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樓三樓。
初升的朝陽透過微開的窗戶, 在屋內灑下一塊塊的光斑。
姬蘭昊微微側身,由窗而入,沒有發出任何聲音, 走到牀邊, 見到牀上的人睡得恬然, 一張美麗的臉被柔順的髮絲遮住了大半, 白色褻衣微微敞開, 白皙的皮膚上透着歡愛之後的痕跡,被子只蓋到腰際。
睡着的人似乎覺得冷,把身子蜷了蜷。
姬蘭昊坐到牀沿, 心中五味雜陳,不知不覺將被子往上拉, 蓋到睡着的人脖子下, 習慣性地掖被角, 卻突然意識到自己的舉動,僵硬了一下, 右手微動,就掐上了牀上人的脖子。
銘心被薛青折騰了一夜,天亮才睡下,身心的疲憊讓他睡得很沉,所以, 當姬蘭昊都認爲自己快把他掐死的時候, 他才迷濛地睜開了雙眼。
惺忪睡眼眨了又眨, 銘心第一個感覺竟是讚歎, 好俊美的一個人, 然後才意識到喉間窒息般的疼痛和腦中的眩暈,本能地揮手呼救。
姬蘭昊看着銘心越來越蒼白的臉, 眉頭越皺越緊,在他瀕臨死亡的前一刻突然鬆開了手。
被子已被踢開,褻衣也因爲掙扎滑落下肩膀,銘心趴在牀沿不停咳嗽,大口大口地喘氣。
姬蘭昊冷冷盯着他,聲音更冷,“你究竟是誰?”
銘心愣了一下,隨即淡笑,“你認識他?”能那樣問的一定是認識以前那個南華的,他沒興趣做無謂的隱瞞。
姬蘭昊點點頭,不悅地看着銘心咳得那麼長久,走到桌邊倒了杯水給他。
銘心接水,點頭致謝,“我叫銘心。”
“爲什麼要冒充他?”姬蘭昊倚在桌邊,紫色瞳仁燦若瑰寶,式樣簡單的衣服掩不去他身上的華貴之氣。
銘心撐着牀沿坐起來,隨手一勾將褻衣勾回肩上,但仍露出了大片白皙皮膚,他理了理散亂的髮絲,扯了跟髮帶繫住髮尾,垂到胸前,“因爲他是青樓的傳奇,有人說我長的像他,冒他名字只爲了好做生意。”
說的理所當然,彷彿還有着一絲因爲想到這個好辦法的得意之色,銘心看到姬蘭昊眼中露出的鄙夷,不禁在心中冷笑,真是所謂高貴之人可笑的驕傲,你越是把自己表現的齷齪卑鄙,他們就越會信以爲真。
“以後不要再用他的名字了?”
“辦不到!”
這顯然是出乎姬蘭昊意料之外的答案,他睜大了眼,不太確定地看着銘心,“你就不怕我殺了你?”
銘心眼中驚懼一閃而過,強自微笑,指了指妝臺上大大小小的盒子,“公子看來是富貴之人,一定不曾嘗過貧窮的滋味,公子可知有許多父母,又被他們賣來賣去的滋味,被自己不喜歡的男人穿刺的疼痛,不是身體疼痛,是心裡痛……性命對我而言,不是什麼重要的東西,既然苟活在人世,不如就讓自己活的痛快一些,所以,公子要殺便殺!”
銘心盯着姬蘭昊,心裡煎煮般的難受,可是無論如何,麪皮上不曾透露一絲一毫。眼前之人有着凌宇天下的氣勢,但所有的情緒卻又完全袒露在那雙無比美麗的眼中,有着絕世武功又怎樣,有着潑天的富貴權勢又怎樣,攻心爲上,銘心很有把握,他不會殺自己。
果然,姬蘭昊愣了愣,道,“你想要銀子麼?難道這些寶貝換的銀子還不夠你富足過完一生?如果還是不夠,我給你,你要多少,我都給你。”
剛說完,姬蘭昊就被自己的這番言語驚呆了,他這是在幹什麼,愧疚麼?贖罪麼?不,他有何愧疚,都是那人自願的,他有何罪需要贖,那人背叛他纔是罪。
姬蘭昊狠狠一拳擊到桌面,桌上茶壺水杯像是響應他的怒氣,嚓嚓幾聲之後碎裂開來,茶水流了滿桌,又沿着桌沿流到地上。
銘心掩嘴輕笑,眼中充滿嘲諷,“公子真是說笑,我要多少銀子,公子就給多少,難道公子是看上了我這張臉?”笑着笑着,突然冷下臉,“不過抱歉,我對公子沒興趣。”
姬蘭昊霍然睜大眼,不可置信地看着銘心,眼前之人似乎和當年那人重合在一起,微小但不卑賤,以色侍人,交出身體,卻仍然保留完整的屬於自己的心。
許久之後,姬蘭昊仍然呆呆的,銘心卻不耐煩了,索性躺回了牀上,連帳子也拉下,“公子走吧,銘心昨晚太過勞累,要休息了。”
姬蘭昊擡頭看了一眼帳中朦朧的人影,越窗而出。
直到姬蘭昊消失,銘心身子在被窩中震動一下,喉間一股甜腥憋不住吐了出來,鮮紅的血染上錦被,像是開出一朵絕豔的桃花。銘心伸手到枕下摸出一個小瓷瓶,倒出一顆白色藥丸吞了下去。
無爲交給他的毒,無解,他知道,這些藥只能緩和疼痛,可那又怎樣,他願意,正如他對姬蘭昊說的,性命對他來說,不是什麼重要的東西。
他只希望有一天他死後,有一個人能記住他,無論是誰,只要一個就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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記憶中的小路,蒼涼了不少,能順着這條路走的人原就不多,而他,也是第二次踏上。
姬蘭昊一直低着頭走,漸漸感覺到涼意,擡頭望天,白茫茫的天空中,有什麼撲面而來,從一個點,越往下落就越多,一片涼意沾到睫毛上,眨了眨眼,原來是下雪了。
雪下的很突然,也很急,姬蘭昊依然循着小路往前走。
“公子,香燭已經準備好了,公子要這樣拿着拜三下,然後再插到這裡”,一個清脆而略帶捲舌的聲音響起,姬蘭昊擡眼看過去。
墓碑前站着一人,只穿了薄薄的紅色單衣,身子單薄的像是一陣風就能吹走,一個七八歲大的童子把幾根香放到他手裡,然後又站到他旁邊,有模有樣地教他如何拜,然後如何把香插下去,插到哪裡。
那個人卻只是呆呆的,童子哀嘆一聲,稚嫩的臉上有恨鐵不成鋼的無奈,把着那人的手拜了三下,然後又把着他的手把香插到了墓碑前。
做完這一切,童子將那個人牽到旁邊,然後從一個籃子中拿出酒菜水果擺到墓碑前,一邊擺一邊說,“我家公子現在生病了,你不要介意啊,但他生病前吩咐我,一定要帶他來給你上香的,不過我家公子現在的情況你也看到了,我來代替他給你磕頭吧。”
說着,童子果真跪到了墓碑前磕起了頭,“我家公子說不是不來看你,而是有好多事,我家公子還說,希望你能早登極樂,來世投胎不要遇見他,我家公子還說……”
童子嘮嘮叨叨,最後也不磕頭了,跪坐在墓碑前,竟然開始數落起他家公子生病之後的呆滯。
而他家公子果然呆呆地坐在一旁,像是全然沒有聽到他的埋怨,也看不到他小臉上忿然的表情。
姬蘭昊小心翼翼地一步一步靠近,像是動作大了便會嚇壞一切一般,一步一步走到那個呆滯的公子身邊。
童子早就注意到了這個不明物體,剛纔還數落他家公子不成鋼的埋怨消失無影蹤,頗有大俠氣概地張開雙臂擋到他家公子身前,用清脆的聲音呵斥,“你幹什麼?”
姬蘭昊看了童子一眼,慢慢蹲下身子,輕喚那個呆滯的人,“蕭墨!”
不錯,紅衣裹身,眉眼秀美,一雙眼睛又大又亮,不是蕭墨又是誰。
童子聽到自家公子的名字被眼前這人喊出,回頭瞧了瞧公子,問姬蘭昊,“你認識我家公子?”
姬蘭昊點點頭,撥開童子,把蕭墨抱到了懷中,抱着他冰涼的身子,心竟然微微發疼,立刻解下自己的狐裘披到他身上,又叫了一聲,“蕭墨!”
童子撇撇嘴,表示對姬蘭昊無禮的不悅,不過還是盡責地解釋,“公子生病了,認不得人。”
姬蘭昊聞言一愣,“生病了?他生的是什麼病?怎麼會認不得人,他病了多久,什麼時候才能好……”
隨着姬蘭昊一個接一個的問題問出口,童子的眼睛越睜越大,小嘴微微張開,他怎麼知道,他只知道公子病了,公子要去許多地方,都要他帶着去。
眼見姬蘭昊似乎沒有停止的意思,童子又撇嘴,忽然覺得像自家公子那樣,不說話其實也挺好。
一直得不到回答,姬蘭昊也發覺了自己的聒噪,苦笑一聲,“我認識你家公子,既然他生病了,不如先住到我府中,我會請最好的大夫來給他治病。”
姬蘭昊說完這句話,正打算抱起蕭墨走,童子卻又閃身擋到了他面前,“不行,我家公子還有地方要去。”
“喔,你家公子現在這般模樣,能去哪裡?”姬蘭昊覺得這童子護主的厲害,忍不住對他有了好感,歪着頭好奇問他。
童子伸出柔嫩的小手到懷裡摸,摸了半天摸出了一個小卷軸,展開來看,嘴裡喃喃低語,“這裡去過了,這裡也去過了,這裡……這裡……都去過了,喔,還剩一個地方,國師府!”童子搖起頭朝姬蘭昊笑,露出兩顆小虎牙,“這上面寫了,還要去國師府,而且公子寫的是要住在國師府!”
一聽到國師府三個字,姬蘭昊沉下了臉,“去國師府幹什麼?”
童子把紙卷收好放回懷中,“不知道,公子在生病前就寫好了這個卷軸,並吩咐我一定要按他寫的來做,國師府是公子最後要去的地方,我想那裡一定有可以照顧公子的人吧,太好了,你都不知道,這一路我多辛苦”,說着,童子還有模有樣地捶了幾下胳膊,彷彿真的把他累的不輕。
童子自顧自地說着,姬蘭昊卻臉色越來越難看,一把抱起蕭墨就走,“國師府已經沒人了,你不想和你家公子凍死在雪地裡,就跟着我走。”
童子愣了一下,好半天才反應過來他家公子被搶了,揚起清脆的聲音一邊喊一邊追了上去。
姬蘭昊原本走的很快,後來雪越下越大,他感覺到呆滯的蕭墨本能地往他懷裡縮,尋找溫暖,心中一凜,放慢了腳步,等到童子跟上,在城門口僱了一輛馬車,小心地將蕭墨放到馬車裡,又把童子抱了上去,讓馬車伕駕着車往皇宮去。
一路上,蕭墨依舊是呆呆的,雙眼沒有焦距地不知道看着何處,只是憑着本能尋找溫暖,一直蜷縮在姬蘭昊懷中。
童子似乎對自家公子和搶他的人靠這麼近的不爭氣很不滿意,不停數落他,小嘴開開合合,竟一點不嫌累,後來終於在姬蘭昊忍不住的一聲呵斥下停了嘴,又不停拿眼橫蕭墨,可惜他家公子依然只是活在自己的世界,看不到也聽不到,也依舊窩在馬車中唯一的溫暖之處。
快到皇宮的時候,姬蘭昊就下了車,然後用狐裘將蕭墨整個身子包括臉都蓋了起來,領着童子徒步走進了皇宮,一直走回自己的蘭馨宮。
侍衛早聽了他的命令,宣召太醫入宮,也有宮婢領着童子下去沐浴更新,吃東西。
診斷完畢,太醫們差點被姬蘭昊踢死,一個個不停磕頭,倒退着退出蘭馨宮。
氣息平順,脈絡通暢,並無任何疾患。
並無任何疾患,爲何會呆呆的像木偶?
姬蘭昊坐在牀邊,撫摸蕭墨略微瘦了一些的臉,看着他那雙又大又亮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睜着,突然覺得心痛無比,俯下身子,輕輕吻上了他的脣。
脣冰涼而柔軟,姬蘭昊一遍一遍地描畫,舌尖輕挑,越過貝齒,很輕易地就鑽到了口中,柔軟的小舌也是冰涼的,姬蘭昊糾纏着它,給它溫暖,也給了自己漸深的慾望,情不自禁地伸手抱住蕭墨,越吻越深,越吻呼吸越急促。
大概是感覺到緊擁的桎梏,蕭墨本能地掙動了一下身子,姬蘭昊渾身一震,放開蕭墨,充滿慾望的雙眼中愧疚越來越濃,有些手足無措地解釋,“我……我……”
我了好幾次,才發現蕭墨仍是呆呆地睜着大眼,略微懊惱地皺了一下眉,幫他掖好被子,道,“你睡會兒吧,那幫庸醫沒用,我會再找人來治你的。”
等了半天,蕭墨一雙大眼還是睜着,雖然明知他聽不到,還是像哄小孩子一般哄着,“乖,睡一會兒,我還有些事,回來再陪你,好麼?”
沒有反應。
姬蘭昊摸摸蕭墨的手,“是不是冷,我讓人給你生火盆。”
還是沒有反應。
“那是不是餓了,你的那個童子好像說你一整天沒吃飯,要不我先命人給你做吃的!”
依舊沒有反應。
姬蘭昊挫敗地把蕭墨的手貼到臉上,“你究竟是怎麼了?”
此時,蕭墨的童子已經沐浴換過新衣,由宮婢帶了回來,手裡捧着一整盒的糕點,邊走邊吃,開心的不得了,露出兩顆虎牙笑,一走進內室,就聽到了姬蘭昊的低喃,歡快跑過去,拉他衣角,“你放心,我家公子除了呆呆的,什麼毛病都沒有,他不睡覺是因爲還沒到睡覺的時候,他不吃東西也是一樣,不過要是他冷了他也不會說的,你要是覺得他冷了,給他加衣服就好了。”
童子一邊說着一邊踢掉了鞋子,爬到牀上,坐到蕭墨旁邊,從食盒裡挑了一塊不大的點心,放到蕭墨脣邊,“公子,這個很好吃。”
蕭墨還是沒有反應。
童子卻好像得到了回答一般,喔了一聲,將點心塞進蕭墨口中,還有模有樣地囑咐,“慢慢吃喔,小心噎着。”
姬蘭昊眼見童子用一雙小手捏着蕭墨下巴幫他咀嚼,無比驚訝,“你都是這樣餵你家公子吃東西的?”
“是啊”,童子說的理所當然,“所以纔跟你說我每天很辛苦啊,光喂公子吃東西就要好長時間,晚上還要幫他沐浴,不過還好公子不吵不鬧,我喂他吃什麼他都吃。”說着,狡黠地對姬蘭昊一笑,彷彿跟他分享了一個天大的秘密。
姬蘭昊不是小童,聽到這樣的話,心中刺疼着難受,“他是如何生的病?”
童子想了想,道,“不知道,突然有一天就這樣了,公子好像知道自己會這樣,早早就把一切安排好了,他跟我說,等到了國師府,就不用我這麼辛苦了,對了,你今天說國師府已經沒人了,是真的嗎?那我該怎麼辦,公子該怎麼辦?”
童子說到這裡,苦着一張小臉皺鼻子。
“以後我來照顧你家公子和你,好不好?”姬蘭昊提議。
童子想了想,“可是公子說我一定要帶他到國師府的。”
“國師府已經沒人了,要不我明天帶你去看看,你家公子住在這裡不好麼?你不喜歡這裡嗎?在這裡,以後有很多人照顧你家公子,你就不用那麼辛苦了,這裡還有很多好吃的,好玩的,不好麼?”姬蘭昊不停誘惑。
童子很認真地在苦惱,許久之後仰臉,“好吧,不過你明天一定要帶我去國師府看看,如果那裡真的沒人了,我和公子就留下。”
姬蘭昊笑着點頭,“你叫什麼名字?”
童子愣了一下,眨了眨眼,又眨了眨眼,這纔想起來自己確實沒有告訴眼前的人自己的名字,但這人卻居然到了這時纔想起問,心裡頓時不高興了,氣呼呼地鼓着腮幫子,猶豫了很久,才悶聲擠出兩個字,“茱萸。”
姬蘭昊不知道茱萸心思,微微點了一下頭,“我現在有事要辦,你陪着你家公子吧!”
茱萸忿忿的目光一直追隨姬蘭昊走出門外,終於確定那個人並沒有道歉的意思,恨恨地蹬了幾下腿,抓起一塊點心重重咬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