口不說。
夜未央略顯失望地看着她,嘆道:“唉!如果連你都開始欺騙我了,那我還能夠相信誰呢?”
勞桑心身體一顫,那種語氣,那種表情,是對自己失望之極,她怎麼可以讓領主失望?驀地單膝跪地,將一切和盤托出。
“起來吧!就在幾天前,我還在別人面前大放厥詞,說你絕不會違揹我的意思,看來是我錯了,我希望不會再有下次。”
夜未央半誇半斥,讓勞桑心更加的慚愧,原來領主是那麼的相信自己,至此時,她的心已被夜未央完全收服。
“原來農兒的眼睛是月亮毒瞎的,她還沒有回來嗎?”
半個時辰後,冉必之在糊塗堂外的山谷裡見到了自己的妹妹。
事實上,早在三天前冉弄衣就已經回來了。她在盟主府幾次暗殺勞桑心,而勞桑心卻三番五次地救她,讓她有些無地自容。回來後她見農秋音在糊塗堂,因害怕被夜未央責罰,便一直不敢現身,只是找了冉必之。冉必之雖氣惱妹妹,也只能幫她躲藏,待勞桑心回來了再做商量。
“怎麼樣?領主他知道了嗎?”
冉必之臉色僵硬道:“你知道他的能耐,有什麼是他不知道的?”只要露出一個失望的表情,便什麼都知道了,今後只怕老大會對他更加的死心塌地。
冉弄衣急了,“你不是說老大不會出賣我嗎?現在她什麼都說了,那我豈不是死定了……”
“不用擔心,沒那麼嚴重。”突然冒出來的聲音,讓兩人豁然回頭,夜未央正揹負雙手似笑非笑地看着他們。
今日,糊塗堂的每個人都聽到了世間最美妙的曲子,而對冉弄衣來說,那是這世間最恐怖的曲子。被傀儡蟲控制的人,都害怕這首曲子。
曲子自夜未央的口中吹出,樂器是勞桑心一直掛在腰間的短笛。輕靈的音樂卻讓她痛得撕心裂肺,也讓糊塗堂其他的人揪緊了心——她的痛哭聲響遍整個糊塗堂,這也打擾了後堂的安靜。
青璃夫人豁然起身,就要衝出門外,天道及時攔住了她。“夫人,那是公子又在懲罰下屬,您若出去,會打擾到他。”
“他怎麼可以對人這麼殘忍?”
“夫人,不要去打擾公子,少主會生氣的。”
那次的談話之後,夜未央傳授了他們一個可以讓青璃夫人聽話的法門,‘少主會生氣的’這句話簡直就是青璃夫人的定心劑,百發百中。
青璃夫人果真安靜了下來,喃喃道:“對,才情會生氣的,不可以讓他生氣……”
無極和天道兩人面面相覷,心中皆想,夜未央究竟對夫人說了什麼?
另一方,農秋音也被江才情攔了下來。她對這個面無表情的男人有着深深的恐懼,雖心惶卻也不得不安坐房中。
“領主饒命!我再也不敢了……”冉弄衣伏在夜未央的腳下求饒。
“你當知道,六日對你是多麼的手下留情。還不道歉?”夜未央停止吹奏傀儡曲,冷冷地看着冉弄衣。這個男人從不是心慈手軟之輩,一旦發起狠來,比魔更甚。
“領主,我已經原諒她了。”冉弄衣尚未道歉,勞桑心率先回道,間接地替她求了情。
“好,這件事就不追究了。你只需交出解藥,今日便饒了你。”
“什麼解藥?”
“你毒害農兒的解藥,不要告訴我,你還沒有研製出來。”
冉弄衣的心涼了一大截,“領主,我沒有解藥。”
“跟你說過多少遍了,沒有解藥的毒不要隨便亂用,你的耳朵聾了嗎?”笛聲再次響起。
“神醫!神醫可以解我的毒!”冉弄衣突然喊道。
“神醫?”夜未央被勾起了興趣,“哪個神醫?”水柏蒼不是已經死了嗎?哪又冒出來一個神醫?
“就是那個出道一年就被百姓們稱爲醫神的人,她的醫術高超,一定可以解我的毒。”
“知道她住哪?”
“沒有人知道她的住處,我只知道,她是一個身穿青衣,掛着青布包的少女……”
夜未央思索片刻,突然道:“好,所有人都出去找神醫,給你們三的時間,找不到就不要回來見我。”
幾乎是瞬間,議事廳內就空無一人。
天道從內堂走出,面色不佳地看着夜未央,“夫人又瘋了。”
“怎麼回事?”
“剛剛你們說了神醫。”
夜未央恍然大悟,神醫,神機,她還是聽不得那個名字。他突然感覺到了頭痛,沒有一件事能讓他心安,他需要爲自己施展化心。
“去叫小白來吧!剛剛爲六日療傷,已經耗損了過半功力,恐怕無法再施展忘本化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