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知道麼?當我聽到這些事情時,就好像一直黝黑的世間驀然閃現一道光,刺透了長久以來的陰雲。我驀然感到自己仿似毫無意義的生命有了價值,再長的生命因爲同伴的存在才顯得有存在感。
可是我竟還是個異類,開眼的時間遠遠晚於同齡人。當他們都轉變成風族的模樣,競相歡呼時,我只有在一旁默默觀望。有時候,我甚至想,若不是擁有這不老的生命,實在懷疑自己是否是風族後裔。
我以爲是我太沒用了,連成爲一個基本的風族人也不配。可是有人告訴我,‘是我把自己放得太低,反而誤會別人把自己放得太高’。我以爲,他從來是最瞧不起我的人,可他卻說了這樣一句話。好像穿透了所有妨礙與禁錮,我覺得自己的心門打開了,眼前終於出現光明。
我的能力可能壓抑太久,一旦爆發便令我很快升上了緗黃旗主的位置。我本來資格就老,以前覺得如同諷刺,後來卻覺得這也是命運給我的磨鍊吧。
但我一直忘不掉那個人,他雖然僅是普通人類,從來沒有特別的力量。但是他比任何人都堅強,從來不會看不起自己。
所以,我要向你宣戰,我要爲他報仇,我要向殺死華櫻的人復仇。“
小翼一氣講完,他碧綠眼眸裡浮現的溫柔之色瞬間被冰藍眼眸裡的冷酷覆蓋。無妄覺得,風族人大概都是雙重性格,一個眼眸一個人格。
有太多人要向他復仇。華櫻如是,小蘋如是,眼前的風族人也如是。仇恨經年累月層層疊疊地磊上,無妄知道,除非他死去,不然不會休止。
他突然覺得好笑,他的這個生命還真是虛妄。遇見的每一個人都只想殺他,所有人都是他的仇人。而他又是見不得光的御魔族人,終身註定生活在幻夢裡。
無妄啊無妄,他低低念着自己的名字。覺得母親爲他取的名字實在太形象,他的一生,真正無望。
“拔劍。”小翼高聲道,他的手裡仿似抓着一把虛影,冰藍色的光芒幻化成劍的樣子凝定在他手上。
無妄知道,這是風族用靈力凝出的劍,劍如其主,在那個人心中,冰藍佔據了絕對位置。
他的心裡也下着雪啊。
無妄低低念着,擡首微笑,神情仿似神祇般純美聖潔,“我的劍旁人是看不清的,出劍吧。”
小翼一怒,裹挾着冰藍光芒的劍光如一道閃電襲向無妄。無妄不閃不避,小翼卻感到一層厚厚的黑幕捲動着恐怖的風擋在前面,他的劍定定停在無妄面前三寸,再無寸進。
他感到那力量並無傷他之意,只是單純又強大地昭示着他的存在,昭示他無法戰勝的神話。
小翼催動所有靈力,都如泥牛入海,無影無蹤。他終於絕望了,他明白一己的微薄之力比這個人判若雲泥。
無妄只是淡淡地看着他,連一根手指都沒動,卻輕易地制住他,逐漸粉碎他心中的信念。
小蘋先是充滿期待地看着小翼的劍,而後目光轉爲疑惑,逐漸失望,最終憤怒。當小翼撤劍,呆呆後退時,她衝上去吼道:“你在幹什麼?爲什麼不刺下去,你明明可以刺下去,明明可以殺了他,爲我哥哥報仇的。”
“我真的能刺下去麼……”小翼呆呆地重複,他像是失了魂,長久以來的信念在這一刻被徹底摧毀。
他以爲自己已經夠強了,強到可以戰勝所有敵人。然而,此時他才發現,在真正的強者面前,他還是,童年時,那個軟弱的自己。
他沒有再理會小蘋的憤怒,徑直走出門。他想起束手而去的龍火,想到,那樣強大到如同傳奇的龍火大人,根本不曾向那個人出劍,他早就知道,不可能得勝,不會自取其辱。
可是龍火大人很快就會死去了,梨魄大人一死,他就失去了繼續活下去的勇氣。但是,他們都還想看到屋裡那個人的滅亡。不管什麼理由,那樣強大到可怕的人,不應該存活在這個世上。
如同華櫻所說,他的手上沾滿了血,不配活在這個世上。
可是,小翼望着天空,心底油然升起嚮往之情,他還要變得更強大,在這個世上,所向披靡的強大,所以,他要飛向那片天空。
小蘋蹲在地上,低低哭泣,一邊咒罵道:“你們,你們這些沒用的人……口口聲聲說愛我哥哥,口口聲聲說要爲他報仇,可是最後呢,最後走得一個都不剩了……爲什麼……爲什麼最後留下的只有我,只有我!還有你!”
她驀然起身指向無妄,恨恨道:“還有你,你爲什麼要活在這個世上,憑什麼那麼輕易奪去了所有人的生命,我要殺了你,我要和你決鬥!”
她的胸膛劇烈起伏,當說到最後一句話,已經泣不成聲,她大概也知道這是完全不可能的事,所以在憤怒的火苗燒到頂點時,只能哀哀地哭泣。
“如果因此而死,你願意麼?”無妄忽然輕聲道,在這個初秋冷月凌空的寂寞夜晚顯得格外空寂,悠遠。
“不惜一切代價!”小蘋定定看着無妄,無妄可以清晰地看見她眼睛裡燃燒的洶洶火焰。
“你不愧是他的妹妹,就讓仇恨淹沒彼此吧。你和我,你和他,大家一起下地獄去。”無妄放聲長笑,驚飛了夜倦的鳥兒。
“瘋子……”小蘋輕輕道,她明白這個無敵於天下的人的笑聲爲什麼聽起來格外淒涼絕望。
“在此之前,我還有一心事未了。一個月後,我願與你相會於五色湖畔,在那棵見證了你哥哥鮮血的櫻樹下,看是把誰的魂永遠留下了吧。”
“不死不歸!”小蘋淡淡道。她並不畏懼死亡,因爲在這個世上,她已然失去了所有。但她忽然恐懼起這個結局,因爲她看到面前如同謫仙下凡的人突然用袖子掩面痛哭起來,然後又放聲而笑,笑聲嘶啞而刺耳,走入了門外清冷的銀輝中。
那月亮目送着他的歸去,彷彿目送高貴的神祇。
絕弦水榭看不到月光,御魔谷的一切都是虛幻的。
田田彌望的蓮葉上,忽然掠過一個白影。他踏荷葉而來,卻不驚擾一滴浮露。
亦妍似乎早已料到他的到來,事先遣走了所有下人。無妄想,即使在這個名爲家的地方,也沒有一個人願意看到他。
亦妍依舊坐在重重簾幔之後,蒼白的面上失去了血色。
無妄道:“我美麗的姐姐,是什麼令湖中嬌豔的荷花失去了顏色。”
“因爲如今,我惟一的弟弟要死去了。”亦妍面前露出疲態,無妄忽然覺得,不會衰老的姐姐有了一絲老去的跡象。
“這世界,已經不需要我了。神鬼三式我永遠修煉不完,它本來就不是能爲我們所用的。也許,只是神族於我們的懲罰。”無妄的目光忽又變得悠遠,“可是,這世上還需要櫻花,需要一段傳奇,需要見證這段傳奇的奇異之花。”
“你已經決定了?也許,御魔族還需要你,需要你神鬼莫測的劍。”
“我已經倦了,倦了修煉,倦了殺戮,倦了仇恨,倦了生存,也倦了……尋找。我的生命已經沒有意義了,或者從我出生那一刻,我就不是一個活生生的人,不過是一個爲劍而活,然後被劍控制,最後因劍而死的人。
從今以後,御魔族,再沒有人能修煉神鬼三式。”
亦妍一愕,“你要毀了它?”
“我如何能毀了它,我從來就沒得到它。沒有人能洞悉它的秘密,也許,也許……只有洞徹天地的神族可以。”無妄倦怠地說到,“三哥是最幸福的人啊,一生爲人所愛,最後,還能爲了心愛的人死去。爲什麼,我就只能摧毀所有想珍惜的東西呢。”
亦妍本想辯駁,但是看到他那雙失去光彩的眼睛,便覺得什麼話都是虛妄。
“可是你已經變了啊,過去的黑暗已經找不到影子,你就仿若新生,像一個真正的神祇。”亦妍本想這樣說,卻忽然覺得沒有意義。人可以變,加諸在身上的血腥不會退去。
也許,成爲這天地的迴風,流雲,反而是一種解脫,一種自由自在的快樂。
“我走了,不要忘記來爲我送行,收集我所有的力量。”無妄道,他只留下一個淡淡的白色背影在亦妍眼中。
那田田的蓮葉依舊彌望,荷香醺醺然被風送去很遠,亦妍想,其實他從來沒有來過,其實這個地方從來沒有存在過。御魔谷,絕弦水榭,蘭亦妍,蘭無妄,都是一個個幻影,連同這場無妄的生,只是夢幻泡影,如霧亦如電……
一個月後的五色湖邊,來去的路途早早被秋府家丁封鎖。所以沒有人知道,這裡究竟會發生什麼事,然後成爲了謎題,成爲了過去。
他們只知道,惟一進入五色湖畔的兩個人,一個如櫻花般絕美的少女和一個如謫仙般俊美的男子,他們再也沒有出來過。
但全城人都看到了劍光。他們並不知道那是劍光,但是驚鵲樓上伺候秋府主人的侍者說,秋公子說,那是劍光,如同天邊的一抹雲霞一樣的劍光。這一劍之後,人間再沒有了絕代風華。
當秋沫雲坐到卷帙浩繁的書桌前時,還在想,他終於練成了第二式麼,可是他又爲什麼再也沒有出來。他死了麼,又有什麼能證明他死了?可是,能夠確定的是,蘋兒一定死了,沒有人可以在他出劍之後活下來。
那一劍的風華啊,秋沫雲遙遠地與全城人一同望見彷彿遮蓋了全城一般的劍光。這一式又叫作什麼名字,如神一般的一劍,就叫它“劍神”吧,誰也不會想到,在讓人變成鬼絕情棄愛之後,是成爲無慾無求的神,“神鬼三式”的秘密,誰又窺得破。
秋沫雲倦倦地想,從今之後,神鬼三式再也不會出現了吧。
“吱呀”一聲,門被推開。一剪紫色人影飄然出現。
“夫人……”秋沫雲淡淡喚道,眼中靜寂如死。
紫翩翩顯然是被他的眼神嚇到,原先那些大義凜然的話再說不出口。
“華櫻呢,華櫻呢?我在龍牙山莊等了那麼久,也沒人給我一個解釋。”她急惶惶地,好像馬上要哭出來。
“你找他做什麼,你要告訴他什麼。你想對他說,你爲他生了一個兒子,然後呢,你要叫這個早已死去的人負責麼?”秋沫雲冷冷道。
“不,他還活着,他活着,我看到他活着,雖然變了個樣子,但是他活着。”紫翩翩哭道,“你說你願意照顧夜櫻,所以把我贖出來,甚至逼垮了纈芳閣,你不允許那個烙印着他灰暗過去的地方存在。你說你愛他,只有你,可以像一個真正的父親一樣對待夜櫻,可是,可是,華櫻回來了,他應該知道自己有一個兒子,我只希望,他能看看他的兒子。”
“他的兒子啊……有意義麼,他真的想要這個兒子麼?他愛過你麼?你先問問你自己。”
紫翩翩頹然坐到地上,她想起並不遙遠的過往。想起那個平和秀美的蘭公子要帶華櫻去避難,她敏感地覺得,這一去再沒有未來。所以前一晚,她在華櫻的茶中下藥,她不想什麼也留不下。
意亂情迷後,華櫻只問了她一句話,“爲什麼你們都要用這種方式得到我?紫姐姐,你知道,我從來不會拒絕你。”
紫翩翩也只回答了一句:“因爲我怕……怕你太清醒,而我太卑微。明知道要失去了,再不抓住,就真的什麼也留不下。”
是呀,這個孩子算什麼呢。紫翩翩想,這個她拼盡被全城人嘲笑,被鴇母逼着打胎,最後拼命跑去求秋沫雲才留下的孩子,算什麼呢?也許對於別人來說,都不算什麼,可是他是她的命。
“我回去了。”紫翩翩忽然說,她要回的地方不是在秋府的庭院,她應該回去的地方是纈芳閣。
她知道,那個地方凝聚了她所有的愛恨。她曾經無比仇視那裡,可是,最後,能供她懷念的惟有那個樓閣。
“隨你吧,但是,夜櫻不能跟你去。”秋沫雲只輕輕說了一句話。
“我也不會帶他走。”紫翩翩在心裡說。他既然是一個全新的生命,就沒有必要帶上過去的枷鎖。
翌年春,全人界都見證了一個傳奇。如同聚虹城一般,全人界的櫻花都在一夜綻放,次晨凋零。於是,傳說漸漸升起,這是一個如櫻花般美麗的女子對人間的詛咒,她和他的情人在櫻樹下邂逅,在櫻花凋零之時分離。她把所有的情感怨怒都聚合到櫻花之上,她詛咒這個人間沒有真情。
人們傳說,如果兩個人可以在櫻樹下相識,在櫻花凋零之前相愛,他們就能永遠相守。
認識一個人太長,愛一個人又太短,只要一夜的時光,可以遺忘萬千光陰。
侍者引着蘭濟海穿過寬敞的庭院,曲折的長廊,越過疊疊的小橋,潺潺的小溪,拂過纏繞眼前的花枝與香氣,來到一個小湖前。
蘭濟海正在嘀咕這秋府也太過複雜,卻見一個約莫十歲的男孩身着緋紅輕衣,靜靜坐在湖邊石墩上釣魚。
湖邊遍植櫻樹,枝頭結滿飽飽的花苞,個個害羞地垂頭,靜視着眼前的一切。
“這就是我們少爺了。”那侍者低聲道,“先生等下再喚他,吵着少爺釣魚就不好了。”
蘭濟海蹙眉,秋沫雲請他來給兒子做西席,若是頑劣不知尊重師長怎麼行。
他揮手讓侍者離開,正想開口喚小孩起來,卻聽那小孩頭也未回問道:“你就是爹爹請來教我的先生麼?”
那聲音清脆悅耳,讓人不忍心責怪他的無禮。但蘭濟海仍然覺得惱怒,冷冷道:“你父親沒有教過你要尊敬師長麼?”
那孩子低頭思索片刻,輕輕道:“你的聲音聽起來像是秋天,可我是屬於春天的啊。”
他轉過頭來,黝黑的眼眸彷彿黑色晶石,“先生好,我是夜櫻,秋夜櫻。”
(The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