瀲灩。
是毒, 中毒之人會變得更美,越痛,越美, 越美, 越痛, 美到極致, 便是死亡。
看着被自己用足內力壓住, 還不停掙扎的樓無豔,蕭墨禁不住冷笑。
瀲灩,果然是最貼切的名字, 用生命換最美,於絕世之處隕落, 真是何其瀲灩啊!
造出此毒的人, 只怕就是血獄阿修羅, 視毀滅爲信仰。
過了一個多月,樓無豔的外傷幾乎已經痊癒, 瀲灩的毒發作過兩次,彷彿是經過洗禮,痛的咬破脣角,卻也美的驚爲天人。
每一次毒發之後,樓無豔虛脫憔悴的彷彿冰雪中搖曳的寒梅。蕭墨甚至只能靜靜地守着他, 哪怕輕輕的觸碰, 讓他即使處於昏迷也會多痛上一分。毒發, 痛的撕心裂肺, 發作完畢, 昏厥一天一夜。
當日剛踏出青龍國界,就遭到襲擊, 離玉不蒙面,不換裝,目標就是國師,所以,無爲和南宮月昭得以逃脫,而且也跟來了白虎國。
蕭墨想辦法聯絡上了兩人,南宮月昭不停試藥想要配製出解藥,然而,並無多大成效。
姬蘭昊已經回了朱雀,向來機警的他從蕭墨消失、離玉的慌亂嗅出端倪,正大光明拜訪白虎國君,然後再大搖大擺回了朱雀國。
南宮月昭雖然暫時對瀲灩無能爲力,卻每隔一日必會爲蕭墨行鍼,控制他體內朱雀的力量。
一個多月過去,四人準備啓程回朱雀國。
離開前夜。
初夏清涼的風溫柔地撫過臉頰,白虎的春天來的早也結束的早。月光如水,灑落一地銀輝,雖然不會多做停留,也希望那個受瀲灩煎熬的人能有個好心情,所以,蕭墨買了各式花草種上,佈置假山,挖出小池塘,放上幾尾錦鯉,池塘邊擺上竹製小桌、椅子,天清氣朗的時候,他便扶樓無豔坐在桌旁,或是喂錦鯉,或是品茶,或是賞花,又或者什麼都不做,只是靠在一起說說話。
似水流年,如花眷戀,身在天地,心在彼此。
其實,若不是牆外便有危險,國內還有要事,蕭墨倒是願意和樓無豔就這麼住下去。
“喂?發什麼呆?”無爲手持摺扇,一步三搖走了過來。
“月昭那邊怎麼樣了?”蕭墨遞給無爲一杯酒,初夏涼夜,酒能暖身。
無爲搖搖頭,淺抿了一口酒,眼睛睜大,閃過一絲驚喜,舉杯一飲而盡。
蕭墨見他這樣,不禁好笑,又爲他斟了一杯,無爲大概是他見過的最忠於自己喜怒哀樂的人,都說商場如戰場,都說無商不奸,然而,雖然並沒有見識過無爲做生意的手段,不過也許坦坦白白、真真實實,擺明車馬,以不變應萬變,反而更能穩操勝券。
無爲連着喝了好幾杯,似乎還不滿意,索性把酒壺搶過來,自斟自飲,“那個,國師,你是不會離開他了吧”,最後一滴酒順利落入口中,無爲雙眼略微迷濛,嘻嘻笑着,“不過,你也離不開了。”
蕭墨不說話,手背撐着下巴,略微擡頭,就看到滿天璀璨的星光。
無爲合上摺扇,用扇柄戳了戳蕭墨額頭,戲謔道,“真不知道你哪裡好了,瘦瘦的,論斤賣也值不了幾個錢……”
蕭墨橫他一眼,有這麼說人的嗎?還論斤賣呢,“你還做人口買賣啊?”
“嘁,我是個有節操的商人,不過有一天,你山窮水盡了,可以把自己賣了,爲你,我可以破例一次”,說着,無爲捏起蕭墨下巴左右轉動,一副考量貨品的神情。
蕭墨翻過去一個白眼,打開他的手,“無聊,你喝醉了,回去睡覺。”
無爲嘻嘻地笑着,晃了晃酒壺,確定是空了,搖搖晃晃站起來,果然離開,卻不是往房間,而是往廚房,看來今晚,他是要睡在廚房了。
蕭墨又坐了一會兒,準備離開,卻被南宮月昭叫住了。
南宮月昭的臉,在夜色之下藥色更重,突然湊到眼前,蕭墨驚的後退了一步。他知道,南宮月昭雖然並不練武,但早已打通全身大穴,又以藥物哺養,內力不輸許多高手,所以,走路沒聲音。配合着那張臉,黑夜中飄蕩,不嚇到人都難。
“月昭有幾句話想同君上講”,南宮月昭坐到桌前,面目木訥沒有任何表情,一身輕衣被風吹的輕輕拂動。
蕭墨點點頭,坐回桌邊,“月昭公子是蕭墨的救命恩人,不用叫君上,如果不介意,叫我小墨就好。”
南宮月昭扭臉看他一眼,淡然道,“人生不如意的事十有八九,任何人都是這樣,人命的可貴在於再也沒有第二次,所以無論遇到什麼,都不該輕易放棄,尤其是可貴的生命……”
南宮月昭說到這裡停了停,蕭墨不明白他爲什麼說這些,側過頭疑惑地看着他。
“因爲,也許你放棄了,真正害的是另一人。”
蕭墨雖然仍是不明白他話中的意思,卻心中一驚,彷彿這句話對自己很重要。然而,無風不起浪,事出不會無因,很快,又問,“月昭公子是不是有什麼話要和我說?”
“無論是什麼原因,無論你想要什麼,你都要記得,千萬不要放棄自己。”
“謝謝月昭公子”,感激這份冰冷的關心。
“哼,我不是爲你”,南宮月昭冷笑,“總之,你不能傷了他,否則我不會放過你。”說罷,站起身,鄙夷地瞪了蕭墨一眼,拂袖而去。
哈?
蕭墨這次是真的糊塗了,不能傷了他?他是誰?
池塘的水面,蚍蜉卯足了勁地跳躍,假山上,滴水依舊叮咚,如擊玉磬,花草的馨香在月色下更爲濃烈,蕭墨眨了眨眼,又眨了眨眼,站起來,回房睡覺。
※※※※※※※※※※※※※※※※※※※※※※※※※※※※※※※※※
樓無豔身體還很虛弱,一行人放慢了速度,一個月後,走出白虎國境。
邊境之處沒有村莊,夜晚只能在林間休息。
蕭墨把樓無豔扶出馬車,讓他靠坐在一棵大樹下休息,然後動手生火,弄吃的。自從進入山林以來,均是他一手操弄食物,無爲一句那不是我做的事,拒絕幫手,而南宮月昭不說話,卻也只鑽在馬車中試藥。
雖然還沒有完全煉出瀲灩的解藥,但總算剋制住了毒性,樓無豔也不再那麼受折磨,只是毒一日不解,他的身子就虛弱勝一日。
蕭墨不在乎伺候三個人,只是擔心總吃這些粗糙的食物,樓無豔的身子撐不住。
很輕易地,就架起了火堆,蕭墨到河裡抓了幾條魚,洗乾淨了架到火上烤,烤好之後,分給無爲、南宮月昭一人一條,然後拿着剩下的送給樓無豔。
夏夜的樹林,月光如水,蟲鳴蛙叫,不知名的野花散發出淡淡的香味,野草隨風搖擺,樹枝漏透星光。
樓無豔靠坐在樹下,黑亮如緞子的長髮直垂地面,幾縷掛到一叢野花上,勾畫出完美的弧線,鳳眼半睜,鼻樑又挺又直,脣上有淡淡的反光,尖削的下巴勾勒出完美的輪廓,一條腿彎起,皓腕枕到膝蓋上,纖長的手指只伸出一根,指尖上一點螢光,一隻螢火蟲輕輕落到他的指尖,也許是他體溫異於常人的低,不會嚇壞夏夜的小精靈,小傢伙似乎找到了一處好地方,召喚同伴,很快便有許多的螢火蟲飛了過來,落在樓無豔的身上、發上,星星點點幻起無數光華,描畫出的是一個誤入凡塵的仙子。
蕭墨拿着烤魚走近,看到的就是這樣一副畫面,驚歎地微啓雙脣,連呼吸也刻意小心,只怕驚嚇了這隻應天上有的美麗。
樓無豔感覺到了他的靠近,微微轉過頭,臉上掛着淡笑,輕聲喚他,“墨兒——”
“啊……”,蕭墨輕呼一聲,遺憾地看着流光飛舞的小蟲飛開。
樓無豔又朝他招手,蕭墨跑過去坐下,撕了魚肉喂到他嘴邊,樓無豔搖搖頭,接過自己吃,蕭墨也不勉強,捧着另一條魚吃起來。
“無豔,昊王子該是已經回到朱雀了吧?”蕭墨把頭枕到樓無豔肩上,靠着他的手臂,慵懶地問。
樓無豔不知他爲何忽然問起此事,只是輕輕應一聲,“嗯!”
“到青龍之前,我還以爲很難,沒想到還算順利。對了,昊王子何時能登基爲王?”似乎有些睏倦,蕭墨環住樓無豔的腰,往他懷裡鑽去。
樓無豔放直腿,讓他躺下,“登基大典,需要有你在?”
“喔,我能做什麼?”
“只有帝王守護者才能選擇王上。”
樓無豔言辭略有閃爍,蕭墨忍不住睜開眼看他,星光醉在長睫,流麗晶瞳中光影浮泛,風起,葉落,青綠的葉子旋轉落下,沙沙響,像被風一鞭抽起,如花雨飄下。
蕭墨失神地勾住樓無豔頸項,輕輕吻住他玫瑰色的雙脣,雖然知道這份絕美是因爲瀲灩,雖然知道豔絕的背後是蝕骨的痛,但真的太美——奪人心魄。
樓無豔略微一愣,感覺到蕭墨的生澀,眉眼輕笑,攬住他的腰,變被動爲主動……
“找到了,我找到了……”,興沖沖的聲音戛然而止。
樓無豔和蕭墨簌地分開,略微喘息着看過去,南宮月昭手拿白色小瓷瓶,直直地看着兩人。
蕭墨臉色泛紅,推了推樓無豔,樓無豔把他扶起來坐好,手卻依然環在他腰上。
“月昭找到了什麼?”
樓無豔的聲音柔柔蕩蕩的,南宮月昭像是從夢中驚醒一般,猛地甩甩頭,走過去,把手中小瓷瓶遞給他,“喝了。”
蕭墨想到剛纔他聲音裡的興奮,驚喜地問,“瀲灩的解藥?”
南宮月昭看他一眼,卻是對樓無豔說,“那毒在你體內時間太長,喝了解藥也許會很難受,你忍一忍。”
“不礙事,只要墨兒在”,樓無豔接過小瓷瓶,毫不猶豫仰頭飲盡。
南宮月昭瞪着蕭墨,有些惡狠狠地說,“你看着他”,說罷,很快地跑開。
喝完解藥,樓無豔扔掉小瓷瓶,雙手摟住蕭墨的腰,把頭靠在他肩上,長髮緞子一般垂下,長睫輕微地顫抖。
蕭墨不知道南宮月昭所說的難受什麼時候開始,不敢亂動,靜靜等着,很快,他就發現身上的重量越來越重,輕輕喚了樓無豔一聲,卻沒有得到迴應。於是推開一些查看,只見樓無豔的臉上滲出如細霧的水珠,而那些水珠竟然是碧綠色的,在月光的照射下閃爍着陰森。
蕭墨急忙退開一些,讓他躺倒在腿上,樓無豔的長髮已經溼透,從略微敞開的領口可以看到,他的身上也滲出同樣的水珠。
看不清樓無豔的臉色,蕭墨更加擔心,“無豔,很難受嗎?”
樓無豔無力地搖搖頭,想去握他的手,卻好似有千斤的重量壓在手臂上,微微舉起一些便再也擡不起,蕭墨急忙握住他的手,緊緊地握住,不停拿衣袖擦他臉上水珠。
很快,樓無豔的衣衫已經溼透,白色也變成了綠色,渾身顫抖,蕭墨見水珠還在不停地往外滲,有些慌了,把他抱的更緊了一些,“無豔……無豔……”
湊得近了,忽然發現樓無豔脣上一抹奇怪的顏色,愣愣盯着,原來是血,蕭墨輕輕掰開,再迅速把自己的手靠過去,“疼就咬。”
樓無豔虛弱地眨了眨眼,想要別開臉,蕭墨卻不讓他動,聲音帶了哭腔,“你咬,你咬!”
也許是耗光了精力,樓無豔眼中,一切景物漂浮的虛假,但他仍是看到了近處急紅了的眼眶,若有似無地嘆息一聲,微微啓開牙齒,蕭墨感覺到他的鬆動,立刻把手塞了進去,目光中閃過一抹欣喜,“我不怕疼,你只管咬。”
傻墨兒,怎麼會不疼?
樓無豔想笑,笑不出來,想抱他,無力擡臂,心中掠過溫暖,身體好似也那麼疼痛了。
蕭墨把他抱起來,靠到懷中,盯着手掌邊緣一絲絲滲出的血,心裡竟是高興的。
不管如何,他痛着的時候,他不再是無能爲力。
缺月掛疏桐,漏斷人初靜。
雨露素影,長願相隨。
時間靜靜的流逝,疼痛漸漸的緩和,月色之下,兩人孩子一樣抱在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