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三章 蕭瑟悲風竹影疏

中國人習慣低眉順眼,習慣在蟄伏中計算着來日方長,也習慣對事物邊觀察邊質疑,對人性本善的質疑,對因果循環的質疑,甚至對自己的人生亦充滿着質疑,這些質疑深埋血肉,只待一把鋒利的手術刀將其剖開,便展現在世人面前。

顧華奇沒有這些習慣,他也從不質疑發生在他身上的任何事情,他認爲所有事都應順其自然,所以被捕後,他毫不猶豫的背叛了,一五一十的供出了昔日的戰友,連同譚府的五百大洋,也成了他埋怨的理由,家大業大的譚府掏出這麼點錢打發他一個常委,他不服,他要給蔑視他的人一點教訓,哪怕這教訓將帶來性命攸關的後果。

他滿足於自己的機敏,得意的點起了一支“哈德門”,那是他最愛的牌子,焦香的菸草裡有股清涼油的味道,直竄向腦門,這令他神臺清明,憑着這點自以爲是的清明,他認定了人不爲己天誅地滅是至理名言。

抽着煙,踱着步,推開了灑滿陽光的落地窗,正看見樓下一個修剪得有棱有角的花壇,青翠的樹葉在方形的框裡,延伸出去的部分都被園丁修剪成了直角的形狀,濃綠的傷口中偶爾滴下兩滴汁液,都化在滿是苔痕的青石磚路上,瞬間不見蹤影,這令他想起一個魔術,那還是上個星期在江漢關碼頭表演的戲碼,先借來一位美麗女士的手絹,在迅速交錯的瞬間,把手帕偷偷賽到袖口裡,等到美麗的女士向他投來驚愕、崇拜的目光,他方纔手腕一抖,把那手帕原原本本的又變回來,他很享受那種感覺,那種被關注,被圍繞,被讚歎,被崇拜的感覺,那是隱姓埋名,深藏幕後的根據地給不了他的。

一陣歌聲打斷了他的思緒,那聲音來自花壇旁一面灰白色的高牆內,這裡面關押着他曾經的戰友,如今於他而言,則更像邀功的籌碼與加官進爵的臺階。

他笑了,爲這些人的酸腐書生氣,囿於銅牆鐵壁之內,還能朗聲高歌,實在是有些黑色幽默。

他滿意於自己的務實,便又暢快的吸了口煙,舒服得眯起了雙眼,就見路口拐彎處駛來了一輛福特汽車,那是臺產於1920年的黑色老爺車,偌大的兩個車燈,像圓睜的雙眼,半拱形的車頭,氣派又充滿男人的勇猛感,自從他來了上海,他一直想要這麼一輛車,最好能帶着花枝招展的長三女先兒,去高級餐廳用餐,什麼牛排,麪包,還有閃爍着銀光的餐具,都如夢如幻,都觸手可及。

沉醉在癡夢中,他笑了,很快笑容僵在了臉上,因車上下來個熟悉的人影,那是譚家公子——譚宥維。

“怎麼!?昨晚熊司令不是派了人去譚府興師問罪嗎?怎麼沒把這家人抓起來!”他有些驚慌,心虛的猛抽了兩口手中的煙。

緊接着,又下來位深色旗袍的年輕女人,鳳眼柳眉,極清雅,倒是沒見過。

“有錢人就是好,身邊的女人都是個頂個的漂亮。”他吐了口唾沫,將菸蒂子狠狠彈進花壇裡,避回了房間。

這裡是淞滬警備司令部,外面看卻極像一座嚴密的城堡,雙層門樓,牆體頂端設堞口,二層樓臺設崗樓,土黃色的牆面因歲月侵蝕,滿是陳舊腐敗的滄桑,可經年的蕭殺之氣,還是讓看到它的人遍體生出寒意,只因這裡所關押的,都是所謂的“地下黨”。

一男一女兩個門神臉的守衛細細搜過了身,確認沒有銳器或不安全的東西,才放萼雪和宥維進來。

進門就是敞闊的前院,有棵丈來高的芭蕉立在中庭,因陽光充裕,便貪心開了滿樹的花,紅豔豔的像吐着蛇信子撩人,一位秘書模樣的女人從芭蕉葉下迎了出來,笑容卻是極謹慎。

“譚少爺,譚少奶奶,熊司令今日會魯主XI去了,特命姜副司令接待二位,來,仔細腳下臺階!”秘書招呼着,帶領着兩人往樓上去。

“副司令!?若是推給了副手,那說明昨晚上的事,他們上上下下早就通了氣,想來那五千大洋早早也瓜分乾淨了!”想到這裡,萼雪心裡便覺氣憤,民脂民膏搜刮了那麼多,又霸佔了教育界那麼些經費,如今藉着漢奸倒戈的機會,還來敲老百姓一筆竹槓,真真是密網子捕魚——大小都不留。

“姜副司令~!”秘書嬌甜的喚了聲。

一位中年男子回了頭,倒是兩道濃黑英氣的劍眉,眼神炯炯的銳利,掃在人身上,令人膽氣生寒,二人瞥見那“一槓雙星”的領章,大概知道了他的資歷深淺。

“姜副司令,你好!”宥維跟他握了手,三人便在會客室落了座。

“司令部威風呀!上個月還去江北練場看了操練,果然是保家衛國的鐵骨男兒,有這氣勢,日本人哪裡還敢囂張。”宥維遞上支登喜路的雪茄煙,自己也點了支,煙霧繚繚升起,人與人的距離變得模糊,矛盾似乎也就有了轉圜的空間。

“哈哈,保家衛國,軍人本色嘛!說起來,令尊也曾在去年的戰役中支持過我們,算是我們熊司令的舊相識,這次的事,實在是鄭副官無禮了!”姜司令似乎是少抽雪茄的人,話音剛落就咳了聲。

把過錯推給下屬,那便是含糊其辭的不願承認自己的看法,這官場套路宥維豈會不明白,忙又點頭笑道:“司令言重了,譚府一向謹遵良民守則,府裡上下都是守法公民,鄭副官來了,也親眼見到了,確認情況屬實才離開,所以無禮談不上,只怕是無心。”

姜司令臉上的笑意多了幾分,點頭道:“譚廠長明白就好了,畢竟有人已經向我們舉報了,我們吃官家俸祿,肅清亂黨是己任。”

“這自然,這自然!”宥維點了點頭,又試探性的問:“聽盧局長說,此人是地下黨的重要領導,不知姓甚名誰,又是否交代過何時混入譚府的。”

姜司令將菸灰彈進菸灰缸裡,又嘬了口雪茄,意味深長的一笑,道:“何時混入譚府不重要,何時從譚府偷到那筆錢纔是重點,這些地下黨,有了錢便目無王法,怎能讓他們如願!”

聽到這話,萼雪和宥維皆鬆了口氣,正要說話,又見姜司令臉色沉了沉。

“目前是非常時期呀,譚廠長!斷不能讓亂臣賊子在眼皮底下招搖過市,若此人招供的越多,他便越安全,反之,他便越要吃苦。”姜司令講這話時像在思考,講完又擡起頭看向二人。

“當然,當然,司令部勵精圖治,整肅上海內亂只是起點,這我們明白,也會全力支持,紡織廠如今雖大不如前,但我和父親一樣,赤誠忠心向着黨,只要有用得着我們的地方,肝腦塗地在所不惜!”宥維極認真的點頭表態。

“言重!言重!若保家衛國的軍人要老百姓肝腦塗地,別人倒要笑話我們白吃軍餉了!”姜司令大笑起來。

“哈哈,姜司令幽默呀!”宥維,萼雪兩人也跟着笑了起來。

“我聽姜司令口音,不知是否是南京人?”萼雪方纔不便插話,見氣氛稍稍緩和,便開口問了句。

“喔!那倒不是,不知譚夫人何出此言?”姜司令見萼雪問的突兀,便有些好奇。

“我可忘不了上次在光明飯店宋夫人舉辦的交誼舞會,您和夫人真是一舞驚人,都說南京人跳起舞來風度翩翩的,所以我纔有此疑問。”萼雪笑着道。

“哈哈,過獎了,過獎了呀,譚夫人!”姜司令笑的便有些驕傲。

方纔略侷促的氣氛在這聲笑中消弭殆盡,此刻,再往下,便是勢均力敵的交易了。

“南京好地方呀!六朝勝地、十代都會,出了多少了不得的大人物,如今您和夫人長居上海,一定有空要來譚府坐坐,到時,內人親自下廚,做幾道拿手上海菜給您嚐嚐。”宥維邀請道。

“誒!方纔還說不能白吃軍餉,這會兒又要我白吃美味佳餚,二位給我添了不少心理負擔呀!”姜司令擡了擡眼皮,又笑了,空着的那隻手在椅子沿敲了敲。

“心懷天下,自然是負重前行的,何況姜司令如今身居要職,爲了我們這些老百姓,自然是辛苦些!”萼雪也笑了。

接着,就從提包裡掏出只小犀牛皮五寸見方的盒子,看了宥維一眼,遞給了他。

宥維將那盒子遞到姜司令面前,頗誠懇的道:“所謂鞠躬盡瘁死而後已,國軍實在夠得上這樣的讚譽,我見姜司令行事嚴密,必然在時間上爭分奪秒,這有兩支家父親選的百達翡麗,望姜司令能笑納,另一支您轉交給熊司令,就說是譚府上下的一片心意。”

“若不是姜司令這樣戎馬倥傯的赤膽軍心,眼下上海時局也不會這樣日趨平靜,所謂禮輕情意重,姜司令務必給我等表示心意的機會!”萼雪忙補上一句,話說的是極誠懇。

“見外了!見外了!”只見姜司令眼神閃了一閃,起身便開始推卻。

“這可不光是我們的心意,最重要的是老爺與兩位司令的交情,您若不收,豈不是要我們做後輩的爲難!”宥維將表盒恭恭敬敬的放在了辦公桌上。

那紫黑色油亮如漆的皮質,沉甸甸的都是富貴的重量。

姜司令皺了皺眉頭,深深吸了口雪茄,道:“唉!國之火種,承上啓下,你們年輕人難免犯錯,只要不是原則性問題,總可以撥亂反正,如今你們人來了,心意也來了,我若不收,倒顯得我計較了,那我就暫且代表熊司令收下,日後若再與譚府打交道,我一定讓下屬謹記尊重二字!”

“謝姜司令!”二人不禁鬆了口氣,只要這禮物送出去,那譚府的風波可算是告一段落了。

三人正在交談着,就聽隱隱的歌聲傳來,唱的什麼聽不清,倒是悲壯雄渾的氣勢滔滔。

“這是?”萼雪小心翼翼的問。

“呃!一羣糊塗人罷了!”姜司令尷尬的笑了笑。

兩人不便多問,告辭後便離開了司令部。

站在窗臺的姜司令目送兩人走遠,便把那表盒丟進了抽屜中,又將一盆萬年青擺在了窗臺上,從窗臺望出去,正是那高牆之內,森嚴的三排平房宿舍,低矮潮溼,除了屋頂的一溜氣窗,再無陽光可以灑進去。

這廂剛破財消災,一家人還惴惴不安的琢磨着是否有後續,那廂譚老爺便接到了張市長秘書的電話。

這通電話講了很久,譚老爺的臉色時陰時晴的不停變換,剛從司令部回來的兩人在旁邊看着,心裡也是七上八下。

等電話講完,下人端來的茶水早就涼透了,老爺覺得口乾舌燥,將就的抿了一口,才緩緩道:“是兆順洋行的幕後股東——斯兵賽·羅德在搞鬼,他仗着手上有大筆現洋,所以便聯合一些同路的商界名流,想妄圖先搞垮六華等一干老廠,等到我們撐不下去,他們再低價收購我們的設備廠房,這如意算盤打得可是真精明!”

萼雪似乎想到什麼,問道:“前些日子我隱約聽人說,上海有些設備老舊的紡織廠,比如華美,順南已經都關門倒閉了,起初我以爲是競爭激烈的緣故,現在想來,該不會就是這些洋人惡意收購的的吧!”

“可惡的是這些人都藏在水下,沒人伸手撈撈還發現不了,要不是備了厚禮去打聽,這背後的人至今還揪不出來!”宥維有些恨恨的道。

“今日是稅務局的新規要從賬上划走一筆,明日是市長大壽要送的厚禮,再來就是司令部的明裡敲詐暗裡勒索,到底是年景不好,牛鬼蛇神都出來橫行霸道!”萼雪怨着。

老爺擺了擺手,道“現在說這些也無用,我們需要登報澄清收買警局這件事,否則他們一直抹黑六華,我們名譽掃地,以後如何在上海立足?”

“文化界的朋友倒有,登報的事並不難,只是......”萼雪沉默片刻,道:“只是需防後手,我看這個斯兵賽·羅德沒那麼容易罷休,不給他教訓,他不會知難而退。”

“只是洋行都是財主,我們要反擊,若不能一擊即中,恐怕到時還會打草驚蛇,被羣起而攻之。”宥維沉思道。

“此事不宜先動手,眼下我們已是被動,還是等登報以後,信譽挽回了,再從長計議。”老爺是積年的生意人,凡事求一個穩字。

宥維和萼雪對於老爺的最終意見,一貫只用點頭,畢竟傳統中式家庭,若人人都爭做那拍板定案的人,再和睦的家庭都得亂套。

“司令部那邊暫時不必擔心,他們既收下了錢物,短期內便不會再來找我們麻煩。”老爺看了眼宥維,又道:“我和宥維下週就動身去德國,看看那邊紡織廠的先進技術,然後進口一些好的機器回來,只是這次出國所費頗巨,近期又流水似的花了大錢,須得從廠裡的公賬上劃一筆貨款先挪用着,另外府裡近日會有一次大的宴會,到時貴客臨門,一切事務必須盡善盡美,雪兒,你要多花些心思了。”

萼雪點了點頭,似想起什麼,又道:“老爺不在的時間,我定會照顧好太太,既然下週就走,要帶哪些人提前說,我好做準備。”

老爺點了點頭,表示隨萼雪安排。

第八章 夫妻夜話第六章 使館牌局下第三十四章 一封秘信第二十三章 蕭瑟悲風竹影疏第九章 春規第二十八章 神秘35號第三十二章 拾得小孤女第二十四章 譚府貴客上第十九章 桃李燕京中第二十一章 風雨侵城第二十五章 譚府貴客下第十三章 京城延齡客第四十章 庫房裡的貓中第三十八章 端午下第十七章 歌女紅牡丹第十章 白衣綠卿上第四章 使館牌局上第二十七章 金蘭玉契第十三章 京城延齡客第三十九章 庫房裡的貓上第十三章 京城延齡客第三章 新新百貨第二十五章 譚府貴客下第二十七章 金蘭玉契第十四章 鬥鴿上第四十六章 通關文書第十二章 白衣綠卿下第二十一章 風雨侵城第三十九章 庫房裡的貓上第二十八章 神秘35號第三十六章 死裡逃生下第四十八章 織女紡織廠下第十一章 白衣綠卿中第三十三章 諜影蛇形第三章 新新百貨第四章 使館牌局上第二十一章 風雨侵城第三十二章 拾得小孤女第四十章 庫房裡的貓中第三十八章 端午下第二十五章 譚府貴客下第四十二章 消失的上級 上第三十四章 一封秘信第一章 滬上精緻第四十章 庫房裡的貓中第三章 新新百貨第一章 滬上精緻第十二章 白衣綠卿下第三十六章 死裡逃生下第二十三章 蕭瑟悲風竹影疏第二十三章 蕭瑟悲風竹影疏第三十三章 諜影蛇形第十四章 鬥鴿上第四十六章 通關文書第二十三章 蕭瑟悲風竹影疏第二十八章 神秘35號第十一章 白衣綠卿中第十八章 桃李燕京上第十七章 歌女紅牡丹第四十二章 消失的上級 上第三十九章 庫房裡的貓上第四十一章 庫房裡的貓下第三十四章 一封秘信第四十章 庫房裡的貓中第二十六章 就中更有癡兒女第二十章 桃李燕京下第二十七章 金蘭玉契第三章 新新百貨第二十五章 譚府貴客下第二章 南河巷第四十四章 克萊門公寓第三章 新新百貨第十三章 京城延齡客第二十二章 家事國事第二十五章 譚府貴客下第四十四章 克萊門公寓第二十七章 金蘭玉契第四十三章 消失的上級 下第二章 南河巷第二十章 桃李燕京下第二十四章 譚府貴客上第六章 使館牌局下第二十四章 譚府貴客上第三十五章 死裡逃生上第二十二章 家事國事第二十五章 譚府貴客下第三章 新新百貨第三十六章 死裡逃生下第二十三章 蕭瑟悲風竹影疏第四十八章 織女紡織廠下第二十四章 譚府貴客上第二十九章 摩登舞會上第二十三章 蕭瑟悲風竹影疏第十八章 桃李燕京上第四十一章 庫房裡的貓下第四十章 庫房裡的貓中第二十六章 就中更有癡兒女第十六章 鳩佔鵲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