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時此刻,在汴梁北郊的一處禁軍軍營中,陳德正緊裹在一件熊皮大氅中間,一邊跺腳,一邊朝手心哈着氣,心中不住地咒罵趙炅。
在出徵太原之前,各部禁軍預先分配了太原攻城的地段,河陽節度使崔彥進攻東面城牆,鄣德節度使李漢瓊攻南面城牆,桂州觀察室使曹翰攻西面城牆,彰信節度使劉遇攻北面城牆。安西軍僅有三百人跟隨在陳德身邊,反而撿了個便宜,只在趙炅親自統領的禁軍大營中擔任扈從,實際上等若什麼戰鬥任務都沒有。
大宋雖然已有多路軍馬向着河東前沿開拔,準備隨扈御駕親征的禁軍主力雖然未動,但陳德連同三百安西親衛卻被一道聖旨發配到了汴梁北郊一個空出來的軍營中,而這個軍營周圍俱是曹翰所統領的龍捷軍和虎捷軍精銳,三百安西軍駐紮在中間,形同看押,天寒地凍的,軍資雖不曾短少,卻總要跑到汴梁城南去領取,一趟就有近百里,如此這般折騰軍兵的規矩還有許多,把一向怎麼方便怎麼來的安西軍折騰得抱怨連天。
自從被強令駐紮進了禁軍軍營之後,陳德和外間幾乎完全斷了聯繫,每日唯一的消遣便是看禁軍北伐河東的軍報,百無聊賴,甚至數次約虎捷軍比武被拒絕之後,操練之餘,陳德便與張仲曜等觀察起旁邊的禁軍來。
按照陳德的觀察,此時的禁軍行伍整齊,而悍勇尚缺,基層不似安西軍這般唯勇是尊,更注重爲恥軍紀,禁軍中也不標榜白刃決勝。弩是禁軍中最重要的武器,陳德觀看虎捷軍操演弩陣,一聲令下,萬弦齊響,天上箭如飛蝗,遮天蔽日,遠處充做靶標的重甲往往被強弩一再穿透,成了刺蝟一般。
禁軍在肉搏戰中主要使用短兵,雖然每個指揮中都配置了少量長槍手,但平日裡士卒練習的大多是大劍、腰刀,甚至還有軍兵自行購置了鐵錘鐵鐗等重型短兵作爲防身武器,從操練地情況來看,禁軍對肉搏戰的預設情形以混戰爲主,這一點與安西軍偏重長兵,即便是肉搏中也堅持陣戰,不到萬不得已不解散陣型的原則大異其趣。
但是,軍中原本崇尚以匹夫之勇摧蕩敵膽,奮擊敵陣,橫掃千軍,在朝廷地刻意引導下,個人武勇在禁軍中地位已經大不如前,一大批嚴謹奉法的軍官得到擢升,禁軍上下充斥着將大量將兵馬排列的整齊劃一,進退自如的排陣專家。大宋的禁軍正逐漸轉變爲一支依靠組織體系和嚴謹的陣勢,而不是個人英雄主義取得勝利的軍隊。
在下層軍兵越來越把當兵吃糧當做一種正常的職業的時候,禁軍上層卻仍然保持着五代時遺留下來攻勢作戰的傳統,在日常操演中,防守只佔了很少的部分,龍捷軍和虎捷軍都在預設野戰決勝的情況下進行操演。與此同時,遵循陣法的觀念在軍中極爲流行,在安西軍中,一個軍官如果能用最少的傷亡換來最大的戰果,公平分配,就能獲得軍士的擁戴。但在禁軍中,一個公認的良將必須熟練掌握陣法,並且能有魄力以軍紀約束卒伍熟練地操演出來,大量的升遷是根據操演而不是戰鬥來決定的,操演在某種程度類似文人的科舉,而實際戰鬥則參雜了派系,運氣,敵人強弱等太多不可預測的因素。
前線的軍報一天一個,都是朝廷軍隊節節勝利的消息。連市井百姓,也都衆口相傳,朝廷禁軍在河東連戰連勝,勢如破竹,整個開封朝野上下,瀰漫着一股興奮和喜慶的氣氛。唯有趙普等少數幾個知道官家在攻下太原後便要立刻舉兵幽燕的人,方纔憂心忡忡。
與此同時,當使臣被毆的消息傳到上京之後,整個大遼朝野一時間居然被震驚得無法反應。然而,直到撻馬長壽不張揚地乘坐馬車離開汴京返回遼國之後數十日,河朔一帶緊張戒備的駐泊禁軍也沒有遭到預期中遼人的報復,一時間,樂觀的氣氛充斥着汴梁的朝野上下,而遼國的氣氛則剛好相反,雖然朝廷不欲與南朝在幽燕地帶發生大規模衝突,但宋人不日便將北伐收復燕雲的流言在漢人中不脛而走,甚至定居此地的契丹人也開始惴惴不安起來。
“簡直糊塗!”蕭軫頗爲氣憤地將朝廷發給南朝申斥此事的國書摔到几案上,在國書裡,只用了例行公事一般地口吻對大遼使節在汴梁遭到的侮辱事件進行了抗議,並宣稱宋國如果不妥善處理此事,將大大有損大宋禮儀之邦地形象和宋遼友好關係的大局。
作爲一個契丹人,特別是長期居住在幽燕地帶熟悉南面情勢的契丹人,蕭軫簡直要懷疑上京的皇親貴胄們的腦袋是不是被驢給踢了,“難道他們看不出來,這是南朝試探我國的舉動嗎?這種時候,越是忍讓,汴梁對太原的征伐便越是肆無忌憚,甚至還會刺激他們直接攻打幽州的野心!”蕭軫憤憤地說道,不光是他,使節受辱事件之後,不少幽雲一帶的漢人紛紛開始向南面暗通款曲,甚至連契丹人也認爲本朝有棄守幽燕地打算,有些過來撈錢的契丹貴人,甚至已經開始四處尋門路調回北邊。
“哼,”眼看自己麾下的心腹這麼一副憤憤不平地樣子,韓德讓咳嗽一聲,野性未除的契丹族人私下打草谷被南面張網相待地駐泊禁軍教訓了好幾次後,原本就積累了很大地憤懣,現在,被使臣受辱件刺激了的契丹人天天絡繹往來南京留守府邸,要求立刻派兵向南面進行報復,“他們難道不知道,大遼的利益與上京權貴的利益,並不是完全一致地麼?”韓德讓低聲嘆道,頗爲玩味地看着琉璃杯葡萄酒在陽光下瑰麗的顏色,大遼立國以來,這些契丹貴人別的沒有學會,勾心鬥角的牟取私利的本事已經和南朝官僚不相上下了,正因爲如此,大遼朝野中的有識之士,如皇帝耶律賢、蕭後、耶律休哥、以及韓德讓等人,才急於了結與南朝之間的戰事,騰出手了,趁着朝中宿將精兵仍在,契丹人血氣尚未完全消磨的時候,逐一掃滅北面的高麗、女真、室韋等蠻族強敵,不留後患。終大遼一朝,北面用兵始終是比南面更重要的方向。
“大遼有鐵騎數十萬,僕從部落小國無數,若是南北當真交兵,汴梁自然佔不到便宜,不過,皇親貴胄們的心思,不在這裡,而在上京啊。”撻馬長壽原是耶律賢身邊親信扈從,在各懷心思、蠢蠢欲動的契丹貴族裡面,算是心性耿直的,此刻他受了羞辱,別的親貴倒是看笑話的居多。韓德讓心想,若非受皇親權貴們的壓制,燕燕必定不能忍下這口氣,不過權貴們以爲如此便可以息事寧人,那便錯了,南朝禁軍數十萬早已厲兵秣馬,只怕一出正月便要北伐,此時故意羞辱遼國使節,上京方面不作出強烈反應,只怕南朝此後行事再無顧忌。
韓德讓沉聲道:”上京方面不理我們的死活,我們可不能坐視。一旦宋軍攻下太原,幽州很可能便是下一個目標,城中軍隊只有兩萬多人,敵衆我寡。正所謂非常之時行非常之事,一旦宋軍開始進逼幽州,四面攻城,只怕守城軍力太過薄弱,我看陳德在嵐州以軍法治理民戶的法子便不錯,從現在開始,便要着手將全城百姓丁壯編列行伍,準備搬運弓矢檑木上城。”
南朝細作在城中活動猖獗,當在軍中及民間實行連坐法,一人通敵,全家及鄰里受罰。”他微微閉了閉眼,流露出一絲不爲人察覺的悲憫之意,這連坐之法一行,不知又有多少人家破人亡,只不過事急從權,也只好如此。“還有,南朝攻略河東,必有燒殺淫掠之事,將其罪狀張榜通報全城百姓,讓他們知道,守衛幽州城,不是爲了大遼朝廷,而是爲了自家上下的安危。”他頓了一頓,看着認真把自己的吩咐記錄下裡的蕭軫,讓他將自己的吩咐複述了一遍,低頭思索有無缺漏之處,又補充了幾句,便讓他回去寫成方略。
韓德讓推開窗戶,凜冽的寒風毫無遮擋地灌滿了整間閣樓,不由得精神爲之一振,早春二月,北地尚且一片千里冰封的的景象,宋軍挑選這個時候攻打太原,也是想要利用這段青黃不接的時候,遼人騎兵無法大規模調動的機會,不過,當世這南北兩朝,疆域遼闊,國力雄厚,一旦戰事開始,豈是一個春夏便能結束?陳德尚在汴梁,他難道也看不出,是了,大宋與遼國結成死敵,無暇分身,正好方便他在西北馳騁。想到此處,韓德讓嘴角不由得流露出一絲笑意,三十年河東,三十年河西,眼下陳德羽翼不豐,尚需遼宋彼此牽制,此後大遼用兵於東北,是否也可以利用他牽制大宋禁軍呢?天下這盤棋,當真是越來越有意思了,他緩緩擡手,將杯中的鮮紅似血的葡萄美酒一飲而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