誰都沒想到事情會一起來,打的人措手不及,卻也沒想到事情又這麼一竿子渡河,又快又急的過了,雖都明白牽絲掛蔓的枝節還在後頭,卻也只能先硬着頭皮往前走了。
中午的譚府,煙火繚繞的廚房裡多了個熟悉的身影——是鳶兒。
“江嬸子,這鱔魚敲扁之後再斜切成塊兒,待會和豬肋條下砂鍋燉,記得放三勺黃酒!”
“吳媽,這罈子肉燒的時候別灑白糖,只加黃冰糖!”
她正調度着後廚料理午宴的菜餚,這本是劉貴家的工作,因萼雪說來的是貴客,便讓鳶兒來廚房監督,一干廚房裡的老媽子,見她平時鮮少進來,及來了又是指手畫腳的管家做派,便有些不忿之色。
“也不知道是什麼貴客,劉嬸子沒說話,她倒上趕着操心。”
“就是!我們做慣了這些菜,還需要她一個黃毛丫頭教!”
吳媽在旁邊和麪,聽見這些難聽話,便道:“哎喲,省事些吧,姑奶奶們,都說來的是貴客,自然飯菜滋味要百樣均勻,又怕有忌口,難免新規矩就多了!”
江嬸子好奇道:“來的是什麼人,自去年英國大使來訪,都好久沒這麼興師動衆的設宴了!”
“唉,我們底下人,只問做什麼,不問爲什麼,你少些話吧!”吳媽勸道。
“看你,我就問兩句,你倒教訓起我了!”江嬸子哼了聲,繼續切起菜蔬來。
鳶兒見竈上一盅煨海蔘已經燉好,便用餐盤蓋蓋上,叮囑道:“做好的熱菜記得蓋上,拿到蒸籠裡用碳爐子小火隔水溫着。”
江嬸子見她今天來了一直都在指指點點,便沒好氣的回道:“知了,鳶兒姑娘,我們素日皆是這樣的。”
鳶兒笑道:“我白叮囑罷了,府裡誰沒吃過江嬸子的做的海棠糕,不知道嬸子手藝出衆的,只是今日來了貴客,便錯不得,只能我來廚房討嫌罷了!”
吳媽忙道:“姑娘莫見怪,她就這脾氣,沒壞心思。”
鳶兒又道:“都是府裡的老人,什麼好見怪的,江嬸子也沒別的意思,只是個心直口快的爽利人罷了。”
江嬸尷尬的笑了笑,仍是忙着手裡的活計,鳶兒見廚房裡運行妥當,無大礙,便出門往餐廳去了。
路過廚房外狹長的檐廊走道,朝外的一側正對着後花園,因上海這邊吹西洋風,所以後花園除了蘇州園林亭臺樓閣的人造景觀,還有方便實用的戶外樂園配置,數把橙黃色的大遮陽傘,幾張象牙白的花園桌,旁邊泊着一臺四層手推車,車上碼着亮晶晶的玻璃杯和幾大壺兌了果汁的荷蘭水,喜兒正在擺着野餐椅。
“這些飲料別在太陽下晾着,雖說日頭不大,可新鮮果汁曬久了,便有酒糟味了!”鳶兒隔空喊着,見喜兒點了頭,便又自顧進了後廳。
譚家的後門是內外兩層,外層是黃銅門,菱形門楣,內門是雕花紫檀木,鏤空的浮飾,內門兩側擺着兩尊人高的礬紅翠蘭描金九龍拱珠落地雙耳花瓶,裡面鬧哄哄的插滿了桃枝,桃花碎落了滿地,把潑墨山水紋的大理石地板染出了點點粉漬。
“順兒,拿把笤帚來,把這些花碎子掃了。”她朝正在前廳打掃的一個長辮子丫鬟喚了聲。
那丫鬟回頭應了,便笑着過來了。
“鳶兒姐姐,聽說今天要來的客人,有你想見的人呢!”順兒嬉皮笑臉的打趣道。
“啐!死丫頭,你纔多大,就說這些話,這次是海運協會大人物們來做客,聽說是叔老爺牽的關係,叔老爺一家子自然是要來。”說這話時,鳶兒倒是紅着臉。
“人人都叫叔老爺,可我看哪,鳶兒姐姐不能這樣叫,鳶兒姐姐應該叫~!”順兒笑着,卻沒有說下去。
鳶兒知道她要說什麼,前前後後看了兩眼,朝她使了個眼色,道:“好妹妹,別渾說,平時玩笑便罷,要是今天還認真的講這些話,那可是壞了府上的規矩!”
順兒吐了吐舌頭,不甘心的朝她眨巴眨巴眼,便去取笤帚了。
留鳶兒兀自愣了會神,搖着頭進了一旁的餐廳。
劉貴家的正在餐廳擺着碗筷杯碟,見鳶兒來了,便沒打招呼,只裝作不知的繼續擺弄碟盞。
鳶兒見桌上擺的都是象牙筷子,握了一把,覺得死沉,便建議道“這象牙筷子沉甸甸的墜手,劉嬸子還是換副青竹的來吧!”
劉貴家的眼皮子都沒擡一下,道:“姑娘有所不知,府裡來了貴客便是用象牙筷子,你們年輕人伺候的時間短,不知譚家積年的老規矩。”
見劉貴家的這樣說,鳶兒便只能笑笑,道:“劉嬸子別怪,我只比喜兒年長几歲,到底還是您的晚輩,禮數上不周全的地方只能巴望您老人家指點一二了。”
劉貴家的也不回話,仍自顧擺着碗碟,見氣氛實在尷尬,鳶兒便退了出來,徑直往二樓去了。
二樓四個房間敞開了兩間,一間會客廳有人正在打掃,一間書房半敞着,少爺在書房裡忙碌,不知道因爲什麼,嘴裡嘖嘖有聲。
敲了敲臥室的門,裡面傳來少奶奶的聲音:“是鳶兒吧,進來!”
推門一看,見萼雪正在看一本半指厚的書,便道:“奶奶,廚房裡的活計差不多了,花園裡也都佈置好了,劉嬸子的餐廳那邊也都清楚了。”
萼雪點點頭,似乎正入神看那書,也沒回話。
“怎麼了,奶奶,早起費神看這些?”鳶兒斟了杯紅茶遞過來,順勢瞟了兩眼,上頭記的都是日常雜貨,倒像是府裡的開支。
萼雪笑道:“早晚要當家,柴米油鹽醬醋茶,這些賬本自是不能略過的。”
“當家?”鳶兒聽到這話頗感訝異,她知道萼雪向來是不願過問家裡經濟事務的,往日看管家看賬本的是太太,今年開始太太眼睛有些老花,便連賬本也不看了,都丟給了劉管家一手包辦。
“對,當家,當家了才知道有人瞞天過海的做了這些事,可知老爺太太是睜一隻眼閉一隻眼的縱容了!”萼雪抿了口茶,語氣卻是冷冷。
“......奶奶的意思是?”鳶兒猜到了些什麼,卻不敢明說。
“和你想的一樣,往日我倒是不管這些,只是如今他們鐵了心要往上爬,那就得小心被人揪住了猴子尾巴!”萼雪把那賬本丟到一邊,去開妝鏡匣子了。
鳶兒在旁暗自竊喜,方纔被劉貴家的給了臉色,心中滿是不快,此刻聽到劉管家徇私舞弊,在賬目上動了手腳,不禁暗暗拍手叫好,只待自己小姐使出手段來料理這一家子。
“這事兒可要私下傳出去?”鳶兒問道。
萼雪笑了笑,道:“不必了,最該知道的人心裡都明鏡似的,既沒有聲張,自然是念在劉貴叔伺候老爺太太幾十年,一片忠心罷了,可如今內憂外患的光景,他還在這兒中飽私囊,伸手海撈,那就是犯了忌諱。不日老爺就要啓程去德國了,昨個兒突然給了我賬本,讓我學着管理一段時間家事,我猜便是要我藉機敲打敲打府裡這些不老實的。”
“咱們家本就該大爺主外,奶奶主內,如今賬簿既交到奶奶手裡,那也是老爺看重您的殺伐決斷。”鳶兒安慰道。
“殺伐決斷,手腕用強,便是要得罪人的。”萼雪有些悻悻的道。
“管家事哪有不得罪人的,就說我,早起不過去廚房問了兩句話,一羣人也跟烏雞眼似的盯着我,我看往後奶奶要當家了,那些人表面服帖,背後也必會弄鬼弄神的。只不過,老話說的好——不聾不瞎,不配當家,家事上,奶奶先放寬心,眼下我擔心的,反而是這個!”鳶兒說着,忽然伸出兩個指頭比成個二。
萼雪知道她的意思,笑道:“這我也想好了,稍後大爺去德國,就讓她跟去伺候,我不插手,全看她自己造化。”
鳶兒初覺得這辦法太冒險,可細想了想,似乎也只有這個辦法可行,眼不見爲淨,若是這趟出去,回來已經生米煮成熟飯,倒是能少操好些心。
“既然奶奶有了決斷,那就一切盡人事聽天命吧!”鳶兒貼心的將手搭在萼雪肩上,寬慰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