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日後。
天牢被劫,被劫的正是意圖謀害朱雀的犯人,可這事並沒有幾個人知道,對於獄卒來說,關犯人的牢房只是空了一炷香的時間,然後犯人又那麼蜷縮在牆角了。
國師府。
牀上的人,滿臉血痕,雖然換過乾淨的衣衫,單從領口處的猙獰也能想象布帛下是何等慘狀。
樓無豔坐在桌邊,一手搭在桌沿,眼睫下垂,鳳目不知盯着何處。
帛天善醫,手中銀針下針如飛,根根沒入牀上人的皮膚中。
若水、榮靖守候在旁,只蕭墨在屋內不停踱步,偶爾停下看看樓無豔又看帛天,然後繼續踱步。
蕭墨的心情很複雜,既想尚軒醒來,又怕他醒來。尚軒刺了他一劍,可他也因爲這一劍弄到如此地步,尚宜說哥哥會遺憾沒有血濺沙場,既然是一心報國,又何苦要淌那渾水。
“君上可否安靜坐下,帛天施針最忌煩擾。”
若水的聲音淡淡響起,蕭墨聞言,抱歉點頭,走到桌邊坐下,但還是忍不住探頭探腦。樓無豔冷冷掃了若水一眼,倒一杯茶遞給蕭墨,“不要着急,帛天一定能把他救醒。”
話音剛落,牀上人一聲大叫,蕭墨急忙跑過去,帛天收回銀針,尚軒果然睜開了眼。
記憶中尚軒的眼睛清亮堅毅,而如今,卻彷彿永遠找不到目標般渾濁呆滯,似乎蒙塵的眼珠緩緩轉動,緩慢到蕭墨以爲時間也因爲他這個動作變的緩慢。他不知道尚軒是在尋找什麼,目光在衆人的臉上徐徐掃過,最後落到蕭墨臉上,然後很突然地精光暴漲,掙起身子,一口咬上蕭墨手臂。
突如其來的變化,蕭墨來不及反應,手上除了痛還能感受到濃濃的恨意,尚軒原本渾濁呆滯的眼盈滿瘋狂。
身旁三人均沒想到昏迷那麼久剛被救醒的人竟有如此勁道,愣在當場,還是樓無豔先反應過來,掠近一掌擊到尚軒肩頭,卻只是讓他身子微晃沒能鬆口,蕭墨已經痛的呼出聲,樓無豔眼光一寒,再一掌是擊到尚軒額上,那剛醒過來的人便又昏了過去。
“尚軒……”
“君上,你看……”,正撬開尚軒嘴的榮靖喚蕭墨,蕭墨低頭過去,觸目驚心,舌頭齊根而斷,口中流動的是自己的血。
樓無豔抓起尚軒的手,果然,手筋已斷,軒眉皺起,冷哼,“以爲這樣我就沒辦法了嗎?”說罷,重重扔下那隻手,拖着蕭墨離去。
不能說,不能寫,卻又留着性命,蕭墨不明白爲何要殘忍至此。
“他已經瘋了。”
“你會殺了他嗎?”瘋了也就是沒用了,對於沒用的人,國師向來從不手軟。
“你的傷口需要包紮”,避而不答。
不需要。
蕭墨甩開樓無豔的手,跑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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還是那個鞦韆,還是一樣的發呆,國師走近,還是坐在同樣的位置,卻沒有像上一次一樣沉默。
“你小的時候,抱着我的手指就不會哭,我抱着你盪鞦韆,你就會笑,我一直留着它……”
只是如今,卻是長大了。
物是那物,人是那人,卻仍是物是人非。
“如果當年我沒有被……你是不是不會……”
如果當年沒有弄丟,如今是不是會大不一樣。
“過去的是過去的,談如果有什麼用,你終究要……”
“我既然答應做朱雀,就不會反悔,只是……”,只是還是會難受。
“也許……”,長久的沉默,“有一天,我也會像師父那樣橫死,墨兒,要學會照顧自己。”
有一天……橫死……
蕭墨第一次意識到即使仍然活着,心也會停止跳動。從未想過這個人會死,即使天荒了,地老了,他彷彿依舊會站在時空的一端,靜靜注視着時光流過。弄錯了,真的是弄錯了,他是人,不是神,即使再怎麼出塵,再怎麼幹淨,也是一個人,是人就會死。可是爲什麼,一個死字出口,尤其是出自他的口,自己卻會感覺心痛的要死。
“無豔--”,蕭墨不是傻瓜,一年來的酸楚,願意也好,不願意也好,那個人雖然給他劃了個圈圈,卻盡力用自己的手將圈圈撐的更大,他守護他,包容他,雖然只是爲了讓他守護他的國家。明知道不該,明知道那個人不會有感情,可是有些事就那麼發生了,當察覺到的時候,哪裡還來得及。草原上,爲何覺得是他就不會那麼難受,爲何明知那個該死的國訓,還是想讓他掃去心中的陰影,那是因爲愛了啊!
不知從什麼時候開始,便愛了。
輕輕走上去,溫柔捧起臉,吻了下去。
國師的身子一僵,直直看着那個吻壓下,大概是人生的第一次,身體不聽使喚,分明是想要推開,雙臂卻是環了上去,分明不想啓脣,舌卻纏了上去,分明強提內力,卻還是聽到心快跳出來的聲音。
一吻,窒息。
蕭墨的下巴枕在樓無豔肩上,國師的雙臂摟着喘息的人,世界只剩下心跳聲、呼吸聲……
漸漸,有人開始動,不知是誰先用的力,兩人迅速分開。
“無豔……我……對不起……”,蕭墨的聲音極低,像個犯錯的孩子。
“墨兒,你要什麼我都可以給你……”,樓無豔停頓的時間長到足夠讓人心痛,“只要我有的。”
--只要我有的。
蕭墨跌坐在地,望着漸漸消失的人影,開始笑,壓抑、急促地笑。
秋風掃落葉,一片梧桐葉被風吹起,在空中畫着圈飄下,最後落向空了的鞦韆,擰了個身子趴下,好像十分不情願,卻不得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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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日後,烏蘇二王子沒能被處斬,鳳凰城中,街頭巷尾人們談論的話題從護國大將軍俘虜烏蘇二王子,變成該向烏蘇國要多少的歲貢。
沒錯,大王子無能,沒能救了弟弟,可老國王神速,派了使節磋商,只求換回兒子性命。
烏蘇使節到達鳳凰城,本該是住進官家安排的行館,可烏蘇使節搖頭晃腦在秋風中仍然狂搖摺扇,走進了國師府,惹得引領的官員一陣錯愕,好半天才反應過來跟上去,面紅耳赤小聲喊着“錯了,錯了。”
烏蘇使節不理會,一路搖到了國師府大廳,引領官員好奇,怎地他對國師府如此熟悉。
蕭墨與國師身着官服,正打算進宮等候烏蘇使節,一個轉身,卻見異常熟悉的人穿着怪里怪氣的衣服搖了進來。
“你那是什麼表情,好驚訝麼?難道還真想讓我死在草原,真沒良心,我可是爲你才留下的……”
無爲嘟嘟囔囔地說着,完全把自己當了主人,倒茶喝水,還招呼婢女去拿什麼點心。
樓無豔打發了其他人,只留下無爲一名隨從,坐到一旁不說話。
蕭墨早已習慣無爲的行徑,只是打量被國師特意留下的那人,想了又想,跳上前,“尚宜!”
那人微笑,“將軍果然好眼力,小的還怕將軍認不出小的了。”
蕭墨很高興地笑着,正想問那日自己離開後的經歷,樓無豔卻突然開口,“無爲公子還有名字叫洛京麼?”
“洛京?太難聽了,我不喜歡,還是叫我無爲吧!”
“無爲公子怎麼搖身一變成了烏蘇使節?”
“搖身一變?”無爲咂了一口點心,眼睛瞪的溜圓,“怎麼變,我還是無爲啊,管他使節馬伕,有銀子賺就好,對了,說到銀子,國師大人,我記得我好像不止救了你一次吧,十萬兩不是不是太少了,那次我可是拿着性命幫你呢。”
真是三句不離本行,蕭墨橫了他一眼坐到一旁,“你還真能打小算盤,做什麼使節撈的銀子該是不少了吧,還要。”
無爲聽了蕭墨的話,跳過去揪他耳朵,“你這小子怎麼吃裡爬外,我說過我是生意人,他是有錢人,墳頭上都刻了那個字,以後我就要替南華管你,我攢銀子容易嗎?走南闖北,什麼風險都得冒,還不是爲了日後哪一天他利用完了把你扔了好養你……”
無爲噼裡啪啦說着,完全不顧在場的三人臉色全都徹底變了。尚宜低着頭,烏蘇人特有的頭巾遮住了他大半個臉,國師眼睫低垂,臉上依舊萬年冰山寒冷,蕭墨只感覺自己的雙脣雙手都在發抖,耳朵上的痛感一錘錘敲進腦中,完全不知道該去撥開那隻手。
無爲似乎也感覺到了異樣,放開手撅嘴吹氣,“耳朵跟脾氣一樣硬,挌的我手疼。”
蕭墨看了一眼樓無豔,國師依舊如冰雕。蕭墨站起來往外走,國師冰雕一座,倒是無爲,仍然賴着臉跟了上去,“喂,你去哪裡啊,我還要和你商量正事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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蕭墨沒有留在國師府,而是到了南華的墳前,無爲自然也跟着去了。
墳頭上的草足有人高,自從埋下,蕭墨這是第一次來,一直覺得欠了的,再無法還,所以,怎麼也沒辦法走到這裡來,如今卻是,死死用勁,發狠地拔草。
無爲難得地不嘮叨,站在一旁捏了摺扇在手中也不搖。
終於拔完了草,蕭墨耗光所有力氣般坐到地上,頭靠上墓碑,就連雙眼也呆呆。
嘆了一口氣,無爲走上前斟了酒放下,“他來看你了。”
蕭墨眼珠動了動,將酒都倒到了土裡。
無爲再斟,蕭墨又倒,如此幾次,無爲手中扇骨敲到他手上,“你就這麼護着他,不給我留一杯。”
蕭墨看過來,忽然就笑了,果真認認真真斟了一杯遞過去。
無爲滿意接過,一飲而盡,伸出一根手指去揉他眉心,“還是個孩子,學那些迂腐文人裝什麼憂國憂民,偌大一個朱雀國偏只你一人才能扛下?少了你的十七年他們不也好好的,南華已經不在了,那時……我沒能把他拖出來,現在,一定要完成他的願望。”
蕭墨第一次聽無爲說話有了那麼長的停頓,彷彿一下對他有了重新的認識,“南華的願望?”
南華死在自己懷裡,難道說了什麼他竟沒能聽到麼?
“你還不明白麼?他不再服食紫顏,他綁你離開,只是不想讓你陷進去,四國就是一個無底圈子,你難道從不曾懷疑,爲什麼會消失這十七年,是誰有那麼大的本事?你難道沒有好奇過,離玉爲何會對你那樣?”
無爲一邊說着,一邊敲蕭墨腦袋,蕭墨痛的直點頭,卻沒有哇哇叫,捧了腦袋細細思索無爲的話。
國師說當年劫了他的人連上一任國師也殺害,那該是何等強大的力量。國師還說離玉的智力只是停留在孩童階段,可那樣的孩童爲何第一次就叫出他的名字,爲何單單黏他。原來都是分明擺着的,只是他不去看,不去想而已。
敲得累了,無爲停下來吃點心,翠玉豆糕一塊塊進了他的口,蕭墨驚覺大叫,“那是給南華的。”
象牙的扇骨不客氣敲過去,“人死了纔來裝乖巧,不嫌晚了點,你放心,他不會跟我計較,若是以後真想孝順了,不如對我好些。”
蕭墨橫他一眼,把剩下的翠玉豆糕擺好,仍是放到墓碑前,一隻手還不忘護着,防賊一樣盯着無爲。
無爲無奈,也坐到了地上,啪一聲打開摺扇緩緩搖,“你和國師是怎麼回事?”
“什麼……什麼怎麼回事?”蕭墨臉紅,別過臉去。
“給我裝算,還嫩了些,你那雙眼睛太大,什麼都泄露了”,無爲的扇子,搖的那叫一個順暢,臉上盡是得意之色,然而顏色突然一沉,“國師那人,惹不得。”
不說愛不得,只說惹不得,蕭墨明白,可是,來不及啊!
無爲依舊搖着摺扇,盯着蕭墨,脣角終於勾出一絲無奈,“還真是跟他像,一樣的倔脾氣,難怪要看你做弟弟,罷了,罷了,你好自爲之吧,若有一天實在呆不下去了,就來找我。”
蕭墨像是沒聽見他的話,一直愣愣地盯着南華墓碑,無爲搖頭嘆氣,站起來走人。
秋風更猛烈了,彷彿急着想將一切吹進冬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