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折之四(全文完)

你知道麼?當我聽到這些事情時,就好像一直黝黑的世間驀然閃現一道光,刺透了長久以來的陰雲。我驀然感到自己仿似毫無意義的生命有了價值,再長的生命因爲同伴的存在才顯得有存在感。

可是我竟還是個異類,開眼的時間遠遠晚於同齡人。當他們都轉變成風族的模樣,競相歡呼時,我只有在一旁默默觀望。有時候,我甚至想,若不是擁有這不老的生命,實在懷疑自己是否是風族後裔。

我以爲是我太沒用了,連成爲一個基本的風族人也不配。可是有人告訴我,‘是我把自己放得太低,反而誤會別人把自己放得太高’。我以爲,他從來是最瞧不起我的人,可他卻說了這樣一句話。好像穿透了所有妨礙與禁錮,我覺得自己的心門打開了,眼前終於出現光明。

我的能力可能壓抑太久,一旦爆發便令我很快升上了緗黃旗主的位置。我本來資格就老,以前覺得如同諷刺,後來卻覺得這也是命運給我的磨鍊吧。

但我一直忘不掉那個人,他雖然僅是普通人類,從來沒有特別的力量。但是他比任何人都堅強,從來不會看不起自己。

所以,我要向你宣戰,我要爲他報仇,我要向殺死華櫻的人復仇。“

小翼一氣講完,他碧綠眼眸裡浮現的溫柔之色瞬間被冰藍眼眸裡的冷酷覆蓋。無妄覺得,風族人大概都是雙重性格,一個眼眸一個人格。

有太多人要向他復仇。華櫻如是,小蘋如是,眼前的風族人也如是。仇恨經年累月層層疊疊地磊上,無妄知道,除非他死去,不然不會休止。

他突然覺得好笑,他的這個生命還真是虛妄。遇見的每一個人都只想殺他,所有人都是他的仇人。而他又是見不得光的御魔族人,終身註定生活在幻夢裡。

無妄啊無妄,他低低念着自己的名字。覺得母親爲他取的名字實在太形象,他的一生,真正無望。

“拔劍。”小翼高聲道,他的手裡仿似抓着一把虛影,冰藍色的光芒幻化成劍的樣子凝定在他手上。

無妄知道,這是風族用靈力凝出的劍,劍如其主,在那個人心中,冰藍佔據了絕對位置。

他的心裡也下着雪啊。

無妄低低念着,擡首微笑,神情仿似神祇般純美聖潔,“我的劍旁人是看不清的,出劍吧。”

小翼一怒,裹挾着冰藍光芒的劍光如一道閃電襲向無妄。無妄不閃不避,小翼卻感到一層厚厚的黑幕捲動着恐怖的風擋在前面,他的劍定定停在無妄面前三寸,再無寸進。

他感到那力量並無傷他之意,只是單純又強大地昭示着他的存在,昭示他無法戰勝的神話。

小翼催動所有靈力,都如泥牛入海,無影無蹤。他終於絕望了,他明白一己的微薄之力比這個人判若雲泥。

無妄只是淡淡地看着他,連一根手指都沒動,卻輕易地制住他,逐漸粉碎他心中的信念。

小蘋先是充滿期待地看着小翼的劍,而後目光轉爲疑惑,逐漸失望,最終憤怒。當小翼撤劍,呆呆後退時,她衝上去吼道:“你在幹什麼?爲什麼不刺下去,你明明可以刺下去,明明可以殺了他,爲我哥哥報仇的。”

“我真的能刺下去麼……”小翼呆呆地重複,他像是失了魂,長久以來的信念在這一刻被徹底摧毀。

他以爲自己已經夠強了,強到可以戰勝所有敵人。然而,此時他才發現,在真正的強者面前,他還是,童年時,那個軟弱的自己。

他沒有再理會小蘋的憤怒,徑直走出門。他想起束手而去的龍火,想到,那樣強大到如同傳奇的龍火大人,根本不曾向那個人出劍,他早就知道,不可能得勝,不會自取其辱。

可是龍火大人很快就會死去了,梨魄大人一死,他就失去了繼續活下去的勇氣。但是,他們都還想看到屋裡那個人的滅亡。不管什麼理由,那樣強大到可怕的人,不應該存活在這個世上。

如同華櫻所說,他的手上沾滿了血,不配活在這個世上。

可是,小翼望着天空,心底油然升起嚮往之情,他還要變得更強大,在這個世上,所向披靡的強大,所以,他要飛向那片天空。

小蘋蹲在地上,低低哭泣,一邊咒罵道:“你們,你們這些沒用的人……口口聲聲說愛我哥哥,口口聲聲說要爲他報仇,可是最後呢,最後走得一個都不剩了……爲什麼……爲什麼最後留下的只有我,只有我!還有你!”

她驀然起身指向無妄,恨恨道:“還有你,你爲什麼要活在這個世上,憑什麼那麼輕易奪去了所有人的生命,我要殺了你,我要和你決鬥!”

她的胸膛劇烈起伏,當說到最後一句話,已經泣不成聲,她大概也知道這是完全不可能的事,所以在憤怒的火苗燒到頂點時,只能哀哀地哭泣。

“如果因此而死,你願意麼?”無妄忽然輕聲道,在這個初秋冷月凌空的寂寞夜晚顯得格外空寂,悠遠。

“不惜一切代價!”小蘋定定看着無妄,無妄可以清晰地看見她眼睛裡燃燒的洶洶火焰。

“你不愧是他的妹妹,就讓仇恨淹沒彼此吧。你和我,你和他,大家一起下地獄去。”無妄放聲長笑,驚飛了夜倦的鳥兒。

“瘋子……”小蘋輕輕道,她明白這個無敵於天下的人的笑聲爲什麼聽起來格外淒涼絕望。

“在此之前,我還有一心事未了。一個月後,我願與你相會於五色湖畔,在那棵見證了你哥哥鮮血的櫻樹下,看是把誰的魂永遠留下了吧。”

“不死不歸!”小蘋淡淡道。她並不畏懼死亡,因爲在這個世上,她已然失去了所有。但她忽然恐懼起這個結局,因爲她看到面前如同謫仙下凡的人突然用袖子掩面痛哭起來,然後又放聲而笑,笑聲嘶啞而刺耳,走入了門外清冷的銀輝中。

那月亮目送着他的歸去,彷彿目送高貴的神祇。

絕弦水榭看不到月光,御魔谷的一切都是虛幻的。

田田彌望的蓮葉上,忽然掠過一個白影。他踏荷葉而來,卻不驚擾一滴浮露。

亦妍似乎早已料到他的到來,事先遣走了所有下人。無妄想,即使在這個名爲家的地方,也沒有一個人願意看到他。

亦妍依舊坐在重重簾幔之後,蒼白的面上失去了血色。

無妄道:“我美麗的姐姐,是什麼令湖中嬌豔的荷花失去了顏色。”

“因爲如今,我惟一的弟弟要死去了。”亦妍面前露出疲態,無妄忽然覺得,不會衰老的姐姐有了一絲老去的跡象。

“這世界,已經不需要我了。神鬼三式我永遠修煉不完,它本來就不是能爲我們所用的。也許,只是神族於我們的懲罰。”無妄的目光忽又變得悠遠,“可是,這世上還需要櫻花,需要一段傳奇,需要見證這段傳奇的奇異之花。”

“你已經決定了?也許,御魔族還需要你,需要你神鬼莫測的劍。”

“我已經倦了,倦了修煉,倦了殺戮,倦了仇恨,倦了生存,也倦了……尋找。我的生命已經沒有意義了,或者從我出生那一刻,我就不是一個活生生的人,不過是一個爲劍而活,然後被劍控制,最後因劍而死的人。

從今以後,御魔族,再沒有人能修煉神鬼三式。”

亦妍一愕,“你要毀了它?”

“我如何能毀了它,我從來就沒得到它。沒有人能洞悉它的秘密,也許,也許……只有洞徹天地的神族可以。”無妄倦怠地說到,“三哥是最幸福的人啊,一生爲人所愛,最後,還能爲了心愛的人死去。爲什麼,我就只能摧毀所有想珍惜的東西呢。”

亦妍本想辯駁,但是看到他那雙失去光彩的眼睛,便覺得什麼話都是虛妄。

“可是你已經變了啊,過去的黑暗已經找不到影子,你就仿若新生,像一個真正的神祇。”亦妍本想這樣說,卻忽然覺得沒有意義。人可以變,加諸在身上的血腥不會退去。

也許,成爲這天地的迴風,流雲,反而是一種解脫,一種自由自在的快樂。

“我走了,不要忘記來爲我送行,收集我所有的力量。”無妄道,他只留下一個淡淡的白色背影在亦妍眼中。

那田田的蓮葉依舊彌望,荷香醺醺然被風送去很遠,亦妍想,其實他從來沒有來過,其實這個地方從來沒有存在過。御魔谷,絕弦水榭,蘭亦妍,蘭無妄,都是一個個幻影,連同這場無妄的生,只是夢幻泡影,如霧亦如電……

一個月後的五色湖邊,來去的路途早早被秋府家丁封鎖。所以沒有人知道,這裡究竟會發生什麼事,然後成爲了謎題,成爲了過去。

他們只知道,惟一進入五色湖畔的兩個人,一個如櫻花般絕美的少女和一個如謫仙般俊美的男子,他們再也沒有出來過。

但全城人都看到了劍光。他們並不知道那是劍光,但是驚鵲樓上伺候秋府主人的侍者說,秋公子說,那是劍光,如同天邊的一抹雲霞一樣的劍光。這一劍之後,人間再沒有了絕代風華。

當秋沫雲坐到卷帙浩繁的書桌前時,還在想,他終於練成了第二式麼,可是他又爲什麼再也沒有出來。他死了麼,又有什麼能證明他死了?可是,能夠確定的是,蘋兒一定死了,沒有人可以在他出劍之後活下來。

那一劍的風華啊,秋沫雲遙遠地與全城人一同望見彷彿遮蓋了全城一般的劍光。這一式又叫作什麼名字,如神一般的一劍,就叫它“劍神”吧,誰也不會想到,在讓人變成鬼絕情棄愛之後,是成爲無慾無求的神,“神鬼三式”的秘密,誰又窺得破。

秋沫雲倦倦地想,從今之後,神鬼三式再也不會出現了吧。

“吱呀”一聲,門被推開。一剪紫色人影飄然出現。

“夫人……”秋沫雲淡淡喚道,眼中靜寂如死。

紫翩翩顯然是被他的眼神嚇到,原先那些大義凜然的話再說不出口。

“華櫻呢,華櫻呢?我在龍牙山莊等了那麼久,也沒人給我一個解釋。”她急惶惶地,好像馬上要哭出來。

“你找他做什麼,你要告訴他什麼。你想對他說,你爲他生了一個兒子,然後呢,你要叫這個早已死去的人負責麼?”秋沫雲冷冷道。

“不,他還活着,他活着,我看到他活着,雖然變了個樣子,但是他活着。”紫翩翩哭道,“你說你願意照顧夜櫻,所以把我贖出來,甚至逼垮了纈芳閣,你不允許那個烙印着他灰暗過去的地方存在。你說你愛他,只有你,可以像一個真正的父親一樣對待夜櫻,可是,可是,華櫻回來了,他應該知道自己有一個兒子,我只希望,他能看看他的兒子。”

“他的兒子啊……有意義麼,他真的想要這個兒子麼?他愛過你麼?你先問問你自己。”

紫翩翩頹然坐到地上,她想起並不遙遠的過往。想起那個平和秀美的蘭公子要帶華櫻去避難,她敏感地覺得,這一去再沒有未來。所以前一晚,她在華櫻的茶中下藥,她不想什麼也留不下。

意亂情迷後,華櫻只問了她一句話,“爲什麼你們都要用這種方式得到我?紫姐姐,你知道,我從來不會拒絕你。”

紫翩翩也只回答了一句:“因爲我怕……怕你太清醒,而我太卑微。明知道要失去了,再不抓住,就真的什麼也留不下。”

是呀,這個孩子算什麼呢。紫翩翩想,這個她拼盡被全城人嘲笑,被鴇母逼着打胎,最後拼命跑去求秋沫雲才留下的孩子,算什麼呢?也許對於別人來說,都不算什麼,可是他是她的命。

“我回去了。”紫翩翩忽然說,她要回的地方不是在秋府的庭院,她應該回去的地方是纈芳閣。

她知道,那個地方凝聚了她所有的愛恨。她曾經無比仇視那裡,可是,最後,能供她懷念的惟有那個樓閣。

“隨你吧,但是,夜櫻不能跟你去。”秋沫雲只輕輕說了一句話。

“我也不會帶他走。”紫翩翩在心裡說。他既然是一個全新的生命,就沒有必要帶上過去的枷鎖。

翌年春,全人界都見證了一個傳奇。如同聚虹城一般,全人界的櫻花都在一夜綻放,次晨凋零。於是,傳說漸漸升起,這是一個如櫻花般美麗的女子對人間的詛咒,她和他的情人在櫻樹下邂逅,在櫻花凋零之時分離。她把所有的情感怨怒都聚合到櫻花之上,她詛咒這個人間沒有真情。

人們傳說,如果兩個人可以在櫻樹下相識,在櫻花凋零之前相愛,他們就能永遠相守。

認識一個人太長,愛一個人又太短,只要一夜的時光,可以遺忘萬千光陰。

侍者引着蘭濟海穿過寬敞的庭院,曲折的長廊,越過疊疊的小橋,潺潺的小溪,拂過纏繞眼前的花枝與香氣,來到一個小湖前。

蘭濟海正在嘀咕這秋府也太過複雜,卻見一個約莫十歲的男孩身着緋紅輕衣,靜靜坐在湖邊石墩上釣魚。

湖邊遍植櫻樹,枝頭結滿飽飽的花苞,個個害羞地垂頭,靜視着眼前的一切。

“這就是我們少爺了。”那侍者低聲道,“先生等下再喚他,吵着少爺釣魚就不好了。”

蘭濟海蹙眉,秋沫雲請他來給兒子做西席,若是頑劣不知尊重師長怎麼行。

他揮手讓侍者離開,正想開口喚小孩起來,卻聽那小孩頭也未回問道:“你就是爹爹請來教我的先生麼?”

那聲音清脆悅耳,讓人不忍心責怪他的無禮。但蘭濟海仍然覺得惱怒,冷冷道:“你父親沒有教過你要尊敬師長麼?”

那孩子低頭思索片刻,輕輕道:“你的聲音聽起來像是秋天,可我是屬於春天的啊。”

他轉過頭來,黝黑的眼眸彷彿黑色晶石,“先生好,我是夜櫻,秋夜櫻。”

(The End)

本書完結,看看其他書:
八折之二四折之五(上卷完)三折之二六折之六六折之二二折之二八折之二五折之三六折之四第六折 兩重心字羅衣四折之二六折之二六折之五四折之四第六折 兩重心字羅衣五折之二五折之二七折之四六折之三二折之二五折之二第七折 琵琶弦上說相思第七折 琵琶弦上說相思六折之四七折之二第三折 去年春恨卻來時四折之二七折之五七折之三四折之五(上卷完)六折之五第八折 當時明月在 曾照彩雲歸四折之三六折之三一折之二第七折 琵琶弦上說相思楔子 悽清橫吹曲六折之三五折之二第二折 酒醒簾幕低垂五折之三六折之四二折之三第六折 兩重心字羅衣七折之五五折之三七折之四六折之六六折之六四折之三二折之三六折之五七折之六七折之二五折之二楔子 悽清橫吹曲七折之四楔子 悽清橫吹曲七折之二一折之二第三折 去年春恨卻來時四折之三七折之四第八折 當時明月在 曾照彩雲歸第三折 去年春恨卻來時第四折 落花人獨立 微雨燕雙飛第八折 當時明月在 曾照彩雲歸三折之二六折之六七折之五二折之二八折之三七折之四一折之二六折之三第三折 去年春恨卻來時第四折 落花人獨立 微雨燕雙飛二折之三四折之二第七折 琵琶弦上說相思四折之二四折之二八折之二六折之五五折之二四折之三楔子 悽清橫吹曲四折之三六折之四楔子 悽清橫吹曲六折之五八折之三七折之三四折之五(上卷完)第二折 酒醒簾幕低垂七折之六第七折 琵琶弦上說相思六折之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