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些人是隨着歲月蒼老,有些人卻彷彿是越來越年輕。齡來說,李治比武后要小四歲,但是,就如今兩人表現出來的精神狀態來說,武后精力充沛永不疲倦的表現,足以讓所有人認爲她纔是年輕的那個。
太子固然是加冠正式監國了,但是,李治卻仍然在李弘的頭上套了一圈緊箍咒,並沒有收回皇后執政的權力,因此,如今這大唐好似有三個太陽,百官的頭上有三座大山——雖說不少人對其中一座不以爲然。
這天的朝會上,李弘出面報了蘇定方的死訊,結果,似乎久已倦政的李治竟是一瞬間勃然大怒,愣是狠狠責問了一通宰相,順便對太子的明察秋毫表示了肯定和讚揚。於是,等到漫長的朝會結束的時候,某些人便有些灰溜溜的,尤其是那位倒黴的東宮詹事丞高祀先。可以肯定,招了李賢一場罵,做的事情又和太子背道而馳,這東宮官也差不多當到頭了。
反倒是剛剛在外頭暴怒發火罵人的李賢在朝會上一聲不吭,彷彿這一切和他沒有任何關係。然而,他大發雷霆的那一幕卻印在不少人心裡,就在天子責問宰相的時候,還有不少人在偷偷瞅他,彷彿想要從他臉上看出什麼端倪來。
天子發話,自然有禮部官員去定葬禮的規格,擬定相應的追贈和諡號。李弘爲了表示鄭重,竟是準備親自涉入此事。李賢原本也想插一腳,誰知朝會結束,就被武后的一道口諭拎到了大儀殿——不得不說,如今他這位老媽說話的口氣是越來越離奇了,這一次的藉口居然是請他喝茶!對於喝茶倆字的寓意早就爛熟於心地他來說。聞聽此語惟有苦笑而已。
雖說在外人面前永遠是儀態萬千莊重典雅,但是,召見自己愛子的時候。武后的裝束從來都很隨便。外頭那身褘衣早就脫了,髮髻上林林總總地花鈿寶樹也統統取了下來。此時此刻,她只是穿了一件絳紫色七褶長裙,在外頭披了薄薄的素紗襦衣,烏黑的秀髮慵懶地披散在肩上,少了幾分刻板,多了幾分柔媚,看上去彷彿只有三十許人。
李賢盤膝坐在另一邊的胡牀上,一面懷念自己那椅子。一面賊頭賊腦地四下裡查看——每隔一段時間,他老媽這裡就會換幾個人。原有的多半是高升去了別處,少有黜落的。所以,這滿宮上上下下,最常說的一句話就是皇后寬仁。足可見他老媽做人的精明老到。
“今兒個罵得可痛快?”
乍聽得這句,李賢自是嘀咕老媽好快的耳報神,面上卻趕緊賠笑道:“母后,今兒個我可不是故意要和人家爭執。我就是看不得那人輕描淡寫地樣子,心中窩火而已。再說,身爲東宮屬官。居然連太子都一塊瞞了。這也太不像話了!”
“那傢伙是該罵。但你想過沒有,他一個小小的詹事丞。有這麼大地膽子嗎?”武后沒好氣地一笑,徑直站了起來,伸出手指在李賢額頭上輕輕一彈,見他愣是抱着頭連連呼痛,不覺愈發嗔怒。
“蘇定方當初又是獻俘下,又是擒得東突厥西突厥百濟三位君王,恩賞珍寶無數。偏偏老蘇在錢財上吝嗇,別人沾不得半點光,再加上他又和老許關係不錯,人家受苦受難的時候,他卻是風風光光,試問誰人不嫉妒?”
這話裡藏鋒的事情武后沒少幹過,李賢也不是傻瓜,聽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趕緊把頭點得猶如小雞啄米似的。好在他這老媽沒有在這種話題上多糾纏地意思,也似乎懶得教訓他,很快便轉到了那些雜事上頭,攀談了一會便忽然漫不經心地問了一句。
“聽你外婆說,你把那個胡姬已經帶回家了?”
這已經是板上釘釘的事,李賢自然不會否認,遂點了點頭,就連解釋的工作也沒費神。老媽這分明不是興師問罪,他不用自個嚇自個。果然,下一刻,武后就忽然往他身邊一坐,嚇得他趕緊挪開了些許,可耳朵還是被拎住了。
“我已經和你父皇說好,十月給你加冠,婚期也正在商量。所以,你這段時間給我老實些,別成天在外頭鬼混,整日裡流傳些豔詩!高句麗的事情已經夠讓你父皇和我頭痛了,你若是再添亂,到時候我少不得稟明你父皇禁閉你幾日!還有,李績上回見你父皇的時候,暗示說可以讓你在外頭歷練歷練,這是什麼意思?”
如果說前頭的警告李賢還能當作耳旁風,那最後一句就着實讓他頭痛了。說起來都是李績這老狐狸狡猾,說話說一半,留這麼個麻煩給自己,這不是害人麼?雖說旁邊傳來陣陣馨香,但他此刻被武后炯炯地眼神逼住,連深呼吸和嚥唾沫都不敢,那顆心撲通撲通跳得厲害。
許久,他才稍稍打點好了那腔心思:“母后,這大唐剛剛開國那會兒,不管是江夏王還是河間王,不都是在戰場上建功地?我就一下而已,哪怕不上戰場也行,當然,若是能夠……就更好了。”
“就憑你那花拳繡腿紙上談兵,就想統兵?”
雖說從鼻子裡哼了一聲,但武后面上地神情卻泄露出她心底的猶豫。別人不知道李賢地心性,她卻知道這個兒子最是任性不過,若是一口拒絕,到時候指不定偷偷跑去遼東也很難說。高麗泉蓋蘇文已經死了,泉男生彷彿有歸降大唐的意思,也就是說,那仗應該並不難打,如果是這樣……
她忽然搖了搖頭,就算不危險,也斷然沒有讓皇帝嫡子跑到那裡去的道理。如今不是當初大唐初立四處兵荒馬亂的時候了,就算李賢和李弘兄弟再和睦,也難免那些官員不往亂七八糟的方向去想。越是往深處權衡,她越是頭痛,可一看到李賢可憐巴巴望着自己的模樣,她免不了又有些心軟。
她有四兒一女,但即便如此,最最貼心而且能夠派上用場的,還是李賢。她纔不相信李賢真的在李績那裡學到了什麼舉世無雙的兵法,或是萬夫不擋之勇,因此還是把此事歸結到了兒子的胡鬧上頭。既然是胡鬧,想個辦法讓他遂了心願,卻又無干大局,那不就結了?
“好了,這件事我到時候想想辦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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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賢沒想到老媽居然會給出這樣一個回答,登時愣在了那裡——按照他原本的預計,大概這次就是磨破了嘴皮子也不見得會成功,誰知就是那麼一句話,武后居然答應了?他不自覺地伸手去掐了一下大腿,立刻感覺到一股痛楚,這才欣喜了起來。
竟然不是做夢!
“此次既然要打高句麗,免不了需要新羅合力出兵,我看金明嘉似乎對你很有好感,你就是虛與委蛇,也對她客氣些。聽說上次她跟你去了安康樓,結果被你氣走了。新羅雖然是小國,但卻是大唐在海東最可*的藩屬,總比一個異域胡姬重要,你明白麼?”
誰傳的謠言?那次分明是小金自個走人,哪裡是他把人氣走了?
瞧見武后一下子變得凜然的面色,雖說李賢心中不以爲然,甚至很想嗤笑一番,但還是硬生生止住了。他可以巧舌如簧說服李弘,那是憑藉他多年以來對這位哥哥的影響力;但是,要憑這種衆人心目中的歪理說動武后,或者他老爹李治?那是癡心妄想!
別說他只不過是沛王,就算他是太子,在這種事情上的發言權也不見得比一個宰相強!
武后笑看李賢瞬息萬變的臉色,這才鬆開了拎着李賢耳朵的手。她在其他兒女面前或溫柔或嚴厲,從來不像面對李賢這般放鬆愜意,這耳提面命更是隻有面對李賢才會做出來。略一思忖,她便又提醒道:“你既然已經快要成年,這封地也該換一換了。”
從潞王封沛王,接下來又要封什麼王?對於這種虛名,李賢向來不留心。他那些同父異母的兄弟幾乎都在外邊當刺史,只有他和李顯李旭輪都是朝廷委派長史在封地上,自個卻在京城過逍遙日子。所以,不管是什麼王,他都是無所謂的。
當然,老媽既然說了,他免不了笑嘻嘻地問了一句:“母后,我的新封地在哪,能不能透露一二?”
“你是陛下嫡子,如今又即將加冠,到時候自然是封僅次於太子的雍王。”
雍王雍王,自然是坐鎮雍州,所謂的雍州就是後世俗稱京兆府那塊地,內中最重要的就是關中長安。所以,這領雍州牧的雍王自然是皇帝最最親信的皇子擔當,李賢若是封雍王,也是意料之中。毫不意外的李賢才剛剛聳動了一下肩膀表示這一消息毫不新鮮,腦袋就又被武后敲了一下。
“領雍州牧,兼左武衛大將軍,授涼州大都督,這還不好?不必去那些窮山惡水的地方當刺史,你居然不高興?要不我和你父皇說一聲,調你到振州去當刺史?”
雖然知道是玩笑,李賢還是嚇了一跳,趕緊陪着笑臉表示了自己對這一安排的感謝。笑話,振州可是遠在海南島,他可不想在天涯海角數星星過日子!
看來,這個沛王的封號,很快就要到頭了。心頭肉果然有心頭肉的待遇,和某些苦命娃沒法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