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戰神圖錄?”
陳拙強壓思緒,心中已在斟酌對策。
他只當對方招攬高手是爲了對付自己,不想原來另有圖謀。
蒼璩眼神微妙,一面擺弄着面前的石像,一面慢條斯理地道:“不錯,依我猜測,那戰神殿內的四十九幅壁畫或許藏有調動這些石人的法門,而且如今趁着那人重傷之際,正是大好良機。”
“不過,”他話語一頓,面色罕見的有些凝重,“那戰神殿內有一頭上古魔龍守護,非是等閒,昔年就連廣成子那廝都退避三舍,是故若想得到圖錄,只有先行合力屠龍。”
廣成子?
陳拙突然留意到對方話裡的名字,眼神晦澀,心思一沉。
聽其口吻,難不成這上古時期的強者莫非與之相熟?而且話中還帶着憋屈憤懣,兩者似乎還有仇怨間隙。
“你暫且在此療傷,我已網羅了幾位胡、漢各族的高手,只需探得那戰神殿之所在,即可動手。”
沒理會謝道韞和陳拙的反應,蒼璩留下一句話,人已遁出地穴,去的飄忽,想是已等不及要一窺那“戰神圖錄”的奧妙。
“天地間的造化之奇,端是不可思議。”
心知自己也逃不出去,謝道韞索性在地穴中打量了起來,看着那一幅幅自上古流傳至今的壁畫人像難掩震撼,驚歎不已。
陳拙沒心思理會她,而是擰眉想着那廣成子,若此人當真也在那些古往今來一衆強手之中,此戰勝負如何,只怕還得另做考量。
幾千年前的人物,這等高手,已非絕頂至強所能形容,武道之境,恐已達難以想象的境地。
但陳拙現在實有太多的疑惑。
他望向那石碑上的身影輪廓,心中已有一個大膽的猜測,此戰之因多半得追溯到上古之時,但既然早已註定,以本尊的脾性,絕不會留這麼多後患。
畢竟若依俗世的眼光來看,這些人可都是白日飛昇,破碎虛空的高手,躋身上界,猶如仙神。
如今爲何又不惜費這麼大的功夫重返人間與他一戰?
爲何啊?
陳拙盤坐在地,雙眼一闔,腦海中的諸般思緒,已由他那磅礴的精神力不停梳理,甚至無形中已在勾連“妖市”中的真身。
不光是眼下的遭遇經歷,此間種種,古往今來,一切的一切,都由陳拙的念頭下被串聯在了一起。
妖市裡,陳拙真身緩緩睜眼,眼露奇色,也在因廣成子的出現而感到驚奇。
一剎那,他眉心識海如星辰大亮,浩瀚無邊的精神力藉由六感鋪天蓋地的朝着這片天地散發出去;就像是氣機與這方世界交融,感受着妖市內的一切,包括那些江湖中人,神念相連,他們的想法,他們的過往,悉數了然;大到風雨雷電,江湖山川,小到入微螻蟻,花開鳥叫,浮雲萬里……都在他神唸的鋪展下匯聚於心頭。
半步天命。
妖市之外,戰馬馳騁,土浪衝天,謝玄與苻堅已到了如火如荼的境地。
但對壘廝殺的雙方,卻彷彿無人看得見妖市的存在。
蓋因這重重幻境,已被陳拙用精神之力遮掩,如結界洞天,旁人肉眼難見。
也不知過去多久,陳拙背後無風自動的墨發徐徐落下,他眼中的混沌光華也逐漸隱退,睫毛輕顫,恢復清明的一瞬,鬼使神差地說:“不是上界。”
話語出口,那熊山地穴中的另一個陳拙也睜開了眼。
陳拙眼神古怪,這個答案實在有些出乎意料。
這是他從天地間的一些蛛絲馬跡中尋找到的答案。
不是上界?
何解?
無論是那天、地、心三佩,還是這處地穴,如蒼璩所言,似可藉此往來於兩界之間,無須追求武道上的境界。
如此說來,凡俗蒼生得此二者,難道也可飛昇?
太輕易了。
陳拙聯想到當年自己“破碎金剛”時所遇異樣,眼神漸起波瀾,訥訥道:“原來,虛空之後,不是上界!”
若如那仙門之後並非是什麼上界,而是另一片空間,這一切或許就能說得通了。
這個空間,可能尚未脫離這片天地,或者介乎於上界與俗世之間。
念頭一起,陳拙已有十成的把握肯定自己的推測。
至於爲什麼要與他爲敵?
爲了那些後來破碎虛空之人。
陳拙臉頰一抖,長呼出一口濁氣,像是窺見了什麼不得了的東西。
“是爲了積蓄力量,衝擊上界?還是說,以後來者爲養分,增強實力?”
如此結果,並不難猜。
哪怕如廣成子那等存在,說到底也終究是人;既然是人,便會有七情六慾,貪慾執念。
他這一路行來,早已見過各類形形色色的人,並非說武道、心靈的境界越高,一個人越能無慾無求,清靜無爲。相反,能走到這一步的,必是執念深重之輩,正因爲如此,這些人才能成神成魔,成仙成佛,功參造化。
道心越盛,執念越強。
一個人心思越是純粹,便意味着此人越是危險。
而那些古往今來破碎虛空的絕頂,無疑是世上最可怕的存在。
陳拙之所以這麼想,無他,只因那漫長的時間。
那片空間,或能讓人長存不死,假如廣成子還活着,幾千年的光陰歲月熬下來,誰也說不準會發生什麼變故。
一個人之所以能稱爲人,蓋因其人性。
而人性之外,還有神性和獸性,當這些破碎虛空的強者在那片神異空間內不知生死的長存下來,他們起初或許還會覺得終得解脫,超越了蒼生,但當日復一日的熬下來,人性便會被消磨殆盡。
因爲,陳拙已能確定,那片空間之中只有這些破碎虛空之人,不會有俗世蒼生,也不會有家畜飛禽,就好像……一個囚籠。
沒錯,就是囚籠。
就譬如這處地穴,陰陽交匯,在此練功定然事半功倍,可令無數人趨之若鶩,但要是讓他們在此待上十年、百年、幾百年,看着這些寂然無聲的石頭,只怕任誰都得發瘋。
即便換成那些白日飛昇的絕頂也不會有例外,充其量只會變成十幾或是幾十個超越蒼生的瘋子。
如此一來,那些人想要殺他就不意外了。
當年應是他元神離體,破碎金剛之時被對方覺察,纔有那甲子之約。
想到這裡,陳拙也覺一陣頭大,下意識揉了揉眉心。
而去往上界的路,或許已被創造那片空間的人封死了。
“時也命也,看來一切種種,當有始有終。”他看向石碑上的那道身影,眼神幽幽,驀的低低一笑,“既然如此,那咱們便送他們一程,徹底剷除,以絕後患。”
……
轉眼時去半月。
陳拙與謝道韞在地穴中不知晝夜,一個癡迷壁畫,醉心其中,渾然忘記了自己的處境,一個則是日夜打坐吐納,磨合着肉身,假意恢復療傷。
倘若陳拙之前的猜測沒錯,那蒼璩超然物外的外表下定然藏着另一副嘴臉,恐是從未相信過他,只等“戰神圖錄”到手之後說不得要做過一場,生死相見。除此以外,還有便是那些存在也並非齊心協力,互有間隙。
“嗯?”
他緊閉的雙眼忽然睜開,頗爲意外的望向謝道韞。
但見那婦人如今神華外放,體表之外仿若洋溢着一層毫光,兩腮鼓盪,舌抵上顎,分明是在吞氣行功,渾身筋骨易形,竟然自壁畫中領悟了內家拳。
陳拙暗暗稱奇。
以對方的歲數,按理來說早已過了練武的年紀,但如今在這陰陽交匯的地穴內,不但脫胎換骨,還能在短時間內頓悟。
資質也算不俗了。
但陳拙也只是看了一眼,復又合上眼皮,自顧自的調息起來。
冉閔的肉身雖是借他的念頭重活,但強在精神,體內的功力尚未恢復到巔峰,不想露出馬腳只能盡力裝得像一點。
“我勸你最好還是別走。”陳拙道。
謝道韞深深瞧了他一眼,輕輕道:“你何不與我同行?”
這些天二人說過的話加在一起都沒兩句,陳拙除了打坐就是出去摘些山果,帶回來供她果腹。
謝道韞認真道:“伱放心,你與我同去建康,我必讓玄弟保你無事。”
陳拙卻是輕嘆了一聲,也不睜眼,而是輕聲道:“我讓你別走,是因爲……”
“是因爲他已覺察到我回來了。”
蒼璩現身走出。
非是一人,他身後還跟着幾人,只一露面,空氣中頓時瀰漫起一股森冷殺機。
陳拙眼皮一掀,斜睨着瞧了過去。
竟然全是熟面孔。
當中一僧一道正是“彌勒教”的教主與佛母,竺法慶、尼惠暉。
還有一人,提槍而立,身着皮甲,氣機森然酷烈,額系玉帶,面頰冷硬,一雙厲眸宛若蒼狼凝視,死死盯着陳拙。
“你居然沒死?”
來者赫然是那苻堅座下大將,鮮卑一族的絕頂高手,慕容垂。
看見是陳拙,竺法慶、尼惠暉也都心神一凜。
對峙中,蒼璩冷漠道:“在此之前本座不管你們有何恩怨?誰若敢壞我好事,死路一條。”
無視着慕容垂那驚天的殺意,陳拙問道:“苻堅敗了?”
蒼璩負手道:“不足道也,百萬雄師竟然敗給了十幾萬人馬,註定與天下之主無緣,此戰之後,羣虎噬龍,估摸着時日無多。”
他說罷也不管衆人的反應,而是看着謝道韞,目露奇光:“果真了得,竟然從壁畫中自悟了拳法……不過謝玄大抵來不了了,他雖贏了勝仗,自己卻身受重傷。”
慕容垂將目光自陳拙的身上收回,掃視了一圈地穴,冷冷道:“話多費事,我只對’戰神圖錄‘感興趣,何時動身?”
蒼璩緩聲道:“好,即是如此,稍作休整,咱們天黑出發。”
亦如謝道韞初入地穴那般,竺法慶、尼惠暉連同慕容垂,都被山洞內鬼斧神工的一切驚住了。
三人皆爲當世武道宗師,只在地穴內轉悠了一圈,待看到牆上的壁畫,全都心神大震,緊緊盯着畫中的諸般變化,癡迷其中,難以自拔,自顧自的琢磨了起來。
而陳拙則是抓緊時間汲取着地穴內的陰陽二氣。
蒼璩將衆人的反應盡收眼底,本是緊抿的嘴角悄無聲息的向下一彎,露出一抹無人覺察的獰笑。
隨着時辰一點點過去。
地穴內的那些奇石漸漸開始變得清透起來,光華如水,非是別的,乃是實打實的月之精華。
這些奇石的排列也暗藏規律,凹凸起伏,竟能將洞外的月華折射傳遞進地穴,凝聚月陰之氣。
而地穴之下應是一處地火之所在,故而方成陰陽交匯之勢。
眼見時辰已到,蒼璩雙眼大張,乾脆利落道:“動身!”
幾人聞言盡皆長身而起,連同謝道韞也沒落下。
洞穴之外,孤月高懸,亮如銀盤。
遠望而去,但見莽莽羣山如被染上了一抹霜色,時有猿嘯狼嗥之聲傳出,曠遠尖銳,桀驁難訓。
“就憑咱們幾個,能行麼?”陳拙裹挾着謝道韞落在最後,“天底下的高手不少,你怎得忘了孫恩那羣人?”
蒼璩身形佝僂如猴,然卻黑髮童顏,蹦跳間踏葉而走,看來已是悟了“山字經”,形體生變,處在由老返童的境地。
“我不喜道門!”
乾脆簡單的回答,卻是冷寒如冰的語氣。
“此番若是功成,先滅道門。”
一聽蒼璩要滅道門,竺法慶撫着自己圓滾滾的肚子,一手拿捏着佛珠,大笑道:“哈哈,好,本座早就想滅了那羣道貌岸然的臭道士。”
“敢問聖君,那戰神殿能在地下移動,怎麼才能判斷位置?”尼惠暉問道。
蒼璩淡淡一笑,好似智珠在握,早有佈置。
遂見他領着幾人翻上一座陡鋒,嘬嘴猛一吸氣,口中竟發出一聲尖銳高亢的長嘯,直擊長空。
便在衆人的疑惑中,原本皎潔的月華倏然被一片巨大的陰影籠罩。
衆人頓覺頭皮發麻,擡頭望去,但見那薄雲之下,一隻巨大的金雕正展翅翱翔,盤旋而下;伸展的羽翼粗略一掃少說丈許寬,大的驚人,金羽如劍,目如紅翡,閃耀着攝人的光華。
唳!
一聲長吟,破空穿石,如金鐵交擊,如在迴應着蒼璩之前的長嘯。
吟叫一散,那金雕當空盤旋一圈,徑直射向西北方。
“此乃古時異種,佛經裡所說的金翅大鵬鳥便是這種怪鳥,據傳喜好吞蟒食蛟,兇戾絕倫;當年我也是僥倖在尋找‘戰神殿’的途中遇到這惡禽,與我鬥了三天三夜,渾身刀槍不入,實在難纏!”
蒼璩帶着衆人緊追其後。
“可惜,戰神殿雖是找到了,卻沒過得了魔龍那一關,只能無奈避退,不想這惡禽最是記仇,竟然記下了那魔龍的氣息,這些年一直想找機會報仇。”
慕容垂沉眉問道:“你之前找尋過’戰神殿‘?幾次?”
蒼璩淡淡一笑:“天底下妄想找尋戰神殿的人有很多,可惜都是有去無回,算下來,總共去了九次,每每必是如現在這般,廣邀天下高手。”
慕容垂臉頰緊繃,繼續道:“人呢?”
蒼璩回頭掃量了眼幾人,輕聲道:“都死在了裡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