繼老頭之後接管邸舍的小老太又嘮叨了唐煜幾句,便拎着鑰匙串走了。
玩家們聚在一起,才發現僅僅過了一夜,人便少了近一半。
羅海花夫婦因爲一場由翻倒的燈籠引發的無形大火而失蹤,目測凶多吉少。
仇心翻窗而出,應該還活着,但已然確定和其餘玩家處在不同陣營。
“仇心是倀鬼,子時前她翻窗出去,應該是爲了殺死一個鎮民,好完成每天的殺人任務。”
唐煜撥弄着手中的燈籠,平靜地推斷:“夜間無光,看不到鎮民們的影子,她只能藉助白天的經驗判斷管理邸舍的老頭是人。穩妥起見,她大概率選擇對那個老頭下手。
“她應該已經成功了,所以那個老頭消失了,換了一個老太太來管邸舍。和昨天傍晚的情況對比可知,只有‘倀鬼’陣營的玩家才能真正殺死鎮民。”
作爲九州曾經的核心成員,唐煜雖然平時看上去毛毛糙糙,但各方面素質其實不錯。
尤其是在推理和分析這方面,經受過公會的薰陶,足以做到思路清晰、得心應手,短短几句將事情始末交代清楚。
他說話間,齊斯冷不丁地伸手拍了下林辰的肩膀,輕飄飄的,就像一陣風吹過。
林辰悚然一驚,回頭就見齊斯抽回手,掌心還握着一片狹長的葉子。
齊斯將葉子丟到地上,掀起眼皮看他:“估計是昨晚你在竹林裡沾上的,不知爲什麼現在還沒掉。我也纔看見。”
昨天明明打理過着裝了,怎麼還會留一片葉子?而且不聲不響就上手,要不要這麼嚇人?
林辰心裡直犯嘀咕,張了張嘴想說些什麼,卻被冰冷的系統播報聲打斷:
【支線任務“找出隱藏在你們當中的全部倀鬼”已完成】
系統界面上,支線任務一欄的文字散作銀白色的光屑,在幾秒間消逝不見。
所有擁有這個任務的玩家都能接收到提示,唐煜自然也看到了面板的變化。
“這副本看着挺複雜的,支線任務怎麼這麼簡單就完成了?”
他吐槽一句,不過沒有糾結太久,很快說回正事:“目前可以確定仇心是倀鬼。這是個團隊副本,分陣營明顯同主基調矛盾,我猜測這和後續的解謎有關。
“我還有一個猜想,我們的身份是‘人類’,但本身未必真的是人。”
唐煜從道具欄中拿出長卷,接下去道:“我這個道具的效果是開啓一扇只有靈體能夠進入的門,結果昨天晚上出了點意外,我機緣巧合發現我竟然能進去。
“道具效果是不會寫錯的,也就是說我現在是靈體狀態。我估計你們也差不多。”
他又從懷裡抽出一張泛黃的紙頁,出示給齊斯和林辰看,然後指了指最後一行的【飄飄忽驚覺,方知乃魂魄出體,神遊太虛也】一句:“很有可能,在我們進入楊花鎮後,就已經是靈魂出體的狀態了。我們的身體不知道被丟在了哪兒。”
齊斯耐心地聽完唐煜的推理,輕輕頷首:“前置提示提到過‘鬼’‘魙’‘希’‘夷’幾種靈體的形態,我們或許就是其中的一種。
“我們的身體可能就在剛進副本時所在的那片竹林裡,那裡據我所知並不安全。我們倘若不能儘快完成主線任務,恐怕只能以鬼怪的形態離開……”
他沒有把話說明白,唐煜卻目露了然之色,嚴肅地點了點頭。
有一些事,在大公會內部不是秘密,尤其是和經常線下搜捕玩家的詭異調查局關聯密切的九州公會。
林辰對詭異遊戲的瞭解建立在論壇的基礎上,雖然廣博,但並不精深。
對於玩家被轉化成詭異、入侵現實一事,他只能說有所風聞,並沒有太鮮明的印象。
聽到齊斯的話語,他聯想到青年在《青蛙醫院》後期的慘狀,忍不住問:“林哥,以鬼怪形態離開副本,和正常通關有什麼區別?”
“沒感受過,不知道。”齊斯面色不改,看不出分毫破綻,“可能會活不了多久就死掉吧,之前我看過一個《辯證遊戲》NE通關的帖子,後面就沒消息了。”
林辰:“哦哦!”
略過不愉快的話題,齊斯將在自己和羅海花夫婦的房間裡找到的兩封信遞給唐煜看,言簡意賅地將昨晚發生的事,以及今早和林辰討論出來的結果說了一遍。
“主線任務是關鍵,無論是治病還是打虎,我們總能找到理由離開楊花鎮,再到竹林中去。我們的身體究竟在何處,一看便知。”
他垂下眼,看向手中的燈籠:“哪怕是最壞的情況,只要有引路青燈在,我們也不怕找不到回去的路。”
唐煜將手覆在腰間的佩刀上,凝目點頭:“今天見過那個所謂的孟老爺後,我們就出城探索。”
兩人說着話,腳步不停,穩穩當當地踩着臺階下了樓。
林辰插不上嘴,挎着藥箱,提着燈籠,默默殿後。
三人下到一樓時,邸舍外正好迎面走來一道青衣布冠的人影,白麪黑眼,看着挺眼熟的,應當便是昨日那個不假辭色,告訴玩家楊花鎮的規矩的書生。
書生拎着一個餐盒,走進邸舍,見到玩家後,笑得友好:“幾位兄臺,昨日在下疑心有倀鬼混入你們當中,多有得罪,今日特來賠罪。”
他的表情依舊僵硬得如同假人,態度卻禮貌熱情了很多,和昨天判若兩人。
“我路上順便將幾位今天的飯食帶了過來。邸舍這兒的婆婆年紀大了,一向不管煙火,各位將就着吃,有什麼需要的都可以和我說。”
林辰左右看了看,果然沒看到任何生火做飯的跡象。
他不由問道:“所有住在這兒的外客要想吃飯,都得從外面帶嗎?”
“也可以自己去外面吃。”書生說,“邸舍這兒打建成起就沒有生過火,給外客的食物都是我帶的。”
“這樣麼?”齊斯故作不信,順勢問道,“那你說說——這邸舍是什麼時候建的?”
“不記得了,很早就建了……”書生回憶着說。
他的雙眼迷離起來,聲音也含糊如夢囈:“我們遷來這兒的時候,就是這樣了……有縣衙、屋宇、佛寺和邸舍,我們只管住進去就好……”
他的面容猙獰了一瞬,迷茫的眼神中閃過掙扎,好像被過去的記憶所困擾。
灰塵翩飛間,被晨光映在地上的影子不停地顫抖,在虎狀和人形間搖擺不定。
不能就這個話題繼續下去了。
齊斯注視着書生的眼睛,一字一頓道:“別說了,我們不想知道。我們都餓了,只想儘快吃早餐。”
書生的低喃被打斷,從夢中驚醒似的,波瀾起伏的神情在兩秒間歸於平靜,仿若無事發生。
“諸位快用早餐吧。”他友好地笑了笑,如同一個剛從故障中恢復的機器人那樣,直着手拎着餐盒,一步步深入邸舍。
邸舍的大堂錯落有致地擺了十幾張桌子,可以想見曾經客來客往的繁榮景象,可惜如今都冷寂孤單地閒置,雖然都沒有太明顯的破損和髒污,但仍顯寂寥衰敗。
書生挑了張最大的桌子,將食盒放下,打開上面的蓋子。
圓滾滾的清明糰子滿滿當當地擺在裡面,綠得像玉石似的,泛着溼漉漉的油光。
這些糰子看着就不大新鮮,表面佈滿青苔似的紋痕,不知是從哪兒取來的,卻莫名使人想到墳墓前的貢品。
書生做了個請的手勢,示意玩家們在桌邊坐下。
齊斯和唐煜沒有動。林辰看在眼中,悄悄將擡起的腳放了下去。
唐煜看着書生,沒好氣道:“你說這是今天的飯食,我們一天該不會就吃這些破玩意兒吧?我不喜歡吃甜食怎麼辦?”
他這看上去是明晃晃的無理取鬧,其實是存了試探的意圖。
書生也不惱,微笑像畫上去的一樣始終掛在臉上:“是的,這就是今天的飯,也會是以後的飯。我們這裡只有這些,沒有別的了,而且這也不甜。”
似乎是爲了印證自己的話,他伸手拿起一個糰子,送到嘴邊咬了一口。
他的手枯瘦得像麥稈似的,襯得清明糰子像個石子。“沙沙”聲從他嘴中響起,聽着就覺得他吃下去的食物沒滋沒味。
清明糰子不甜,那該是什麼味道?
林辰看了看食盒中口味不明的清明糰子,又看了看機械性地咬糰子的書生,一點兒也不打算自己咬一口試試。
他試探着問:“我要是不餓,可以不吃嗎?”
這並非胡說八道的託詞。玩家們從昨天進副本到現在,雖然粒米未進,但確實都不感到飢餓。
準確地說,是沒有任何感覺,就好像胃這部分的器官憑空消失了一樣,無所謂飽腹與否,無所謂滿與空。
“如果不餓,可以不吃。”書生點點頭又搖搖頭,“除了你們這些外客,我們一般都不吃。”
他說着話時剛好吃完一個糰子,又拿起一個糰子一板一眼地咬了起來。
衆玩家:“……”
總之,無論如何,玩家們都不打算在沒有強制性要求的情況下,在副本里吃下看着就古怪的東西。
反正就常識來講,靈體不吃飯是餓不死的。
書生見眼前幾人都沒有吃東西的意思,只不在意地笑笑,將食盒的蓋子蓋上。
“幾位要是沒事了,就跟我去見孟老爺吧。你們都是孟老爺請來的貴客,昨天他知道你們來,早就想見你們了。”
他說罷,轉身向邸舍門口走去,好像篤定了玩家們會跟上。
這次,誰都沒動地方。
唐煜朗聲道:“且慢!我們先上樓拿些東西,做些準備,省得到時候再回來一趟。”
他頓了頓,故意問道:“你是跟我們上去,還是在下面等我們?”
書生停住腳步,回頭掃視過每一個人:“我在這裡等幾位就好,幾位請儘快。”
玩家們得了首肯,不再搭理書生,依次拾級而上。
書生從始至終都靜靜地站着,注視玩家們的背影,不動如山得好似麥田裡的稻草人。
到了二樓,齊斯拉着林辰,徑直越過唐煜,走進羅海花夫婦留下的空房間。
唐煜會意,跟了進去,順手將門帶上。
邸舍的隔音應該是做得不錯的,不然昨晚各自的房間裡都鬧出過大動靜,早該有所覺察了,不會等到今天互換信息才知道。
唐煜估摸着書生聽不到玩家的交談了,才低聲道:“書生有問題。”
副本NPC當然有問題,問題是哪方面的問題?
林辰眨了眨眼,看向齊斯。
齊斯接着唐煜的話說下去:“今天來的書生和昨天那個不是同一個人,雖然外貌和身形大體相似,但我經常做人體標本,能看出細微處的差異。”
他點到爲止,林辰自動調出記憶裡的圖景,對比起來。
在沒有察覺到異常前,大腦會自動修正細節處的違和;而一旦意識到不對,破綻便接踵而至。
林辰回憶了一遭,表示贊同:“欸,這麼一說好像確實,他比昨天那個書生高兩釐米,右耳下多了一個小痣,眼型偏窄,脣偏厚……
“哈哈,我本來還以爲是昨晚沒睡好,眼袋變大了呢。”
他說着說着,皺起眉頭:“可是他明明和我們說,昨天和我們交談的就是他啊。我聽他語氣,感覺不像假的……”
“NPC是會撒謊的,記憶也是會騙人的,只是不知他屬於哪種情況。”齊斯不鹹不淡道,“目前我們需要弄明白的是,昨天那個書生去了哪裡,爲什麼書生這個行當會換人。”
“行當?”唐煜捕捉到齊斯言語中的關鍵詞,眉毛微挑,“你的意思是……”
林辰想到了對應的信息,喃喃念道:“接管邸舍的那個老婆婆說,在楊花鎮,一身衣服就是一個行當,她的行當就是管邸舍。‘書生’會不會也是一個行當?NPC的記憶是跟着行當走的?”
齊斯沒有直接回答,而是自顧自說了下去:“不知昨天你們有沒有注意到,同一個身份——或者說行當的鎮民,身上穿着的衣服是相同的。
“平民男子穿灰衣,平民女子穿黃衣,識字的書生穿青衣,管邸舍的老人穿黑衣。
“等會兒離開邸舍,我們儘量多關注一下鎮民的着裝和麪容,等明天早上再進行對照,看更換行當究竟是偶然還是另有規律。”
他說話間,唐煜彎下腰,撿起仍躺在地上的一盞紙燈籠。
羅海花夫婦的紙燈籠自打翻倒後,裡面的蠟燭便不知去向,只剩下輕飄飄的紙燈罩,隨着無形的風一顫一顫的,偶爾還會滾動幾釐米。
在被唐煜撿起後,紙燈罩依舊在打顫,不過與之前漫無目的地亂晃不同,這次是明明白白地朝着牀頭櫃的方向輕搖。
就像是……在指示方向一樣。
齊斯若有所覺,徑直走向擺放在牀邊的牀頭櫃。
那個牀頭櫃上還好端端地放着他之前用來整理思路的紙筆,上面潦草地寫着他對世界觀和線索的一些推斷。
而在原有的幾段文字的下方,赫然多出一行工整的小字:
【林文,林鴉,我是羅海花,我和羅建華還在副本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