政坊靠近太極宮順義門,算得上是佔據了長安城地理風水寶地。自然,整個裡坊中住的大多就是皇親國戚,其中就有好幾位功勞赫赫的國公。這中間,盧國公程家能算得上是頂尖的豪門。在程家老宅漸漸變成小一輩玩樂的場所之後,這裡便成了程氏家族真正的中心。
雖說前頭程咬金在蔥山道行軍中打了個敗仗丟了官職,但是,程老爺子一告老,李治立刻對程家上下好一通封賞。而程咬金更是把盧國公爵位直接讓程處默襲了,自個則上山東老家舒舒服服養老去哉。
然而,這一天的程宅卻是喧鬧不已。正堂之中除了程處默程處亮程處弼三個二代人物之外,還有衆多第三代的孫子孫女,如同衆星拱月一般被圍在當中那把交椅上的,則赫然是一個白鬍子白髮精神抖擻的老頭。只看他那大口喝酒大聲談笑的光景,根本就和一般年輕人沒什麼兩樣。顯然,大唐獨一無二的程老爺子回長安看兒孫了。
談笑了一陣,程咬金便把目光放在了長孫身上,目光中滿是讚賞——這魁梧壯實的身材,這說話的口氣,全都和他老程一模一樣。他唯一弄不懂的就只有一點,十八般兵器之中,這小傢伙別的不練,怎麼單單就選中了板斧這玩意?
“伯虎,聽你爹說,你自從改練板斧之後,武藝大有長進,怎麼樣,耍兩下子讓爺爺我看看!”
程伯虎在外吆五喝六,但是對着自家這個吆五喝六的祖宗,他便似矮了半截,剛剛一直如同木樁似的站在旁邊。此時聞聽老爺子發問。他便粗聲粗氣地答道:“爺爺你就別取笑我了,要不是六郎那個傢伙,我怎麼會去練那笨重的玩意!”
一句埋怨過後,他便故態復萌神采飛揚了起來:“不過。要說如今我那一把板斧一出,長安城中是所向披靡……”
話還沒說完,他就看見外頭自己的兩個貼身跟班擡着一把板斧上來。差點沒咬到自己地舌頭,到了嘴邊的吹噓立馬嚥了回去。
程咬金眼睛發亮地站了起來,一把提起那板斧。身子竟是晃都沒晃一下。掂量了一下那斧頭,他便往程伯虎周身上上下下打量了一大圈,最後連連點頭:“不錯不錯,這身板有點我當年的架勢,嘿,那位沛王殿下好眼光,你這麼個直人使斧子正好!”
說曹操曹操就到,話音剛落。外頭便急匆匆地進來一個僕役,口中連聲嚷嚷道:“老爺子,各位老爺,外頭沛王殿下來了!”
“六郎好厲害的耳報神,他肯定是知道爺爺來了!”
程伯虎一怔之後。第一個飛一般地衝了出去。見此情景,程咬金笑呵呵地使勁揪了一下鬍鬚。這纔看了程處默一眼:“老大,你眼光不錯,讓伯虎跟了個有趣地人!這小子自小就是個惹是生非的主。我還擔心咱家是不是會出一個紈絝子弟,如今看來是不用操那份心了!對了,伯虎對那一位沒禮數就算了,我們總不能大剌剌地坐在這裡吧?”
程處默昔日被老爹教訓慣了,當下連連稱是。可跟着程咬金往外走,他心裡頭卻結了一個大疙瘩。要說程老爺子夕陽落山的時候剛剛到了家裡,李賢就算耳報神再快,也不至於這麼快得到消息。可如果不是,這時候跑一趟程家幹什麼?莫不是……
他心頭遽然一凜,一擡頭卻看見程伯虎拉着李賢往這邊來,連忙整理了一下臉上表情,又變成了那個吊兒郎當地盧國公。
李賢來往最多的是程家老宅,這頒政坊的盧國公宅邸卻少有造訪。即便如此,他一進來就發覺院子中地僕役表情有些古怪。及至程伯虎衝出來嚷嚷他耳報神快,又羅羅嗦嗦嘮叨了一大通,他終於明白了一個顯而易見的事實。
程老爺子程咬金回來了!
要說隋唐英雄當中,有誰最最讓人有好感的,那自然是程咬金不提。只可惜之前因爲這位老爺子回山東養老去了,他一個沛王總不能爲了探望一下偶像跑一趟山東,所以一直緣一面。因此,他立刻把興師問罪的念頭先往後擱了擱。
眼見裡頭一羣人扎堆似的出來,他的注意力立刻被打頭那個滿面紅光的老頭吸引了過去。雖說他認識的人當中,李績蘇定方許敬宗于志寧上官儀等全都是老頭,但是,和此老比起來,每個人都少了一種張揚地活力。那種樂天知命的精神,也就是此老表現得最明顯。
“程老爺子!”
按照道理,李賢應該稱呼一聲老國公,但他偏偏覺得這稱呼太生分,因此上去就是一句程老爺子。那幫程家人驚得一愣一愣,程咬金卻發出了一陣爽朗的大笑,上去本能地在李賢肩膀上拍了一記,準備再拍第二記的時候方纔醒悟到這是皇帝家的兒子,不是自己家地兒孫,趕緊訕訕地住了
而李賢雖然笑眯眯地站在那裡,心底卻爲了剛剛那一下齜牙咧嘴——好傢伙,果然是廉頗不老,這手上的勁道真是可怕得緊。這樣地人物,怎麼會因爲一場敗仗而自己引退?
“沛王殿下的名聲,我老程在山東也聽說過好幾次了,今日一見,果然是好風采!不說別的,伯虎能有今天都是你地功勞!他爹那副德性,遲早把我程家這個長孫給教壞了!”
言罷他也不管程處默臉色如何,竟是徑直揮手轟起人來。幾個小的固然是如鳥獸散,就連程處亮程處弼兄弟也是一個賽一個溜地快。老大程處默原本也想溜,可沒出去幾步,他就聽到身後傳來了一個聲音。
“盧國公且慢,我待會還有一件事得請教你呢!”
這請教兩個字李賢刻意加重了語氣,見那邊的程處默似乎僵了一僵,他心中頓時瞭然——看來,自己拿住的那傢伙沒有說謊,多半確實是這程家的人。
程咬金彷彿沒有看出局面的微妙,而大大咧咧的程伯虎自然更不用說了。四個人一路回到廳堂,程咬金立刻命人去整治夜宵,旋即滿臉好奇地追問李賢,當年是從哪裡聽說他用過八卦宣花大斧的。
面對這種盤問,李賢頓時語塞,眼珠子一轉便把事情全都推到了說書藝人的身上,可就在這時候,程伯虎偏偏哪壺不開提哪壺,一口揭穿那一年李賢才八歲,說書藝人都是在坊間酒肆中出沒,絕對不可能竄到皇宮裡去。
你不說話沒人把你當啞巴!
李賢惡狠狠地瞪了程伯虎一眼,正準備再搜腸刮肚想出什麼解釋,程咬金卻樂呵呵地笑了,一巴掌把程伯虎拍了個踉蹌:“沛王殿下說什麼就是什麼,哪輪得到你編排!好了好了,大人說話你這個小孩子出去!”
程伯虎瞠目結舌地指了指自己的鼻子,見自個的老爹也用一種不容置疑的目光看着他,他只得怏怏不樂地往外走——他實在弄不明白,他的年齡好歹比李賢大個幾歲,怎麼李賢能留着,偏偏他卻成了小孩子。
礙事的傢伙一走,程處默本着長痛不如短痛的原則,乾咳一聲道:“沛王殿下今天來,實在讓寒家蓬蓽生輝……”
“老大,你拐彎抹角幹什麼,想問人家來意就直接問不好麼?”程咬金一口打斷了程處默的話,也不看這一位如何尷尬,直截了當地對李賢笑道,“雖說今天才第一次見殿下,不過實在對我胃口,有什麼話就直接說好了!有我在,他不敢推三阻四胡說八道!”
李賢對程咬金的爽朗大起好感,趕緊上去又是一陣套近乎,最後愣是讓程老爺子改口直呼六郎,他方纔滿意地坐了下來。見程處默一臉瞠目結舌,他便慢條斯理地說開了。
“我今天來,是爲了一件奇聞。今兒個晚上我那親衛不小心逮了一個鬼鬼樂樂盯我梢的傢伙,他竟說是盧國公的人。我原本想把這傢伙帶來,後來瞅着他實在不像是正經人,便打算差個人送到萬年縣衙去!這傢伙冒充什麼地方的人不好,偏偏說自個是盧國公的人,豈不是笑話?”
他原本以爲程處默必定要搪塞一二,誰知這一位和程咬金對視一眼,竟是在那裡面面相覷不說話。到了最後,反而是程咬金一拍扶手,旋即長嘆了一聲。
“自從太宗皇帝駕崩之後,這些人沒人帶,果然是沒出息了。”
什麼叫沒人帶就沒出息了?李賢一下子豎起了耳朵。要知道,程咬金不但位列凌煙閣二十四功臣,而且在玄武門事變中更是發揮了決定性作用。之後雖然不像李靖李績那樣繼續征戰沙場戰功無數,但程咬金一直都負責禁中宿衛,這信任卻是非同小可。
“當年高祖皇帝起兵太原之後,太宗皇帝便一直在前線帶兵征戰,名臣猛將紛紛來投,也只有太宗皇帝那樣的胸襟,纔可能容納那麼多草莽鄉野之士!”
一說到太宗李世民,程咬金那叫一個興奮激動,滔滔不絕足足說了小半個時辰,最後方纔提到天策府中有一羣特殊的人。猶如古時孟嘗君的雞鳴狗盜門客一樣,李世民也養了這麼一些特殊技藝的人。而即使他沒有解釋,李賢心中也自然明白其中關節。
他那位便宜爺爺能夠在玄武門事變中成功,利用一下這些雞鳴狗盜之輩也是很自然的事。問題是,這可是絕對的秘辛,這位程老爺子怎麼就敢這麼大剌剌地對自己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