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關東四大門派

當下一家三口取道向東南松江府行去。在道上走了三日,這一晚到了龍駒鎮。三人在一家客店中借宿。石清夫婦住了間上房,石破天在院子的另一端住了間小房。閔柔愛惜兒子,本想在隔房找間寬大上房給他住宿,但上房都住滿了,只索罷了。

當晚石破天在牀上盤膝而坐,運轉內息,只覺全身真氣流動,神清氣暢,再在燈下看雙掌時,掌心中的紅雲藍筋已若有若無,褪得極淡。他不知那兩葫蘆毒酒大半已化作了內力,還道連日用功,已將毒藥驅出了十之八九,心下甚喜,便即就枕。

睡到中夜,忽聽得窗上剝啄有聲。石破天翻身而起,低問:“是誰?”只聽得窗上又是得得得輕擊三下,這敲窗之聲甚是熟習,他心中怦的一跳,問道:“是叮叮噹噹麼?”窗外丁當的聲音低聲道:“自然是我,你盼望是誰?”

石破天聽到丁當說話之聲,又是歡喜,又是着慌,一時說不出話來。嗤的一聲,窗紙穿破,一隻手從窗格中伸了進來,扭住他耳朵重重一打,聽得丁當說道:“還不開窗?”

石破天吃痛,卻生怕驚動了父母,不敢出聲,忙輕輕推開窗格。丁當跳了進來,格的一笑,道:“天哥,你想不想我?”石破天道:“我……我……我……”

丁當嗔道:“好啊,你不想我?是不是?你只想着那個新和她拜天地的新娘子。”石破天道:“我幾時又和人拜天地了?”丁當笑道:“我親眼瞧見的,還想賴?好吧,我也不怪你,這原是你風流成性,我反而喜歡。那個小呢?”

石破天道:“不見啦,我回到山洞去,再也找不到她了。”想到阿繡的嬌羞溫雅,瞧着自己時那含情脈脈的眼色,此後卻再也見不到她,心下惘然若失。

丁當嘻嘻一笑,道:“菩薩保佑,但願你永生永世再也找不着她。”

石破天心想:“我定要再找到阿繡。”但這話可不能對丁當說,只得岔開話題,問道:“你爺爺呢?他老人家好不好?”丁當伸手到他手臂上一扭,嗔道:“你也不問我好不好?哎喲!死鬼!”原來石破天體內真氣發動,將她兩根手指猛力向外彈開。

石破天道:“叮叮噹噹,你好不好?那天我給你拋到江中,幸好掉在一艘船上,纔沒淹死。”隨即想到和阿繡同衾共枕的情景,只想:“阿繡到那裡去了?她爲什麼不等我?”這些日來他勤於學武,阿繡的面貌身形只偶爾在腦中一現即去,此刻見到丁當,不知如何,竟念念不忘的想起了阿繡。

丁當道:“什麼幸好掉在一艘船上?是我故意拋你上去的,難道你不知道?”石破天忸怩道:“我心中自然知道你待我好,只不過……只不過說起來有些不好意思。”丁當卟哧一笑,說道:“我和你是夫妻,有什麼好不好意思?”

兩人並肩坐在牀沿,身側相接。石破天聞到丁當身上微微的蘭馨之氣,不禁有些心猿意馬,但想:“阿繡要是見到我跟叮叮噹噹親熱,一定會生氣的。”伸出右臂本想去摟丁當肩頭,只輕輕碰了碰,又縮回了手。

丁當道:“天哥,你老實跟我說,是我好看呢?還是你那個新的老婆好看?”

石破天嘆道:“我那裡有什麼新的老婆?就只你……只你一個老婆。”說着又嘆了口氣,心想:“要是阿繡肯做我老婆,我那就開心死了。只不知能不能再見到她?又不知她肯不肯做我老婆?”

丁當伸臂抱住他頭頸,在他嘴上親了一吻,隨即伸手在他頭頂鑿了一下,說道:“只有我一個老婆,嫌太少麼?又爲什麼嘆氣?”

石破天只道給她識破了自己心事,窘得滿臉通紅,給她抱住了,不知如何是好,想要推拒,又捨不得這溫柔滋味,想伸臂反抱,卻又不敢。

丁當雖然行事大膽任性,究竟是個黃花閨女,情不自禁的吻了石破天一下,好生羞慚,一縮身便躲入牀角,抓過被來裹住了身子。

石破天猶豫半晌,低聲喚道:“叮叮噹噹,叮叮噹噹!”丁當卻不理睬。石破天心中只是想着阿繡,突然之間,明白了那日在紫煙島樹林中她瞧着自己的眼色,明白了她叫自己作‘大哥’的,含義,心中大喜若狂:“阿繡肯做我老婆的,阿繡肯做我老婆的。”隨即又想:“卻到那裡找她去呢?”嘆了口氣,坐到椅上,伏案竟自睡了。

丁當見他不上牀來,既感寬慰,又有些失望,心想:“我終於找着他啦!”連日奔波,這時心中甜甜地,只覺嬌慵無限,過不多時便即沉沉睡去。

睡到天明,只聽得有人輕輕打門,閔柔在門外叫道:“玉兒,起來了嗎?”石破天應了聲,道:“媽!”站起身來,向丁當望了一眼,不由得手足無措。閔柔道:“你開門,我有話說!”石破天道:“是!”略一猶豫。便要去拔門閂。

丁當大羞,心想自己和石破天深宵同處一室,雖是以禮自持。旁人見了這等情景卻焉能相信?何況進來的是婆婆,自必被她大爲輕賤,忙從牀上躍起,推開窗格,便想縱身逃出,但斜眼見到石破天,心想好容易才找到石郎,這番分手,不知何日又再會面,連打手勢,要他別開門。

石破天低聲道:“是我媽媽,不要緊的。”雙手已碰到了門閂。丁當大急,心想:“是旁人還不要緊,是你媽媽卻最是要緊。”再要躍進窗而逃,其勢已然不及。

她本是個天不怕地不怕的姑娘,但想到要和婆婆見面,且是在如此面尷尬的情景下給她撞見,不由得全身發熱,眼見石破天便要拔閂開門,情急之下,左手使出‘虎爪手’抓住他背心‘靈臺穴’,右手使‘玉女拈針’捏住他‘懸樞穴’。石破天只覺兩處要穴上微微一陣痠麻,丁當已將他身子抱起,鑽入了牀底。

閔柔江湖上閱歷甚富,只聽得兒子輕噫一聲,料知已出了事,她護子心切,肩頭撞去,門閂早斷,踏進門便見窗戶大開,房中卻已不見了愛子所在。她縱聲叫道:“師哥快來!”石清提劍趕到。

閔柔顫聲道:“玉兒……玉兒給人劫走啦!”說着向窗口一指。兩人更不打話,同時右足一登,雙雙從窗口穿出,一黑一白,猶如兩頭大鳥一般,姿式極是美妙。丁當躲在牀底見了,不由得暗暗喝一聲採。

以石清夫婦這般江湖上的大行家,原不易如此輕易上當,只是關心則亂,閔柔一見愛子失了蹤影,心神便即大亂,心中先入爲主,料想不是雪山派、便是長樂幫來擄了去。她破門而入之時,距石破天那聲驚噫只頃刻間事,算來定可趕上,是以再沒在室中多瞧上一眼。

石破天被本當拿住了要穴,他內力渾厚,立時便衝開被閉住的穴道,但他身子被丁當抱着,卻也不願出聲呼喚父母,微一遲疑之際,石清夫婦已雙雙越窗而出。牀底下都是灰土,微塵入鼻,石破天連打了三個噴嚏,拉着丁當的手腕,從牀底下鑽了出來,只見她兀自滿臉通紅,嬌羞無限。

石破天道:“那是我爹爹媽媽。”丁當道:“我早知道啦!昨日下午我聽到你叫他們的。”石破天道:“等我爹爹媽媽回來,你見見他們好不好?”丁當將頭一側,道:“我不見。你爹孃瞧不起我爺爺,自然也瞧不起我。”

石破天這幾日中和父母在一起,多聽了二人談吐,覺得父母俠義爲懷,光明正大,和丁不三的行逕確是大不相同,沉吟道:“那怎麼辦?”

丁當心想石清夫婦不久定然復回,便道:“你到我房裡去,我跟你說一件事。”石破天奇道:“你也宿在這客店?”丁當笑道:“是啊,我要半夜裡來捉老公,怎不宿在這裡?”向石破天一招手,穿窗而出,經過院子,一看四下無人,推門走進一間小房。

石破天跟了進去,不見丁不三,大爲寬慰,問道:“你爺爺呢?”丁當道:“我一個兒溜啦,沒跟爺爺在一起。”石破天問道:“爲什麼?”丁當哼的一聲,說道:“我要來找你啊,爺爺不許,我只好獨自溜走。”石破天心下感動,說道:“叮叮噹噹,你待我真好。”丁當笑道:“昨兒晚上不好意思說,怎麼今天好意思了?”石破天笑道:“你說咱們是夫妻,沒什麼不好意思的。”丁當臉上又是一紅。

只聽得院子中人聲響動,石清道:“這是房飯錢!”馬蹄聲響,夫婦倆牽馬快步出店。

石破天追出兩步,又即停步,回頭問丁當道:“你可知道松江府在那裡?”丁當笑道:“松江府偌大地方,怎會不知?”石破天道:“爹爹媽媽要去松江府,找一個叫做銀戟楊光的人,侍會咱們趕上去便是。”他乍與丁當相遇,卻也不捨得就此分手。

丁當心念一動:“這呆郎不識得路,此去松江府是向東南,我引他往東北走,他和爹媽越離越遠,道上便不怕碰面了。”心下得意,不由得笑魘如花,明豔不可方物。石破天目不轉睛的瞧着她。

丁當笑道:“你沒見過麼?這般瞧我幹麼?”石破天道:“叮叮噹噹,你……你真是好看,比我媽媽還好看。”又想:“她和阿繡相比,不知是誰更好看些?”丁當嘻嘻而笑,道:“天哥,你也很好看,比我爺爺還好看。”說着哈哈大笑。

兩人說了一會閒話,石破天終是記掛父母,道:“我爹孃找我不見,一定好生記掛,咱們這就追上去吧。”丁當道:“好,真是孝順兒子。”當下算了房飯錢,出店而去。

客店中掌櫃和店小二見石破天和石清夫婦同來投店,卻和這個單身美貌姑娘在房中相偕而出,無不嘖嘖稱奇,自此一直口沫橫飛的談論了十餘日,言詞中自然猥褻者有之,香豔者有之,衆議紛紜,猜測多端。

石破天和丁當出得龍駒鎮來,即向東行,走了三裡,便到了一處三岔路口。丁當想也不想,逕向東北方走去。

石破天料想她識得道路,便和她並肩而行,說道:“我爹爹媽媽騎着快馬,他們若不在打尖處等我,那是追不上了。”丁當抿嘴笑道:“到了松江府楊家,自然遇上。你爹孃這麼大的人,還怕不認得路麼?”石破天道:“我爹爹媽媽走遍天下,那有不認得路之理?”

兩人一路談笑。石破天自和父母相聚數日,頗得指點教導,於世務已懂了許多。丁當見他呆氣大減,芳心竊喜,尋思:“石郎大病一場之後,許多事情都忘記了,但只須提他一次,他便不再忘。”一路上將諸般江湖規矩、人情好惡,說了許多給他聽。

眼見日中,兩人來到一處小鎮打尖。丁當尋着了一家飯店,走進大堂,只見三張大白木桌旁都坐滿了人。兩人便在屋角里一張小桌旁坐下。那飯店本不甚大,店小二忙着給三張大桌上的客人張羅飯菜,沒空來理會二人。

丁當見大桌旁坐着十八九人,內有三個女子,年紀均已不輕,姿色也自平庸,一干人身上各帶兵刃,說的都是遼東口音,大碗飲酒,大塊吃肉,神情甚是豪邁,心想:“這些江湖,不是鏢局子的,便是綠林豪客。”看了幾眼,也沒再理會,心想:“我和天哥這般並肩行路,同桌吃飯,就這麼過一輩子,也快活得緊了。”店小二不過來招呼,她也不着惱。

忽聽得門口有人說道:“好啊,有酒有肉,爺爺正餓得很了。”

石破天一聽聲音好熟,只見一個老者大踏步走了進來,卻是丁不四。石破天吃了一驚,暗叫:“糟糕!”回過頭來,不敢和他相對。丁當低聲道:“是我叔公,你別瞧他,我去打扮打扮。”也不等石破天回答,便向後堂溜了進去。

丁不四見四張桌旁都坐滿了人,石破天的桌旁雖有空位,桌上卻既無碗筷,更沒菜餚,當即向中間白木桌旁的一張長凳上坐落,左肩一挨,將身旁一條大漢擠了開去。

那大漢大怒,用力回擠,心想這一擠之下,非將這糟老頭摔出門外不可。那知剛撞到丁不四身上,立時便有一股剛猛之極的力道反逼出來,登時無法坐穩,臀部離凳,便要斜身摔跌。丁不四左手一拉,道:“別客氣,在家一塊兒坐!”那大漢給他這麼一拉,纔不摔跌,登時紫脹了臉皮,不知如何是好。

丁不四道:“請,請!大家別客氣。”端起酒碗,仰脖子便即喝乾,提起別人用過的筷子,挾了一大塊牛肉,吃得津津有味。

三張桌上的人都不識得他是誰。但均知那大漢武功不弱,可是給他這麼一擠之下,險些摔跌,這老兒自是來歷非小。丁不四自管飲酒吃肉,搖頭幌腦的十分高興。三桌上的十八九個人卻個個停箸不食,眼睜睜的瞧着他。

丁不四道:“你怎麼不喝酒?”搶過一名矮瘦老者面前的一碗酒,骨都骨都的喝了一大半碗,一抹鬍子,說道:“這酒有些酸,不好。”

那瘦老者強忍怒氣,問道:“尊駕尊姓大名?”丁不四哈哈笑道:“你不知我的姓名,本事也好不到那裡去了。”那老者道:“我們向在關東營生,少識關內英雄好漢的名號。在下遼東鶴範一飛。”丁不四笑道:“瞧你這麼黑不溜秋的,不像白鶴像烏鴉,倒是改稱‘遼東鴉’爲妙。”

範一飛大怒,拍案而起,大聲喝道:“咱們素不相識,我敬你一把白鬍子,不來跟你計較,卻恁地消遣爺爺!”

另一桌上一名高身材的中年漢子忽道:“這老兒莫非是長樂幫的?”

石破天聽到‘長樂幫’三字,心中一凜,只見丁當頭戴氈帽,身穿灰布直綴,打扮成個飯店中店小二的模樣,回到桌旁。石破天好生奇怪,不知倉卒之間,她從何處尋來這一身衣服。丁當微微一笑,在他耳邊輕聲道:“我點倒了店小二,跟他借了衣裳,別讓四爺爺認出我來。天哥,我跟你抹抹臉兒。”說着雙手在石破天臉上塗抹一遍。她掌心塗滿了煤灰,登時將石破天臉蛋抹得污黑不堪,跟着又在自己臉上抹了一陣。飯店中雖然人衆,但人人都正瞧着丁不四,誰也沒去留意他兩人搗鬼。

丁不四向那高身材的漢子側目斜視,微微冷笑,道:“你是錦州青龍門門下,是不是?好小子,纏了一條九節軟鞭,大模大樣的來到中原,當真活得不耐煩了。”

這漢子正是錦州青龍門的掌門人風良,九節軟鞭是他家祖傳的武功。他聽得丁不四報出自己門戶來歷,倒是微微一喜:“這老兒單憑我腰中一條九節軟鞭,便知我的門派。不料我青龍門的名頭,在中原倒也着實有人知道。”當下說道:“在下錦州風良,忝掌青龍門的門戶。老爺子尊姓?”言語中便頗客氣。

丁不四將桌子拍得震天價響,大聲道:“氣死我了!氣死我了!氣死我了!”他連說三句‘氣死我了’,舉碗又自喝酒,臉上卻是笑嘻嘻地,殊無生氣之狀,旁人誰也不知這‘氣死我了’四字意何所指。只聽他大聲自言自語:“九節鞭矯矢靈動,向稱‘兵中之龍’,最是難學難使、難用難精。什麼長槍大戟,雙刀單劍,當之無不披磨。氣死我了!氣死我了!氣死我了!”

風良心中又是一喜:“這老兒說出九節鞭的道理來,看來對本門功夫倒是個知音。”聽他接下去連說三句‘氣死我了’,便道:“不知老爺子因何生氣?”

丁不四對他全不理睬,仰頭瞧着屋樑,仍是自言自語:“你爺爺見到人家舞刀弄棍,都不生氣,單是見到有提一根九節鞭,便怒不可遏。你奶奶的,長沙彭氏使九節鞭,去年爺爺將他兩兄弟雙雙宰了。有個姓章的武官使九節鞭,爺爺把他的腦殼子打了個稀巴爛。安徽鳳陽有個女子使九節鞭,爺爺不愛殺女人,只是斬去了她的雙手,叫她從此不能去碰那兵中之龍。”

衆人越聽越是駭異,看來這老兒乃是衝着風良而來,聽他說話雖是瘋瘋顛顛,卻又不似假話。長沙彭氏史弟彭鎮江、彭鎖湖都使九節鞭,去年爲人所害,他們在遼東也曾有所聞。

風良面色鐵青,手按九節鞭的柄子,說道:“尊駕何以對使九節鞭之人如此痛恨?”

丁不四呵呵大笑,說道:“胡說八道!爺爺怎會痛恨使九節鞭之人?”探手入懷,豁喇一聲響,手中已多了一條軟鞭。這條軟鞭金光閃閃,共分九節,顯是黃金打成,鞭首是個龍頭,鞭身上鑲嵌各色寶石,閃閃發光,燦爛輝煌,一展動間,既威猛,又華麗,端的好看。

衆人心中一凜:“原來他自己也使九節鞭。”

丁不四道:“小娃娃武功沒學到兩三成,居然膽敢動九節鞭,跟人家動上手,打到後來,不是爬着,便是躺着,很少有站着走回家的,那豈不讓人將使九節鞭之人小覷了?爺爺早就聽得關東錦州有你這麼一個青龍門,他媽的祖傳七八代都使九節鞭。我早就想來把你全家殺得乾乾淨淨。只是關東太冷,爺爺懶得千里迢迢的趕來殺人,碰巧你這小子腰纏九節鞭,大搖大擺的來到中原,好極,好極!還不快快自己上吊,更等什麼?”

風良這才明白,原來這老兒自己使九節鞭,便不許別人使同樣的兵刃,當真橫蠻之至。他尚未答話,卻聽西首桌上一個響亮的聲音說道:“哼!幸好你這老小子不使單刀。”

丁不四向說話之人瞧去,只見他一張西字臉,腮上一部虯髯,將大半臉都遮沒了,臉上直是毛多肉少,便問:“我使單刀便怎樣?”那虯髯漢子道:“你爺爺也使單刀,照你老小子這般橫法,豈不是要將爺爺殺了?你就算殺得了爺爺,天下使單刀的成千成萬,你又怎殺得盡?”說着刷的一聲,從腰間拔出單刀,插在桌上。

這口單刀刀身紫金,厚背薄刃,刀柄上掛着一塊紫綢,一插到桌上,全桌震動,碗碟撞擊作響,良久不絕,足見刀既沉重,這一插之力也是極大。

這漢子是長白山畔快刀掌門人紫金刀呂正平。

只聽得豁啦一響,丁不四收回九節鞭,揣入懷中,左手一彎,已將身旁那漢子腰間的單刀拔在手中,說道:“就算爺爺使單刀,卻又怎地?啊喲,不對!氣死我了!氣死我了!氣死我了!”

單刀是武林中最尋常的兵器,這一十九人中倒有十一人身上帶刀,眼見丁不四搶刀手法之快,心頭都是一驚,不由自主的人人都是手按刀把。

只聽他又道:“爺爺外號叫做‘一日不過四’,這裡倒有一十一個賊小子使單刀,再加上這個使九節鞭的,爺爺倒要分三日來殺……”衆人聽他自稱‘一日不過四’,便有幾人脫口而出:“他……他是丁不四!”

丁不四哈哈大笑,道:“爺爺今兒還沒殺過人,還有四個小賊好殺。是那四個?自己報上名來!要不然,除了這個使九節鞭的小子,別的只要乖乖的向我磕十個響頭,叫我三聲好爺爺,我也可饒了不殺。”

但聽得嘿嘿冷笑,四個人霍然站起,大踏步走出店門,在門外一字排開,除了風良、範一飛、呂正平三人外,第四人是個中年女子。

這女子不持兵刃,一到門外便將兩幅羅裙往上一翻,繫上腰帶,腰間明晃晃地露出兩排短刀,每把刀半盡來長,少說也有三十幾把,整整齊齊的插在腰間一條繡花鸞帶之上。

範一飛左手倒持判官雙筆,朗聲說道:“在下遼東鶴範一飛,忝居鶴筆門掌門,會同青龍門掌門人風良風兄弟、快刀門掌門人呂正平呂兄弟、萬馬莊女莊主飛蝗刀高三娘子,和人有約,率領本派門人自關東來到中原。我關東四門和丁老爺子往日無仇、近日無怨,如此一再戲侮,到底爲了什麼?”

丁不四對他的話宛若全然不聞,側頭向高三娘子瞧了半晌,說道:“不美,不好看!”他說這五個字時眼光對着高三娘子,連連搖頭,似是鑑賞字畫,看得大大不合意一般。這神情自是人人都知,他在說高三娘子相貌不佳。

那高三娘子性如烈火,平素自高自大,一來她本人確有驚人藝業,二來她父親、公公、師父三人在關東武林中都極有權勢,三來萬馬莊良田萬頃,馬場參場、山林不計其數,是以她雖是個寡婦,在關東卻是大大有名,不論白道黑道,官府百姓,人人都讓她三分。丁不四如此放肆胡言,實是她生平從未受過的羞辱,何況高三娘子年輕之時,在關東武林中頗有豔名,此時年近四旬,風華亦未老去。關東風俗淳厚,女子大都穩重,旁人當面讚美尚且不可,何況大肆譏彈?她氣得臉都白了,叫道:“丁不四,你出來!”

丁不四慢慢踱步出店,道:“就是你們四人?”突然間白光耀眼,五柄飛刀分從上下左右激射而至。這五柄飛刀來得好快,刀身雖短短,劈風之聲卻渾似長劍大刀發出來一般。

丁不四喝道:“人不美,刀美!”右手在懷中一探,抽出九節軟鞭,黃光抖動,將四柄飛刀擊落,眼見第五柄飛刀射到面門,索性賣弄本領,口一張,咬住了刀頭。

風良、範一飛、呂正平一怔之下,各展兵刃,左右攻上。

丁不四斜身閃開呂正平砍來的一刀,飛足踢向範一飛手腕,教他不得不縮回了判官筆,手中黃金軟鞭卻纏向風良的軟鞭。

風良一出店門,便已打點了十二分精神,知道這老兒其實只是衝着自己一人而來,餘人都是陪襯,眼見丁不四軟鞭捲到,手腕抖處,鞭身挺直,便如一枝長槍般刺向對方胸口。這一招‘四夷賓服’本來是長槍的槍法,他以真力貫到軟鞭之上,現加上一股巧勁,竟然運鞭如槍。錦州青龍門的鞭法原也着實了得,他知對方實是勁敵,一上來便施展平生絕技。

丁不四吐下飛刀,讚道:“賊小子倒有幾下子!”伸出右手,硬去抓他鞭頭。風良吃了一驚,急忙收臂回鞭,丁不四的手臂卻跟着過來,幸好呂正平恰好揮刀往他臂彎砍去,丁不四才縮回手掌。嗤的一聲急響,高三娘子又射出一柄飛刀。

四人這一交上手,丁不四登時收起了嘻皮笑臉,凝神接戰,九節軟鞭舞成一團黃光,護住了全身,心下暗自嘀咕:“想不到遼東武功半點也不含糊,爺爺倒小覷他們了。這四個傢伙若是一個一個上來,爺爺殺來毫不費力,一起涌上來打羣架,倒有點扎手。”

這次關東四大門派齊赴中原,四個掌門人事先曾在萬馬莊切磋了一月有餘,研討四派武功的得失,臨敵之時如何互相救援。這番事先操練的功夫果然沒白費,一到江南,便是四人並肩禦敵。這時呂正平和範一飛貼身近攻,風良的軟鞭尋瑕抵隙,圈打丁不四中盤,高三娘子站在遠處,每發出一把飛刀,都叫丁不四不得不分心閃避。這四人招數以範一飛最爲老辣,呂正平則臂力沉雄,每一刀砍出都有八九十斤的力量。

石破天和丁當站在衆人身後觀戰。看到三四十招後,只見呂正平和範一飛同時搶攻,丁不四揮鞭將兩人擋開,風良的軟鞭正好往他頭上掃去。丁不四頭一低,嗤的一聲,兩柄飛刀從他咽喉邊掠過,相去不過數寸。丁不四雖然避過,但頦下白花鬍子被飛刀削下了數十根,條條銀絲,在他臉前飛舞。

站在飯店門邊觀戰的關東四派門人齊聲喝采:“高三娘子好飛刀!”

丁不四暗暗心驚:“這婆娘好生了得,若再不下殺手,只怕丁不四今日要吃大虧!”陡然間一聲長嘯,九節鞭展了開來,鞭影之中,左手施展擒拿手法,軟鞭遠打,左手近攻,單是一隻左手,竟將呂正平和範一飛二人逼得遮攔多,進擊少。

關東四大派的門人喝采之聲甫畢,臉上便均現憂色。

石破天卻在一旁瞧得眉飛色舞。這些手法丁不四在長江船上都曾傳授過他,只是當時他於武學的道理所知太也有限,囫圇吞棗的記在心裡,全不知如何運用。這些日子來跟着父母學劍,劍術固是大進,而一法通,萬法通,拳腳上的道理也已領會了不少,眼見丁不四一抓一拿,一勾一打,無不巧妙狠辣,只看得又驚又喜。

眼見五人鬥到酣處,丁不四突然間左臂一探,手掌已搭向呂正平肩頭。呂正平揮刀便削他手臂。石破天大吃一驚,知道這一刀削出,丁不四乘勢反掌,必然擊中他臉面,以他狠辣的掌力,呂正平性命難保,忍不住脫口呼叫:“要打你臉哪!”

他內力充沛,一聲叫出,雖在諸般兵刃呼呼風響之中,各人仍是聽得清清楚楚。呂正平武藝了得,聽得這一聲呼喝,立時省悟,百忙中脫手擲刀,臥地急滾,饒是變招迅速,臉上已着了丁不四的掌風,登時氣也喘不過來,臉上如被刀削,甚是疼痛。他滾出數丈後這才躍起,心中怦怦亂跳,知道適才生死只相去一線,若非有人提醒,這一掌非打實不可。

呂正平滾出戰圈,範一飛隨即連遇險着。呂正平吸了口氣,叫道:“刀來!”他的大弟子立時拋上單刀,呂正平伸手抄住,又攻了上去。卻見丁不四的金鞭已和風良的軟鞭纏住,一拉之下,竟提起風良身子,向呂正平的刀鋒上衝上。呂正平回刀急讓。

石破天叫道:“姓範的小心,抓你咽喉!”範一飛一怔,不及細想,判官雙筆先護住咽喉再說,果然丁不四五根手指同時抓到,擦的一聲,在他咽喉邊掠過,抓出了五條血痕,當真只有一瞬之差。

石破天連叫兩聲,先後救了二人性命。關東羣豪無不心存感激,回頭瞧他,見他臉上搽了煤黑,顯是不願以真面目示人。

丁不四破口大罵:“你奶奶的,是那一個狗雜種在多嘴多舌?有本事便出來和爺爺鬥上一鬥!”石破天伸了伸舌頭,向丁當道:“他……他認出來啦!”丁當道:“誰叫你多口?不過他說‘那一個狗雜種’,未必便知是你。”

這時呂正平和範一飛連續急攻數招,高三娘子連發飛刀相助,風良也已解脫了鞭上的糾纏,五人又鬥在一起,丁不四急於要知出言和他爲難的人是誰,出手越來越快。石破天不忍見關東四豪無辜喪命,又是少年好事,每逢四人遇到危難,總是事先及時叫破。不到一頓飯之間,救了呂正平三次、範一飛四次、風良三次。

丁不四狂怒之下,忽使險着,金鞭高揮,身子躍起,撲向高三娘子,左掌斗然揮落。這招‘天馬行空’的落手處甚是怪異,石破天急忙叫破,高三娘子才得躲過,但右肩還是被丁不四手指掃中,右臂再也提不起來。她右手乏勁,立時左手拔刀,嗤嗤嗤三聲,又是三柄飛刀向丁不四射去。丁不四軟鞭斜卷,裹住兩柄飛刀,張口咬住了第三柄,隨即抖鞭,將兩柄飛刀分射風良與呂正平,同時身子縱起,軟鞭從半空中掠將下來。

高三娘子彎腰避開軟鞭,只聽得衆人大聲驚呼,跟着便是頭頂一緊,身不由主的向上空飛去,原來丁不四軟鞭的鞭梢已捲住了她髮髻,將她提向半空。風良等三人大驚,四個人聯手,已被敵人逼得驚險萬狀,高三娘子倘若遭難,餘下三人也絕難倖免,當下三人奮不顧身的向丁不四撲去。

丁不四運一口真氣,卟的一聲,將口中銜着的那柄子飛刀噴向高三娘子肚腹,左手拿、打、勾、掠,瞬時間連使殺着,將撲來的三人擋了開去。

高三娘子身在半空,這一刀之厄萬難躲過,她雙目一閃,腦海中掠過一個念頭:“死在我飛刀之下的鬍匪馬賊,少說也已有七八十人。今日報應不爽,竟還是畢命於自己刀下。”

說來也真巧,丁不四軟鞭上甩出的兩柄飛刀分別被風良與呂正平砸開,正好激射而過石破天身旁。他眼見情勢危急,便出聲提醒也已無用,當即右手一抄,捉住了兩柄飛刀,甩了出去。他從未練過暗器,接飛刀時毛手毛腳,擲出時也是亂七八糟,只是內力雄渾,飛刀去勢勁急,噹的一聲響,一刀撞開射向高三娘子肚腹的飛刀,另一刀卻割斷了她的頭髮。

高三娘子從數丈高處落下,足尖一點,倒縱數丈,已嚇得臉無人色。

這一下連丁不四也是大出意料之外,當即轉過身來,喝道:“是那一位朋友在這裡礙我的事?有種的便出來鬥三百回合,藏頭露尾的不是好漢。”雙目瞪着石破天,只因他臉上塗滿了煤灰,一時沒認他出來。他聽石破天連番叫破自己殺着,似乎自己每一招、每一式功夫全在對方意料之中,而適才這兩柄飛刀將自己發出的飛刀撞開之時,勁道更大得異乎尋常,飛刀竟爾飛出數丈之外,轉眼便無影無蹤,他雖心下惱怒,卻也知這股內勁遠非自己所及,說出話來畢竟乾淨了些,什麼‘爺爺’、‘小子’的,居然盡數收起。

石破天當救人之際,什麼都是不及細想,雙刀一擲,居然奏功,自己也是又驚又喜,只是接刀擲刀之際,飛刀的刀鋒將手掌割出了兩道口子,鮮血淋漓,一時也還不覺如何疼痛,眼見丁不四如此聲勢洶洶的向自己說話,早忘了丁當已將自己臉蛋塗黑,戰戰兢兢的道:“四爺爺,是……是我……是大糉子!”

丁不四一怔,隨即哈哈大笑,笑道:“哈哈!我道是誰,卻原來是你大糉子!”心想:“這小子學過我的武功,難怪他能出言點破,那當真半點也不希奇了。”怯意一去,怒氣陡生,喝道:“賊小子來多管爺爺的閒事!”呼的一鞭,向他當頭擊去。

石破天順着軟鞭的勁風,向後縱開,避得雖遠,身法卻難看之極。

丁不四一擊不中,怒氣更盛,呼呼呼連環三鞭,招數極盡巧妙,卻都給石破天閃躍避開。石破天的內功修爲既到此境界,身隨心轉,無所不可,左右高下,盡皆如意,但在丁不四積威之下,餘悸尚在,只是閃避,卻不還手。

丁不四暗暗奇怪:“這軟鞭功夫我又沒教過這小子,他怎麼也知道招數?”一條軟鞭越使越急,霎時間幻成一團金光閃閃的黃雲,將石破天裹在其中。眼看始終奈何他不得,突然想起:“這大糉子在紫煙島上和白萬劍聯手,居然將我和老三打得狼狽而逃……不,老三固然敗得挺不光采,我丁老四卻是不願和後輩多所計較,瀟瀟灑灑的飄然引退,揚長而去。這小子怕了爺爺,不敢追趕,可是這小子總有點古怪……”

旁人見石破天在軟鞭的橫掃直打之間東閃西避,迭遭奇險,往往間不容髮,手心中都爲他捏一把冷汗。石破天心中卻想:“四爺爺爲什麼不真的打我?他在跟我鬧着玩,故意將軟鞭在我身旁掠過?”他那知丁不四已施出了十夫,卻始終差了少些,掃不到他身上。

丁當素知這位叔祖父的厲害,眼見他大展神威,似乎每一鞭揮出,都能將石破天打得筋折骨斷,越看越擔心,叫道:“天哥,快還手啊!你不還手,那就糟了!”

衆人聽得這幾句清脆的女子呼聲發自一個店小二口中,當真奇事疊生,層出不窮,但眼看丁不四和石破天一個狂揮金鞭,一個亂閃急避,對於店小二的忽發嬌聲,那也來不及去驚詫了。

石破天去想:“爲什麼要糟?是了,那日我縛起左臂和上清觀道長們動手,他們十分生氣,說我瞧他們不起。我娘說倘若和別人動手過招,最忌的就是輕視對手。你打勝了他,倒也罷了,但若言語舉止之時稍露輕視之意,對方必當是奇恥大辱,從此結爲死仇。我只閃避而不還手,那是輕視四爺爺了。”當即雙手齊伸,抓向丁不四胸膛,所用的正是丁當所授的一十八路擒拿手法。

這是丁家的祖傳武功,丁不四如何不識?立即便避開了。可是這一十八路擒拿手在石破天雄渾的內力運使之下,勾、帶、鎖、拿、戳、擊、劈、拗,每一招全是挾着嗤嗤勁風,威猛之極。丁不四大駭,叫道:“見了鬼啦,見了鬼啦!”拆到第十二招上,石破天反手抓去,使出‘鳳尾手’的第五變招,將金鞭鞭梢抓在手中。丁不四運力回奪,竟然紋絲不動。他大喝一聲,奮起平生之力急拉,心想自己不許人家使九節鞭,但若自己的九節鞭卻教一個後生小子奪了去,此後還有什麼面目來見人?回奪之時,全身骨節格格作響,將功力發揮到了極致。

石破天心想:“你要拉回兵刃,我放手便是了。”手指鬆開,只聽得砰嘭、喀喇幾聲大響,丁不四身子向後撞去,將飯店的土牆撞坍了半堵,磚坭跌進店中,桌子板凳、碗碟家生也不知壓壞了多少。

跟着聽得四聲慘呼,一名關東子弟、三名閒人俯身撲倒,背心涌出鮮血。

石破天搶過看時,只見四人背上或中破碗,或中竹筷,丁不四已不知去向。卻是他自知不敵,急怒而去,一口惡氣無處發泄,隨手抓起破碗竹筷,打中了四人。

範一飛等忙將四人扶起,只見每人都被打中了要害,已然氣絕,眼見丁不四如此兇橫,無不駭然,又想若不是石破天仗義出手,此刻屍橫就地的不是這四人,而是四個掌門人了,當即齊向石破天拜倒,說道:“少俠高義,恩德難忘,請問少俠高姓大名。”

石破天已得指點江湖上的儀節,當下也即拜倒還禮,說道:“不敢,不敢!小事微勞,何足掛齒?在下姓石,賤名中玉。”跟着又請教四人的姓名門派。範一飛等說了,又問起丁當姓名。石破天道:“她叫叮叮噹噹,是我的……我的……我的……”連說三個‘我的’,脹紅了臉,卻說不下去了。

範一飛等閱歷廣博,心想一對青年男女化了裝結伴同行,自不免有些尷尷尬尬的難言之隱,見石破天神色忸怩,當下便不再問。

丁當道:“咱們走吧!”石破天道:“是,是!”拱手和衆人作別。

範一飛等不住道謝,直送出鎮外。各人想再請教石破天的師承門派,但見丁當不住向石破眼色,顯是不願旁人多所打擾,只得說道:“石少俠大恩大德,此生難報,日後但有所命,我關東衆兄弟赴湯蹈火,在所不辭。”

石破天記起母親教過他的對答,便道:“大家是武林一脈,義當互助。各位再是這般客氣,倒令小可汗顏了。今日結成了朋友,小可實是不勝之喜。”

範一飛等承他救了性命,本已十分感激,見他年紀輕輕,武功高強,偏生又如此謙和,更是欽佩,雅不願就此和他分手。

丁當聽他談吐得體,芳心竊喜:“誰說我那石郎是白癡?他武功已超過了四爺爺,連腦子也越來越清楚了。”心中高興,臉上登時露出笑魘。她雖然臉上煤灰塗得一塌胡塗,但衆人留心細看之下,都瞧出是個明豔少女,只是頭戴破氈帽,穿着一件胸前油膩如鏡的市儈直裰,人人不免暗暗好笑。

高三娘子伸手挽住了她手臂,笑道:“這樣一個美貌的店小二,耳上又帶了一副明珠耳環。江南的店小二,畢竟和我們關東的不同。”衆人聽了,無不哈哈大笑。丁當也是卟哧一聲,笑了出來,心想:“適才一見四爺爺,便慌了手腳,忙着改裝,卻忘了除下耳環。”

高三娘子見數百名鎮上百姓遠遠站着觀看,不敢過來,知道剛纔這一場惡戰鬥得甚兇,丁不四又殺了三名鎮人,當地百姓定當自己這幹人是打家劫舍的綠林豪客了,說道:“此地不可久留,咱們也都走吧。”向丁當道:“小妹子,你這一改裝,只怕將裡衣也弄髒了,我帶的替換衣服甚多,你若不嫌棄,咱們就找家客店,你洗個澡,換上幾件。小妹子,像你這樣的江南小美人兒,老姊姊可從來沒見過,你改了女裝之後,這副畫兒上般的相貌,老姊姊真想瞧瞧,日後回到關東,也好向沒見過世面的親戚朋友們誇口。”

高三娘子這般甜嘴蜜舌的稱讚,丁當聽在耳中,實是說不出的受用,抿了嘴笑了笑,道:“我不會打扮,姊姊你可別我。”

高三娘子聽她這麼說,知已允諾,左手一揮,道:“大夥兒走吧!”衆人轟然答應,牽過馬來,先請石破天和丁當上馬,然後各人紛紛上馬,帶了那關東弟子的屍體,疾馳出鎮。這一行人論年紀和武功,均以範一飛居首,但此次來到中原,一應使費都由萬馬莊出貲,高三娘子生性豪闊,使錢如流水一般,便成了這行人的首領。

各人所乘的都是遼東健馬,頃刻間便馳出數十里。石破天悄悄問丁當道:“這是去松江府的道路麼?”丁當笑着點點頭。其實松江府是在東南,各人卻是馳向西北,和石清夫婦越離越遠了。

傍晚時分,到得一處大鎮,叫做平陽寨,衆人逕投當地最大的客店。那死了的漢子是快刀門的,呂正平自和羣弟子去料理喪事,拜祭火化了,收了骨灰。

高三娘子卻在房中助丁當改換女裝。她見丁當雖作少婦裝束,但體態舉止,卻顯是個黃花閨女,不由得暗暗納罕。

當晚關東羣豪在客店中殺豬屠羊,大張筵席,推石破天坐了首席。丁當不願述說丁不四和自己的干連,每當高三娘子和範一飛兜圈子探詢石破天和她的師承門派之時,總是支吾以應。羣豪見他們不肯說,也就不敢多問。

高三娘子見石破天和丁當神情親密,丁當向他凝睇之時,更是含情脈脈,心想:“恩公和這小妹子多半是私奔離家的一對小,我們可不能不識趣,阻了他倆的好事。”

範一飛等在關東素來氣焰不可一世,這次來到中原,與丁不四一戰,險些兒鬧了個全軍覆沒,心中均感老大不是味兒,呂正平死了個得力門人,更是心中鬱郁,但在石破天、丁當面前,只得強打精神,吃了個酒醉飯飽。

筵席散後,高三娘子向範一飛使個眼色,二人分別挽着丁當和石破天的手臂,送入一間店房。範一飛一笑退開。高三娘子笑道:“恩公,你說咱們這個新娘子美不美?”

石破天紅着臉向丁當瞧了一眼,只見她滿臉紅暈,眼波欲流,不由得心中怦的一跳。兩人同時轉開了頭,各自退後兩步,倚牆而立。

高三娘子格格笑道:“兩位今晚洞房花燭,卻怕醜麼?這般離得遠遠的,是不是相敬如賓?”左手去關房門,右手一揮,嗤的一聲響,一柄飛刀飛出,將一枝點得明晃晃的蠟燭斬去了半截。那飛刀餘勢不衰,破窗而出,房中已是黑漆一團。高三娘子笑道:“恭祝兩位百年好合,白頭偕老!”砰的一聲,關上了房門。

石破天和丁當臉上發燒,心中情意盪漾。突然之間,石破天又想起了阿繡:“阿繡見到我此刻這副情景,定要生氣,只怕她從此不肯做我老婆了。那怎麼辦?”

忽聽得院子中一個男子聲音喝道:“是英雄好漢,咱們就明刀明槍的來打上一架,偷偷的放一柄飛刀,算是什麼狗熊?”

丁當“嚶”的一聲,奔到石破天身前,兩人四手相握,都忍不住暗暗好笑:“高三娘子這一刀是給咱們滅燭,卻叫人誤會了。”石破天開口待欲分說,只覺一隻溫軟嫩滑的手掌按上了自己嘴巴。

只聽院子中那人繼續罵道:“這飛刀險狠毒辣,多半還是關東那不要臉的賤人所使。聽說遼東有個什麼萬馬莊,姓高的寡婦學不好武功,就用這種飛刀暗算人。咱們中原的江湖同道,還真沒這麼差勁的暗器。”

高三娘子這一刀給人誤會了,本想多一事不如少一中,由得他罵幾句算了,那知他竟然罵到自己頭上來,心想:“不知他是認得我的飛刀呢,還是隻不過隨口說說?”

只聽那人起罵越起勁:“並東地方窮得到了家,鬍匪馬賊到處都是,他媽的有個叫什麼慢刀門的,刀子使得不快,就專用蒙汗藥害人。還有個什麼叫青蛇門的,拿幾條毒蛇兒沿門討飯。又有個姓範的叫什麼‘一飛落水’,使兩橛掏糞短棍兒,真叫人笑歪了嘴。”

聽這人這般大聲叫嚷,關東羣豪無不變色,自知此人是衝着自己這夥人而來。

呂正平手提紫金刀,衝進院子,只見一個矮小的漢子指手劃腳的正罵得高興。呂正平喝道:“朋友,你在這裡胡言亂語,是何用意?”那人道:“有什麼用意?老子一見到關東的扁腦殼,心中就生氣,就想一個個都砍將下來,掛在樑上。”

呂正平道:“很好,扁腦殼在這裡,你來砍吧!”身形一幌,已欺到他的身側,橫過紫金刀,一刀揮出,登時將他攔腰斬爲兩截,上半截飛出丈餘,滿院子都是鮮血。

這時範一飛、風良、高三娘子等都已站在院子中觀看,不論這矮小漢子使出如何神奇的武功,甚至將呂下平斬爲兩截,各人的驚訝都沒如此之甚。呂正平更是驚得呆了。這漢子大言炎炎,將關東四大門派的武功說得一錢不值,身上就算沒驚人藝業,至少也能和呂正平拆上幾招,那想得到竟是絲毫不會武功。

羣豪正在面面相覷之際,忽聽得屋頂有人冷冷的道:“好功夫啊好功夫,關東快刀門呂大俠,一刀將一個端茶送飯的店小二斬爲兩截!”

羣豪仰頭向聲音來處瞧去,只見一人身穿灰袍,雙手叉腰,站在屋頂。羣豪立時省悟,呂正平所殺的乃是這家客店中的店小二,他定是受了此人銀子,到院子中來胡罵一番,豈知竟爾送了性命。

高三娘子右手揮處,嗤嗤聲響,三柄飛刀挾着勁風,向他射去。

那人左手抄處,抓住了一柄飛刀的刀柄,跟着向左一躍,避開了餘下兩柄,長笑說道:“關東四大門派大駕光臨,咱們在鎮北十二里的松林相會,倘若不願來,也就罷了!”不等範一飛等回答,一躍落屋,飛奔而去。

高三娘子問道:“去不去?”範一飛道:“不管對方是誰,既來叫了陣,咱們非得赴約不可。”高三娘子道:“不錯,總不能教咱們把關東武林的臉丟得乾乾淨淨。”

她走到石破天窗下,朗聲說道:“石恩公,小妹子,我們跟人家定了約會,須得先行一步,明日在前面鎮上再一同喝酒吧。”她頓了一頓,不聽石破天回答,又道:“此處鬧出了人命,不免有些麻煩,兩位也請及早動身爲是,免受無謂牽累。”她並不邀石丁二人同去赴約,心想日間惡戰丁不四,石破天救了他四人性命,倘再邀他同去,變成求他保護一般,顯得關東四派太也膿包了。

這時客店中發現店小二被殺,已然大呼小叫,亂成一團。有的叫嚷:“強盜殺了人哪,救命,救命!”有的叫道:“快去報官!”有的低聲道:“別作聲,強盜還沒走!”

石破天低聲問道:“怎麼辦?”丁當嘆了口氣,道:“反正這裡是不能住了,跟在他們後面去瞧瞧熱鬧吧。”石破天道:“卻不知對方是誰,會不會是你四爺爺?”丁當道:“我也不知。咱二人可別露面,說不定是我爺爺?”石破天“啊”的一聲,驚道:“那可糟糕,我……我還是不去了。”丁當道:“傻子,倘若是我爺爺,咱們不會溜嗎?你現下武功這麼強,爺爺也殺不了你啦。我不擔心,你倒害怕起來。”

說話之間,馬蹄聲響,關東羣豪陸續出店。只聽高三娘子大聲道:“這裡二百一十兩銀子,十兩是房飯錢,二百兩是那店小二的喪葬和安家費用。殺人的是山東響馬王大虎,可別連累了旁人。”石破天低聲問道:“怎麼出了個山東響馬王大虎?”丁當道:“那是假的,報起官來,有個推搪就是了。”

兩人出了店門,只見門前馬椿上繫着兩匹坐騎,料想是關東羣豪留給他們的,當即上馬,向北而去。

———————————

閔柔微微仰頭瞧着兒子,笑道:“昨日早晨在客店中不見了你,我急得什麼似的。你爹爹說,到長樂幫來打聽打聽,定能得知你的訊息,果然是在這裡。”

第八章 白癡第一章 玄鐵令第十八章 有所求第五章 叮叮噹噹第五章 叮叮噹噹第二十章 俠客行第十九章 臘八粥第二章 少年闖大禍第五章 叮叮噹噹第十三章 舐犢之情第十一章 藥酒第三章 摩天崖第十二章 兩塊銅牌第十九章 臘八粥第十七章 自大成狂第十五章 真相第四章 長樂幫幫主第三章 摩天崖第七章 雪山劍法第十五章 真相第四章 長樂幫幫主第十章 金烏刀法第一章 玄鐵令第五章 叮叮噹噹第十九章 臘八粥第十六章 凌霄城第十二章 兩塊銅牌第十八章 有所求第七章 雪山劍法第十七章 自大成狂第二章 少年闖大禍第十六章 凌霄城第七章 雪山劍法第十四章 關東四大門派第十章 金烏刀法第七章 雪山劍法第十九章 臘八粥第二章 少年闖大禍第十五章 真相第七章 雪山劍法第三章 摩天崖第十六章 凌霄城第十六章 凌霄城第一章 玄鐵令第十七章 自大成狂第八章 白癡第十六章 凌霄城第三章 摩天崖第十二章 兩塊銅牌第六章 傷疤第八章 白癡第二十章 俠客行第十四章 關東四大門派第十四章 關東四大門派第十二章 兩塊銅牌第十八章 有所求第十五章 真相第十三章 舐犢之情第二章 少年闖大禍第十六章 凌霄城第十章 金烏刀法第八章 白癡第二十章 俠客行第七章 雪山劍法第二章 少年闖大禍第十五章 真相第十六章 凌霄城第二十章 俠客行第七章 雪山劍法第二十章 俠客行第七章 雪山劍法第三章 摩天崖第十三章 舐犢之情第十章 金烏刀法第二章 少年闖大禍第十七章 自大成狂第十九章 臘八粥第十八章 有所求第六章 傷疤第十八章 有所求第七章 雪山劍法第十三章 舐犢之情第六章 傷疤第十章 金烏刀法第五章 叮叮噹噹第十九章 臘八粥第八章 白癡第十章 金烏刀法第七章 雪山劍法第十六章 凌霄城第六章 傷疤第六章 傷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