梧桐那麼傷
05姐姐,你告訴我,於遠方真的在監獄嗎?
我幾乎是飛出咖啡廳的,根本不管胡爲樂在後面多麼用力地呼喚我“純潔”。可是,來到莫帆班上時,只見到值日生在打掃衛生,根本沒見到莫帆這個小破孩。
胡爲樂在身後喊我,“純潔”,“純潔”,莫帆在衛生室,你跑錯地方啦!
我又跟着胡爲樂折回頭,一路小跑,跑到學校邊上的衛生室。進門後,只見莫帆包紮得跟個阿拉伯新貴一樣。他擡眼看了看我,低下了腦袋。
我看他傷勢不是很重,心就放了下來,但不知從哪兒冒出來的火,就衝他吼,於莫帆,你是不是活夠了?你三舅姥爺的,你還真是於遠方的兒子!這“燒殺搶掠”的基因還真在你的小血管裡流得歡暢啊!
話剛出口,我就後悔得要命。很多年來,我一直跟莫帆說,於遠方死了。每當看到奶奶想對莫帆談於遠方的事,我就衝她兇,眼睛跟火災現場一樣,火舌四處亂冒。
很久之前,於遠方是個好男人,蹬着三輪車風裡來雨裡去地載客,養家餬口;很久之前,於遠方也是個好父親,經常將莫帆扛在脖子上,然後拉着我的手,告訴我們,不久他就可以將人力三輪車換成機動三輪車了,然後聽我和莫帆的歡呼聲;很久之前,於遠方還是個好丈夫,他最大的理想就是,他每天蹬車回來,開一瓶青島啤酒,給妻子倒一茶杯,然後用筷子點一口酒給莫帆,再點一口酒給莫春。
當然,這都是很久以前的事了。現在,於遠方已經成了我的心病。這場病彷彿是八歲那年我生的那場大病的蔓延。蔓延着,蔓延着,我就忘記了於遠方的臉。
八歲那年,大病初癒後,我在奶奶的迷信說法下,在梧桐樹下埋下於遠方的名字,我希望他能回來,繼續扛着莫帆,牽着我。直到在學校裡被同學詬罵後,我才知道,於遠方永遠回不來了。因爲他在一次載客時,姦殺了一名花季少女,還有人說,是姦殺了一個幼女。總之,當時,我小小的肩膀上,揹負着周遭那麼多的白眼。這個在我生命裡親切得不成樣子的男人,頃刻間變得猙獰無比。
這個罪名真讓我難堪,我一直在想,哪怕到現在我也是這麼想,就算他攔路搶劫也好啊,偷盜也好啊,怎麼可以犯這麼齷齪的罪呢?讓我每次洗澡時都狠命地搓,想要把身體中屬於他給我的那部分血肉給剔除掉!
我一直告訴莫帆,於遠方死了。從他六歲那年,我就這麼跟他說。我不願意他像我一樣,總揣着卑微的心,裝作很倔強地活着。
於遠方的名字真夠冤孽。他給我帶來了那麼多白眼和嘲笑,還有那些噁心兮兮的唾沫,它們曾掛在我的衣服上、我的臉上、我的頭髮上。所以,胡爲樂將卡布奇諾形容成一大杯唾沫時,我的反應纔會那麼大。
病癒後,回到學校的那段日子,是我最委屈的日子。麥樂說過,其實在我八歲之前,我身上流淌的絕對是淑女的血,小臉蛋、小眉毛長得要多秀氣有多秀氣,要多溫婉有多溫婉。這也是她爲什麼從一年級初次見面時就想跟我做朋友的原因。
那段我被同學們欺負的日子裡,同樣也淑女過的小麥樂,給了我最大的友情支持——和我一起偎在牆角哭。當時的黃小詩還是一個泡在蜜罐子裡的小孩,所以她在邊上爲我出頭,結果被那些小孩給吐了滿身口水,她也只好跑到牆角抱着我和麥樂哭。
因爲你們,我是多麼幸福。因爲從那麼小開始,你們就這樣地同我患難與共!
後來,我去向老師告發過,可對於身爲大人的老師來說,小孩子之間的不團結根本不足爲怪。所以,老師用她們溫柔的笑來面對這些對小孩來說不啻是災難的事情。
後來,八歲的我一看,“政府”給我解決不了問題,就這樣把我給“和諧”了。尤其再一想,如果我不推翻這個“萬惡的舊社會”,可憐的小莫帆也將重蹈我的覆轍,忍受那些噁心死人的唾沫。
所以,我決定自救!
在一個清晨,我從廚房偷出了兩把菜刀、一把炒勺,早自習鈴聲一響,我就將兩把菜刀劈在了課桌上,因爲書包帶系得太緊,炒勺怎麼抽都抽不出來。我本打算手晃着炒勺衝他們吼,現在只能指着菜刀衝他們吼。我說,誰以後再欺負我,我就用菜刀剁了誰!爲了起到更大的震懾效果,我又說,誰再衝我吐唾沫,我就將誰先奸後殺!爲了強調“姦殺”的威懾力,我還補充了一句新發明的名詞:“再奸再殺”!
可能因爲“於遠方案”的發生,“先奸後殺”、“再奸再殺”對這幫小孩來說,殺傷力足夠大,儘管他們當時不一定知道那具體是什麼含義。
後來,我一直揹着那兩把菜刀去上學,黃小詩和麥樂在我身後晃盪着,像左右護法。再後來,我的那兩把菜刀被老師沒收了,她說,小孩子要相互團結友愛,我卻硬生生地聽成了小孩子“團結有害”。
雖然沒有了菜刀,但是那幫小孩已經初步瞭解了我從父親於遠方身上繼承的“殘暴”本性,都對我退避三舍。
這次“革命”,成就了我在小學“黑幫一姐”的地位。相應地,莫帆也就在我的保護範圍內。唯一的遺憾就是因爲家庭條件不好,莫帆八歲才上小學一年級。
偶爾,他還是會被欺負。他跑到我面前,滿臉委屈,問我,姐,咱爸是不是殺人犯啊?他在監獄是不是?他沒有死對不對?
每次他這麼問,我就會毫不留情地抽他的小腦袋,我說,去你三舅姥爺的!你這麼個十歲的大塊頭,被那些八歲的小混蛋欺負,你還有臉給我哭!
莫帆就聳着肩膀,抽泣得更厲害了。可能是被我庇護慣了,莫帆的性格一直有些小女生的溫婉。
我胡亂地將他扯到身後,說,於莫帆,你記好了,於遠方死了!誰說他是殺人犯,你給我去指認!說完,我從教室扛起板凳橫出門。
莫帆在我身後抽泣得更厲害了。他說,姐,他們全都這麼說!
他說完這話,我又回去扛了一條板凳。要抽死那幫混蛋,單用一條板凳是有難度的。但是,我卻被麥樂給扯住了。
她拉着莫帆,給他擦眼淚,說,莫帆,莫春疼不疼你啊?
莫帆邊哭邊點頭。
她就笑,說,那麼你得知道,莫春不會騙你。你爸是好人,他是生病去世了。別再爲這件事浪費莫春的精力了,她要升初中了。
莫帆在後來再也沒問過我這個問題。那麼長時間,我都不知道他有沒有再爲此受委屈。還是,受了委屈,只會自己偷偷躲着哭。
而今天,在他讀高一時,他竟又爲此和三五個男孩推搡起來。
爲了緩解我剛纔提及於遠方時的刻薄和漏洞,我就轉頭責備胡爲樂,你幹嗎不幫莫帆一把啊?
胡爲樂揉揉鼻子,指着腦袋上腫起來的大包,很委屈地說,我幫了!否則,莫帆早被那羣人給砸扁了!
莫帆擡頭,眼神那樣清涼,長長的睫毛在他眼底投下了暗暗的影子。他問我,姐,你告訴我實話好嗎?爸……呃,於方遠,他真的在監獄是不是?他並不是病死了,是不是?
06你以爲生活是言情劇嗎?
那天,在衛生室裡,我長久地沉默了。
一直以來,我都不願意讓莫帆知道,那個男人曾給予我們家庭的傷疤。我害怕莫帆小小的心靈遭受創傷。所以,哪怕母親改嫁離開,我都跟莫帆撒謊,說,媽媽要去賺錢養我們姐弟倆。母親離開時,六歲的莫帆一直扯着她的衣角哭。
我想,她當時大概讓父親給傷得太深了。一個女人,一旦徹底死心,會是一種怎樣的決絕呢?
她就這樣,一聲不吭地將我和莫帆遺棄給了奶奶。
其實,長大之後,直到現在,我都再也沒見過她的面,也早已經忘記了她的模樣。我並不恨她。因爲,如果我能撇清和於遠方的關係,我也會如她一樣遠走天涯。可是,改變不了的,我和莫帆身上都流着那個男人的血,哪怕這血是罪惡的,冤孽的。
莫帆見我一直沉默不語,就悄悄擡手拉了拉我,很勉強地衝着我笑了笑,說,姐,我不問了,你別生氣了。說完,故作很快樂地起身,默默地跟着我回家。胡爲樂在我們身邊,像一個街舞少年一樣亂躥耍帥。
我輕輕碰了一下莫帆的腦袋,問他,疼不?
莫帆說,哪能不疼?你捏捏豬的屁股,它還會疼得咴咴地叫來着,何況我這麼一個大活人呢。
我嘆了口氣,沉吟了很久,聲調緩慢地對他說,莫帆,其實,這件事情,沒什麼好去計較的。這麼多年了,咱們別總跟這件事情過不去好不好?
莫帆張張嘴,剛要說什麼時,我的手機就響起來。我一看是白楚,就忙不顛兒地接起來。
電話裡,白楚有些焦灼,他說,莫春,我今天不能陪你去看畫展了,溪藍的情況又不穩定了,我得在醫院裡陪她……
掛上電話,我一臉落寞。本來,我就是千挑萬選,去醫院探查了無數次小道消息,得知溪藍的病情穩定下來後,才這麼信心十足地約白楚去看畫展的。白楚還說,溪藍聽說我們要去看畫展還很開心,說要是自己身體健康的話,也想去看看的。
可是,溪藍,竟偏偏撞這個時間病情不穩定。
我撇了撇嘴巴,讓莫帆先回家,單獨一人去找麥樂。見見麥樂,然後和她一起用最惡毒的語言詛咒溪藍,能讓我開心一些。
我走的時候,胡爲樂在我身後吆喝,“純潔”,莫帆讓我問問你,我們寫完作業,可不可以去旱冰場玩兒啊?
我胡亂地點點頭。白楚的電話,讓我忘記了我本來是要去超市幫莫帆買兩個豬蹄煮湯補一下的,也忘記了莫帆腦袋上的傷,肯本不可以做太劇烈的運動。
唉,這個叫白楚的男子,任憑我的思維是多麼綿密的牆,他總可以憑一句話抽絲剝繭,瓦解掉我喜怒哀樂的壁壘。
麥樂說,聽聽,莫春,你這話說得多噁心人!你以爲生活是言情劇嗎?還綿密,還壁壘,你還風兒沙兒到天涯呢!
我見到麥樂時,她正忙着換衣服去趕場子,所以說話也滿是火藥味。
我見麥樂也沒時間顧我,再想到上次給雜誌畫的封面被槍斃了,頓時覺得愛情和金錢全都拋棄了我,生活真沒意思。離期末考試還有一段時間,我不必費神,所以我就對麥樂說,要不,我跟着你去酒吧裡玩兒吧!
麥樂說,好啊,不過,你最好先去醫院把溪藍的氧氣管給拔下來,再到酒吧裡聽聽歌,看看帥哥,數着時間等她死掉,這樣的生活才叫美好!你現在跟我去,一副怨婦模樣,也只能在酒吧買醉,還得我給你付錢!
07又或者,那纔是真正的我,自私、殘忍。
其實,麥樂不知道,這樣的手腳我曾經做過。
那是溪藍第一次住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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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我將白楚的名字埋在梧桐樹下那天起,我就以爲,總有那麼一天,白楚他會看到有那麼一雙眼睛,總是在面對他時,變得無比愉悅而嫵媚。可是,在這個叫溪藍的小女孩出現時,我卻在白楚眼裡看到了這種別樣的愉悅。
我一直不懂溪藍有什麼好的,除了生了一身好病,我實在找不出她有什麼特別的地方,值得白楚這樣漠視我。
白楚說,溪藍身上有種很透明的氣質,就好比陽光下的琉璃。他說,他一直以爲這樣的女子只能在畫中出現。
當時,我特別想問白楚,難道你沒發現我也挺琉璃的?
但是,我不得不承認,我沒有溪藍琉璃,因爲溪藍生得一身的好病,像琉璃一樣易碎。我只會因爲白楚去學我根本沒有天賦的繪畫,且樂此不疲地折磨自己,裝作很享受的模樣。
溪藍第一次住院時,我從白楚眼中讀到了一種叫做心痛的光芒。他在醫院的走廊中來回地走,儘管我早已知道他喜歡溪藍,可要我這樣在近處看到他對溪藍的心,還是覺得刺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