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日的陽光明亮但不刺眼,透過窗櫺每一個細小的縫隙擠進房內,照射到熟睡的人臉上。
長睫動了動,又動了動。
蕭墨嗖地坐起來,腦子有三秒鐘的停頓,機械地轉頭,看到離玉蜷着身子躺在一旁,薄被滑到腰際,像是透明的肌膚仍然紅痕朵朵,奇怪的味道瀰漫在空氣中。
輕輕揭開被子,目光溜過,昨夜的總總雷擊一樣劈進腦中。蕭墨噌地跳下牀,飛快穿好衣服,飛快跑出去,又飛快跑回來。
被子掀開一角,才發現忘了拿毛巾,再跑出去。
回來的時候,離玉已醒,正拿一雙單純的眼睛四處張望,七分迷茫,三分慌張,見蕭墨進來,眼睛睜的大大,“小墨,你的臉。”
臉?
摸上去,不是平滑,跑到鏡子前一照,血已經凝固,潑墨一樣佈滿臉上,淡淡的還能看到下面的皮膚。
“唔……”
離玉揭開被子,動了動身子,立刻就有痛呼溜出口。蕭墨急忙跑上前,把他按了回去,“那個……那個……需要……清理……”
臉紅的就快滴出血,不過還好原本就有血。
離玉迷惘擡眼,忽然驚呼,“有敵人,對嗎?良風大叔呢?”
敵人?
“小墨是爲我才流血的嗎?”離玉說的非常疲憊,懨懨的提不起精神。
不是爲你,根本就是因爲你才流的血。
不過,好像誤會了什麼。
蕭墨胡亂浸溼了毛巾,看離玉的眼睛依舊迷惘,心裡莫名愧疚,“你再睡會兒,什麼都沒有發生。”
“睡不着。”
“睡不着也要睡”,蕭墨被離玉那樣看着,怎麼也無法動手。
“疼”,離玉隔着被子指了指肚子,“裡面好疼,吃壞肚子了嗎?”
心裡一陣說不出的難受,當意識到的時候,蕭墨已經連被子將離玉抱到了懷中。多少能猜到一些,心智和身體不能一同成長,乾淨的孩子找不到痛苦的出口,也許只有夢遊般的發泄才能緩和傷口。
“小墨,你好像很難過,爲什麼難過呢?”
“沒有,小玉聽話,閉上眼睛,再睡一會兒,睡醒就不疼了”,如果真的是這樣該多好。
“嗯,我聽小墨的話。”
澀澀的難受,但酸澀的不是眼睛,是心裡。
蕭墨做清理做的很笨拙,乾淨的孩子一陣陣瑟縮,卻依然聽話的閉着眼。
“君上,玉兒他……”,原來在這裡。
蕭墨尷尬地僵硬着,嘴角扯出的實在算不上笑,手中的毛巾沾染着一些污漬。
一陣風過,感覺到微涼。
蕭墨彷彿這才意識到,急忙蓋被。
“我去讓人準備早餐”,一向鎮定自若的良風更加鎮定自若,只是不知道腳步卻是比平時快了些。
蕭墨僵硬地重複同一個動作,總算清理完畢,倉惶扔下一切就要跑開,衣角卻被輕輕拉住,“小墨,我做了錯事,對嗎?”
離玉的眼睛還是閉着的,蕭墨卻彷彿能看見裡面的淚水。輕輕上了牀躺到旁邊,把那個顫抖的身子抱到懷中,“小玉沒有做錯事,只是太累了,再睡一會兒好嗎?我陪你。”
如果這個時候離開,他也許永遠不會原諒自己。
離玉睜開清亮的眼睛,彎出淡淡的笑,又閉上,“嗯,小墨陪我。”
蕭墨不敢看,把頭埋到離玉頸窩,緊緊地抱住他,用力到自己都會覺得疼,纔不會那麼難受,才能放心地閉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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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醒來是正午。
蕭墨摸摸身旁,已經空了,被窩裡還留有一絲溫度,應該是剛走不久。照照鏡子,臉上的血漬已經不見,似乎還有涼涼薄薄的東西塗在上面,也沒那麼疼了。
蕭墨靠坐起來,又大又亮的眼睛緩緩轉動。
撲--撲--
有什麼在撲打窗櫺,蕭墨心中一個激靈,跑過去打開了窗戶。白鴿撲到手上,邀功一樣搖頭晃腦,蕭墨拍了拍它的腦袋,翻出包裹中特製的食料撒到窗臺上,白鴿立即飛過去小雞啄米般吃的津津有味。
蕭墨好笑,這也太現實了吧,還好先取下了紙卷。
展開紙卷,俊秀的字跡立刻飛入眼中,“那件事我會查,另,賀蘭逃脫。”
沒有把握的事蘭櫻不會輕易答應,同樣,沒有超過一半的懷疑,也不會輕易說出口。那個人,朝這裡來了。
那種疲憊的感覺又襲上心頭,爲什麼就是不肯放過呢。
“小墨,你醒了,來吃點東西吧”,離玉歡快的聲音響起,手中還端着飯食。
看那樣的笑,應該是休息好了的。
“小玉吃了嗎?要不要一起吃”,蕭墨坐到桌前,才發現碗筷只有一份。
“嗯,我已經吃過了”,離玉臉湊的極近,看的蕭墨不自在,許久之後滿意一笑,“金瓊膏果然有用,不會疼了吧。”
離玉說着,手就摸上了蕭墨的臉,蕭墨這才明白他看的是什麼,臉色微微一紅,“不疼了。”
不過不知道會不會留疤,那傷痕明顯是被啃噬的,如果留疤太過……丟臉。
離玉彷彿看穿了他的心思,急急擺手,“不會留疤,不會留疤的,你放心,金瓊膏是天下最好的金創藥,一定不會留疤。”
喔,那就好。
不過,“小玉怎麼知道我想什麼?”
太多次,就不是巧合了,哪有這麼巧的,不過是個孩子,真能察言觀色到那種地步?再說,他也不是那種什麼情緒都寫在臉上的人吧。
“嗯”,離玉輕輕皺眉,眼中透出迷惘,“小墨不是這樣說的嗎?”
說?
他確定剛纔並沒有出聲,難道自己的心思到他那裡成了語言。
“是啊,不過小墨好厲害,不張嘴也能說話,我就不行,但還是張嘴的好,不張嘴有時我會聽不清”,離玉單純的臉上有着自責,彷彿聽不清是他的不對。
蕭墨輕嘆了一聲,摸摸離玉頭髮,端起飯碗,“我以後會說的大聲一些,這樣小玉就能聽清了。”
用的是哄孩子的口氣,心中卻是一陣酸。
明明因爲他而受折磨的生命,卻把他當成了寶,分不清現實和幻境,只是傻傻的待他好。
“我喜歡小墨,我喜歡小墨,我要和小墨在一起。”那一日初見,離玉喊的就是這樣一句。那時候他知不知道抱着的是一個真的人,或者還是會埋怨爲什麼看了那麼久,聽了這麼久,才讓他能抱到。
命運,也許真的存在。
那麼深的維繫,遲早要相見。
“我也喜歡小玉”,蕭墨輕輕開口。
那時候期待的回答,這時候纔給會不會太遲,不過就是想讓他知道,他也是喜歡他的,這樣的孩子,這樣的相待,又有誰會不喜歡呢。
“真的嗎?我也喜歡小墨,好喜歡,好喜歡”,離玉窩到蕭墨懷中,使出招牌的撒嬌動作,腦袋在他胸口不停蹭着。
蕭墨寵溺地看着他,思考着要不要放下碗筷,或者是讓他暫時鬆開,不過想了想,輕輕一笑,什麼都沒有說,以高難度的動作開始吃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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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來了”,蕭墨沒有轉身,細微的聲音,他也聽到了,怎麼會聽不到呢,一直留心注意的。
“你知道我會來”,雖然剛纔躲在暗處,看到他奇怪地把那兩人支開就猜到了一些,可還是忍不住問,心裡竟有一絲期待。
“嗯,我不想再拖了”,有些事不是不明白,而是不願意去明白,不過如果一定要了解,他也是能面對的。
“你什麼意思,你知道我爲什麼而來”,來人有些驚訝,靠過去。
“你別過來”,蕭墨的聲音冷冷淡淡,卻讓來人異常不平靜,包含厭惡。
“那天,我……對不起。”
“王子殿下憑什麼以爲一句對不起,就能當一切沒有發生過”,蕭墨的話陰鬱沉沉,彷彿又憶起慘痛的經歷,連眉也不自覺皺到了一起。
“我會彌補,做什麼都可以。”
“這可不像是烏蘇王子會說出的話”,此時,一隻蟲子飛到蕭墨手上,他定定看了一會,忽然一用力,粘稠的液體溢到手心,蟲子屍體在手指下扭曲分裂。
不用說,賀蘭看到這一切已經明白了他的意思,想說什麼,蕭墨卻截了他的話去,“你想說,我不是還沒死?”
“我不是這個意思”,賀蘭急切解釋,就怕他誤會,可是不就是那個意思嗎?雖然沒有他話語裡來的冰冷,但不死不就可以彌補。
“我不知道你對我的事瞭解多少,我來自跟這裡完全不同的地方,我不是什麼貞烈女子,那時的確我沒有真的想死,人的生命很寶貴,再也不可能重來,不過這並不代表我就能接受,就能當沒有發生過……”,蕭墨用自己習慣了十七年的語言方式緩緩說着,撥掉手中蟲子屍體,就着衣袖擦手。
“你恨我?那時你中了巫山之毒,我……”
“呵,縱橫草原的二王子,什麼時候也會說這種拙劣的說辭?你自己相信嗎?”可笑,真是可笑。
蕭墨眼中明顯的諷刺,扎的賀蘭一陣眩暈,心中頓時升起一股莫名的懊惱,究竟爲什麼要來,來了又想得到什麼結果?
“二王子,請回吧,希望再不要相見”,蕭墨的話冷淡,冷淡到連自己也有一絲詫異,其實心裡極恨,但沒想到竟能這麼平靜地說出來。
“難道不能有其他……”
“有,生死不相容”,蕭墨撐住窗沿揉眉,那種疲憊又襲上心頭,真的很累呢。以前連續飛幾天,穿洲過洋,跑去拯救據說是水深火熱中的老媽都沒有這麼累過。爲何並沒有做什麼,竟會如此的累。
真的很累。
賀蘭有一剎那的僵硬,死死盯住蕭墨看,突然開始笑,笑的不可自抑。怎麼會做出這麼愚蠢的事,因爲他兩次身陷牢獄,兩次一得到自由,就是想見他,可是他眼中,明明只有厭惡,不過就是強佔了身子,有什麼大不了,那個國師看他的眼神,他不相信沒有什麼,偏只他要來招他厭惡,招他恨。一向的冷靜自持到哪裡去了,要來招這番侮辱,好,不就是永不相見嗎?這可不是他說了算的。生死不相容嗎?那就你死我活。
賀蘭的笑聲引來了離玉和良風,所以當他出手的時候,兩人來得及救。
蕭墨看着賀蘭眼中的狠絕,冷笑,俯身到離玉耳邊低語。離玉輕輕點頭,右手舉起,掌緣泛起綠光,揮掌劈出。
蕭墨抱臂倚到窗上,冷冷看着賀蘭非常狼狽的應付兩個絕頂高手,所以沒能看到離玉眼中如那夜一般的嗜血。如果當時看到了,也許以後的許多事便不會發生。
然而,人生哪容得如果。許多事,也許早知道了,也沒辦法阻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