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破天一直怔怔的瞧着閔柔,滿腹都是疑團。閔柔雙目含淚,微笑道:“傻孩子,你……你不認得爹爹、媽媽了嗎?”張開雙臂,一把將他摟在懷裡。石破天自識人事以來,從未有人如此憐惜過他,心中也是激情充溢,不知說什麼好,隔了半晌,才道:“他……石莊主是我爹爹嗎?我可不知道。不過……不過……你不是我媽媽,我正在找我媽媽。”
閔柔聽他不認自己,心頭一酸,險些又要掉下淚來,說道:“可憐的孩子,這也難怪得你……隔了這許多年,你連爹爹、媽媽也不認得了。你離開玄素莊時,頭頂只到媽心口,現今可長得比你爹爹還高了。你相貌模樣,果然也變了不少。那晚在土地廟中,若不是你爹孃先已得知你給白萬劍擒了去,乍見之下,說什麼也不會認得你。”
石破天越聽越奇,但自己的臉孔黃腫,又比閔柔矮小得多,怎麼會認錯?囁嚅道:“石夫人,你認錯了人,我……我……我不是你們的兒子!”
閔柔轉頭向着石清,忍不住淚水奪眶而出,顫聲道:“師哥,你瞧這孩子……”
石清一聽石破天不認父母,便自盤算:“這孩子甚工心計,他不認父母,定有深意。莫非他在凌霄城中闖下了大禍,在長樂幫中爲非作歹,聲名狼藉,沒面目和父母相認?還是怕我們責罰?怕牽累了父母?”便問:“那麼你是不是長樂幫的石幫主?”
石破天道:“大家都說我是石幫主,其實我不是的,大家可都把我認錯了。”石清道:“那你叫什麼名字?”石破天臉色迷惘,道:“我不知道。我娘便叫我‘狗雜種’。”
石清夫婦對望一眼,見石破天說得誠摯,實不似是故意欺瞞。石清向妻子使個眼色,兩人走出了十餘步。石清低聲道:“這孩子到底是不是玉兒?咱們只打聽到玉兒做了長樂幫幫主,但一幫之主,那能如此癡癡呆呆?”閔柔哽咽道:“玉兒離開爹孃身邊,已有十多年,孩子年紀一大,身材相貌千變萬化,可是……可是……我認定他是我的兒子。”石清沉吟道:“你心中毫無懷疑?”閔柔道:“懷疑是有的,但不知怎麼,我相信他……他是我們的孩兒。什麼道理,我卻說不上來。”
石清突然想到一事,說道:“啊,有了,師妹,當日那小賤人動手害你那天……”
這是他夫婦倆的畢生恨事,兩人時刻不忘,卻是誰也不願提到,石清只說了個頭,便不再往下說。閔柔立時醒悟,道:“不錯,我跟他說去。”走到一塊大石之旁,坐了下來,向石破天招招手,道:“孩子,你過來,我有說話。”
石破天走到她的跟前,閔柔手指大石,要他坐在身側,說道:“孩子,那年你剛滿週歲不久,有個女賊來害你媽媽。你爹爹不在家,你媽剛生你弟弟還沒滿月,沒力氣跟那女賊對打。那女賊惡得很,不但要殺你媽媽,還要殺你,殺你弟弟。”
石破天驚道:“殺死了我沒有?”隨即失笑,說道:“我真胡塗,當然沒殺死我了。”
閔柔卻沒笑,繼續道:“媽媽左手抱着你,右手使劍拚命支持,那女賊武功很是了得,正在危急的關頭,你爹爹恰好趕回來了。那女賊發出三枚金錢標,兩枚給媽砸飛了,第三枚卻打在你的小屁股上,媽媽又急又疲,暈了過去。那女賊見到你爹爹,也就逃走,不料她心也真狠,逃走之時卻順手將你弟弟抱了去。你爹爹忙着救我,又怕她暗中伏下幫手,乘機害我,不敢遠追,再想那女賊……那女賊也不會真的害他兒子,不過將嬰兒抱去,嚇他一嚇。那知道到得第三天上,那女賊人竟將你弟弟的屍首送了回來,心窩中插了兩柄短劍。一柄是黑劍,一柄白劍,劍上還刻着你爹爹、媽媽的名字……”說到此處,已是淚如雨下。
石破天聽得也是義憤填膺,怒道:“這女賊當真可惡,小小孩子懂得什麼,卻也下毒手將他害死。否則我有一個弟弟,豈不是好?石夫人,這件事我媽從來沒跟我說過。”
閔柔垂淚道:“孩子,難道你真將你親生的娘忘記了?我……我就是你娘啊。”
石破天凝視她的臉,緩緩搖頭,說道:“不是的。你認錯了人。”
閔柔道:“那日這女賊用金錢鏢在你左股上打了一鏢,你年紀雖然長大,這鏢痕決不會褪去,你解下小衣來瞧瞧吧。”
石破天道:“我……我……”想起自己肩頭有丁當所咬的牙印,腿上有雪山派‘廖師叔’所刺的六朵雪花劍印,都是自己早已忘得乾乾淨淨了的,一旦解衣檢視,卻清清楚楚的留在肌膚之上,此中情由,實是百思不得其解。石夫人說自己屁股上有金錢鏢的傷痕,只怕真的有這鏢印也未可知。他伸手隔衣摸自己左臀,似乎摸不到什麼傷痕,只是有過兩次先例在,不免大有驚弓之意,臉上神色不定。
閔柔微笑道:“我是你親生的娘,不知給你換過多少屎布尿片,還怕什麼醜?好吧,你給你爹爹瞧瞧。”說着轉過身子,走開幾步。石清道:“孩子,你解下褲子來自己瞧瞧。”
石破天伸手又隔衣摸了一下,覺得確是沒有傷疤,這才解開褲帶,褪下褲子,回頭瞧了一下,只見左臀之上果有一條七八分的傷痕。只是淡淡的極不明顯。一時之間,他心中驚駭無限,只覺天地都在旋轉,似乎自己突然變成了另一個人,可是自己卻又一點也不知道,極度害怕之際,忍不住放聲大哭。
閔柔急忙轉身。石清向她點了點頭,意思說:“他確是玉兒。”
閔柔又是歡喜,又是難過,搶到他的身邊,將他摟在懷裡,流淚道:“玉兒,玉兒,不用害怕,便有天大的事,也有爹爹媽媽給你作主。”
石破天哭聲道:“從前的事,我什麼都記不起來了。我不知道你是我媽媽,不知道他是我爹爹,不知道我屁股上有這麼一條傷疤。我不知道,什麼都不知道……”
石清道:“你這深厚的內力,是那裡學來的?”石破天搖頭道:“我不知道。”石清又問:“你這毒掌功夫,是這幾天中學到的,又是誰教你的?”石破天駭道:“沒人教我……我怎麼啦?什麼都胡塗了。難道我真的便是石破天?石幫主?石……石……我姓石,是你們的兒子?”他嚇得臉無人色,雙手抓着褲頭,只是防褲子掉下去,卻忘了繫上褲帶。
石清夫婦眼見他嚇成這個模樣,閔柔自是充滿了憐惜之情,不住輕撫他的頭頂,柔聲道:“玉兒,別怕,別怕!”石清也將這幾年的惱恨之心拋在一邊,尋思:“我曾見有人腦袋上受了重擊,或是身染大病之後,將前事忘得乾乾淨淨,聽說叫做什麼‘離魂症’,極難治癒復原。難道……難道玉兒也是患了這項病症?”他心中的盤算一時不敢對妻子提起,不料閔柔卻也是在這般思量。夫妻倆你瞧着我,我瞧着你,不約而同的衝口而出:“離魂症!”
石清知道患上了這種病症的人,若加催逼,反致加深他的疾患,只有引逗誘導,慢慢助他回覆記盡,當下和顏悅色的道:“今日咱們骨肉重逢,實是不勝之喜,孩子,你肚子想必餓了,咱們到前面去買些酒飯吃。”
石破天卻仍是魂不守舍,問道:“我……我到底是誰?”
閔柔伸手去替他將褲腰摺好,繫上了褲帶,柔聲道:“孩兒,你有沒重重摔過一交,撞痛了腦袋?有沒和人動手,頭上給人打傷了?”石破天搖頭道:“沒有,沒有!”閔柔又問:“那麼這些年中,有沒生過重病?發過高燒?”
石破天道:“有啊!早幾個月前,我全身發燒,好似在一口大火爐中燒炙一般,後來又全身發冷,那天……那天,在荒山中暈了過去,從此就什麼都不知道了。”
石清和閔柔探明瞭他的病源,心頭一喜,同時舒了口氣。閔柔緩緩的道:“孩兒,你不用害怕,你發燒發得厲害,把從前的事都忘記啦,慢慢的就會記起來。”
石破天將信將疑,問道:“那麼你真是我娘,石……石莊主是我爹爹?”閔柔道:“是啊,孩兒,你爹爹和我到處找你,天可憐見,讓我們一家三口,骨肉團圓。你……你怎不叫爹爹?”石破天深信閔柔決不會騙他,自己本來又無父親,略一遲疑,便向石清叫道:“爹爹!”石清微笑答應,道:“你叫媽媽。”
要他叫閔柔作娘,那可難得多了,他記得清清楚楚,自己的媽相貌和閔柔完全不同,數年前媽媽一去不返之時,她頭髮已經灰白,絕非閔柔這般一頭烏絲,他媽媽性情暴戾,動不動張口便罵,伸手便打,那有閔柔這麼溫文慈祥?但見閔柔滿臉企盼之色,等了一會,不聽他叫出聲來,眼眶已自紅了,不由得心中不忍,低聲叫道:“媽媽!”
閔柔大喜,伸臂將他摟在懷裡,叫道:“好孩兒,乖兒子!”珠淚滾滾而下。
石清的眼睛也有些溼潤,心想:憑這孩子在凌霄城和長樂幫中的作爲,實是死有餘辜,怎說得上是“好孩兒,乖兒子”?只是念着他身上有病,一時也不便發作,又想“浪子回頭金不換”,日後好好教訓,說不定有悔改之機,又想從小便讓他遠離父母,自己有疏教誨,未始不是沒有過失,只是玄素雙劍一世英名,卻生下這樣的兒子來貽羞江湖。霎時間思如潮涌,又是歡喜,又是懊恨。
閔柔見到丈夫臉色,便明白他的心事,生怕他追問兒子的過失,說道:“清哥,玉兒,我餓得很,咱們快些去找些東西來吃。”一聲唿哨,黑白雙駒奔了過來。閔柔微笑道:“孩兒,你跟媽一起騎這白馬。”石清見妻子十餘年來極少有今日這般歡喜,微微一笑,縱身上了黑馬。石破天和閔柔共乘白馬,沿大路向前馳去。
石破天滿腹疑團:“她真是我媽媽?那麼從小養大我的媽媽,難道不是我媽媽?”
三人二騎,行了數裡,見道旁有所小廟。閔柔道:“咱們到廟裡去拜拜菩薩。”下馬走進廟門。石清和石破天也跟着進廟。石清素知妻子向來不信神佛,卻見她走進佛殿,在一尊如來佛像之前不住磕頭。他回頭向石破天瞧了一眼,心中突然涌起感激之情:“這孩兒雖然不肖,胡作非爲,其實我愛他勝過自己性命。若有人要傷害於他,我寧可性命不在,也要護他周全。今日咱們父子團聚,老天菩薩,待我石清實是恩重。”雙膝一曲,也磕下頭去。
石破天站在一旁,只聽得閔柔低聲祝告:“如來佛保佑,但願我兒疾病早愈,他小時無知,幹下的罪孽,都由爲孃的一身抵擋,一切責罰,都由爲孃的來承受。千刀萬剮,甘受不辭,只求我兒今後重新做人,一生無災無難,平安喜樂。”
閔柔的祝禱聲音極低,只是口脣微動,但石破天內力既強,目明耳聰,自然而然的大勝常人,閔柔這些祝告之辭,每一個字都聽入了耳裡,胸中登時熱血上涌,心想:“她若不是親生我的媽媽,怎會對我如此好法?我一直不肯叫她‘媽媽’,當真是胡塗透頂了。”激動之下,撲上前去摟住了她的雙臂,叫道:“媽媽!媽媽!你真是我的媽媽。”
他先前的稱呼出於勉強,閔柔如何聽不出來?這時才聽到他出自內心的叫喚,回手也抱住了他,叫道:“我的苦命孩兒!”
石破天想起在荒山中和自己共處十多年的那個媽媽,雖然待自己不好,但母子倆相依爲命了這許多年,總是割捨不下,忍不住又問:“那麼我從前那個媽媽呢?難道……難道她是騙我的麼?”閔柔輕撫他的頭髮,道:“從前那個媽媽怎樣的,你說給娘聽。”石破天道:“她……她頭髮有些白了,比你矮了半個頭。她不會武功,常常自己生氣,有時候向我乾瞪眼,常常打我罵我。”閔柔道:“她說是你媽媽,也叫你‘孩兒’?”石破天道:“不,她叫我‘狗雜種’!”
石清和閔柔心中都是一動:“這女人叫玉兒‘狗雜種’,自是心中恨極了咱夫婦,莫非……莫非是那個女人?”閔柔忙道:“那女子瓜子臉兒,皮膚很白,相貌很美,笑起來臉上有個酒窩兒,是不是?”石破天搖搖頭道:“不是,我那個媽媽臉蛋胖胖的,有些黃,有些黑,整天板起了臉,很少笑的,酒窩兒是什麼?”
閔柔軟吁了口氣,說道:“原來不是她。孩兒,那晚在土地廟中,媽的劍尖不小心刺中了你,傷得怎樣?”石破天道:“傷勢很輕,過了幾天就好了。”閔柔又問:“你又怎樣逃脫白萬劍的手?咱們孩兒當真了不起,連‘氣寒西北’也拿他不住。”最後這兩句話是向石清說的,言下頗爲得意。石清和白萬劍在土地廟中酣鬥千餘招,對他劍法之精,心下好生飲佩,聽妻子這麼說,內心也自贊同,只道:“別太誇獎孩子,小心寵壞了他。”
石破天道:“不是我自己逃走的,是丁不三爺爺和叮叮噹噹救我的。”石清夫婦聽到丁不三名字,都是一凜,忙問究竟。這件事說來話長,石破天當下源源本本將丁不三和丁當怎麼相救,丁不三怎麼要殺他,丁當又怎麼教他擒拿手、怎麼將他拋出船去等情說了。
閔柔反問前事,石破天只得又述說如何和丁當拜天地,如何在長樂幫總舵中爲白萬劍所擒,回過來再說怎麼在長江中遇到史婆婆和阿繡,怎麼和丁不四比武,史婆婆怎麼在紫煙島上收他爲金烏派弟子,怎麼見到飛魚幫的死屍船,怎麼和張三李四結拜,直說到大鬧鐵叉會、誤入上清觀爲止。他當時遇到這些江湖奇士之時,一直便迷迷糊糊,不明其中原因,此時說來,自不免顛三倒四,但石清、閔柔逐項盤問,終於明白了十之八九。夫婦倆越來越是訝異,心頭也是越來越是沉重。
石清問到他怎會來到長樂幫。石破天便述說如何在摩天崖上練捉麻雀的功夫,又回述當年如何在燒餅鋪外蒙閔柔贈銀,如何見到謝煙客搶他夫婦的黑白雙劍,如何被謝煙客帶上高山。夫婦倆萬萬料想不到,當年侯監集上所見那個污穢小丐竟然便是自己兒子,閔柔回想當年這小丐的淪落之狀,又是一陣心酸。
石清尋思:“按時日推算,咱們在侯監集相遇之時,正是這孩子從凌霄城中逃出不久。耿萬鍾他們怎會不認得?”想到此處,細細又看石中玉的面貌,當年侯監集上所見小丐形貌如何,記憶中已是甚爲模糊,只記得他其時衣衫襤褸,滿臉泥污,又想:“他自凌霄城中逃出來之後,一路乞食,面目污穢,說不定又故意塗上些泥污,以致耿萬鍾他們對面不識。我夫婦和他分別多年,小孩兒變得好快,自是更加認不出了。”問道:“那日在燒餅鋪外你見到耿萬鍾叔叔他們,心裡怕不怕?”
閔柔本不願丈夫即提雪山派之事,但既已提到,也已阻止不來,只是秀眉微蹙,生恐石清嚴辭盤詰愛兒,卻聽石破天道:“耿萬鍾?他們當真是我師叔嗎?那時我不知他們要捉我,我自然不怕。”石清道:“那時你不知他們要捉你?你……你不知耿萬鍾是你師叔?”石破天搖頭道:“不知!”
閔柔見丈夫臉上掠過一層暗雲,知他甚爲惱怒,只是強自剋制,便道:“孩兒,人孰無過?知過能改,善莫大焉。從前的事既已做下來,只有設法補過,爹爹媽媽愛你勝於性命,你不須隱瞞,將各種情由都對爹媽說好了。封師父待你怎樣?”石破天問道:“封師父,那個封師父?”他記得在那土地廟中曾聽父子和白萬劍提過封萬里的名字,便道:“是風火神龍封萬里麼?我聽你們說起過,但我沒見過他。”石清夫婦對瞧了一眼,石清又問:“白爺爺呢?他老人家脾氣非常暴躁,是不是?”石破天搖頭道:“我不識得什麼白爺爺,從來沒見過。”石清、閔柔跟着問起凌霄城雪山派中的事物,石破天竟是全然不知。
閔柔道:“師哥,這病是從那時起的。”石清點了點頭,默不作聲。二人已瞭然於胸:“他從凌霄城中逃出來,若不是在雪山下撞傷了頭腦,便是害怕過度,嚇得將舊事忘了個乾乾淨淨。他說在摩天崖和長樂幫中發冷發熱,真正的病根卻在幾年前便種下了。”
閔柔再問他年幼時的事情,石破天說來說去,只是在荒山如何打獵捕雀,如何帶了阿黃漫遊,再也問不出什麼所以然來,似乎從他出生到十幾歲之間,便只一片空白。
石清道:“玉兒,有一件事很是要緊,和你生死有重大幹系。雪山派的武功,你到底學了多少?”石破天一呆,說道:“我便是在土地廟中,見到他們練劍,心中記了一些。他們很生氣麼?是不是因此要殺我?爹爹,那個白師父硬說我是雪山派弟子,不知是什麼道理。但我腿上卻當真又有雪山劍法留下疤痕,唉!”
石清向妻子道:“師妹,我再試試他的劍法。”拔出長劍,道:“你用學到的雪山劍法和爹爹過招,不可隱瞞。”
閔柔將自己長劍交在石破天手中,向他微微一笑,意示激勵。石清緩緩挺劍刺去,石破天舉劍一擋,使的是雪山劍法中一招‘朔風忽起’,劍招似是而非,破綻百出。
石清眉頭微皺,不與他長劍相交,隨即變招,說道:“你只管還招好了!”石破天道:“是!”斜劈一劍,卻是以劍作刀,更似金烏刀法,顯然不是劍法。石清長劍疾刺,漸漸緊迫,心想:“這孩子再機靈,也休想在武功上瞞得過我,一個人面臨生死關頭之際,決不能以劍法作僞。”當下每一招都刺向他的要害。石破天心下微慌,自然而然的又和沖虛、天虛相鬥時那般,以劍作刀,自管自的使動金烏刀法。石清出劍如風,越使越快。
石破天知道這是跟爹爹試招,使動金烏刀法時劍上全無內力狠勁,單有招數,自是威力全失。倘若石清的對手不是自己兒子,真要制他死命,在第十一招時已可一劍貫胸而入,到第二十三招時更可橫劍將他腦袋削去半邊。在第二十八招上,石破天更是門戶洞開,前胸、小腹、左肩、右腿,四處同時露出破綻。石清向妻子望了一眼,搖了搖頭,長劍中宮直進,指向石破天小腹。
石破天手忙腳亂之下,揮刀亂擋,噹的一聲響,石清手中長劍立時震飛,胸口塞悶,氣也透不過來,登時向後連退四五步,險些站立不定。石破天驚呼:“爹爹!你……你怎麼?”拋下長劍,搶上前去攙扶。石清腦中一陣暈眩,急忙閉氣,揮手命他不可走近。原來石破天和人動手過招,體內劇毒自然而然受內力之逼而散發出來。幸好石清事前得知內情,凝氣不吸,才未中毒昏倒,但受到毒氣侵襲,也已頭昏腦脹。
閔柔關心丈夫,忙上前扶住,轉頭向石破天道:“爹爹試你武功,怎樣地出手如此沒輕沒重?”石破天甚是惶恐,道:“爹爹,是……是我不好!你……你沒受傷麼?”
石清見他關切之情甚至是真切,大是喜慰,微微一笑,調勻了一下氣息,道:“沒什麼,師妹,你不須怪玉兒,他確是沒學到雪山派的劍法,倘若他真的能發能收,自然不會對我無禮。這孩子內力真強,武林中能及上他的可還沒幾個。”
閔柔知道丈夫素來對一般武學之士少所許可,聽得他如此稱讚愛兒,不由得滿臉春風,道:“但他武功太也生疏,便請做爹爹的調教一番。”石清笑道:“你在那土地廟中早就教過他了,看來教誨頑皮兒子,嚴父不如慈母。”閔柔嫣然一笑,道:“爺兒兩個想都餓啦,咱們吃飯去吧。”
三人到了一處鎮甸吃飯。閔柔歡喜之餘,竟破例多吃了一碗。
飯後來到荒僻的山坳之中。石清便將劍法的精義所在說給兒子聽。石破天數月來親炙高手,於武學之道已領悟了不少,此刻經石清這大行家一加指點,登時豁然貫通。史婆婆雖收他爲徒,但相處時日無多,教得七十三招金烏刀法後便即分手,沒來得及如石清這般詳加指點。何況史婆婆似乎只是志在剋制雪山派劍法,別無所求,教刀之時,說來說去,總是不離如何打敗雪山劍法。並不似石清那樣,所教的是兵刃拳腳中的武學道理。
石清夫婦輪流和他過招,見到他招數中的破綻之處,隨時指點,比之當日閔柔在土地廟中默不作聲的教招,自是簡明快捷得多。石破天遇有疑難,立即詢問。石清夫婦聽他所問,竟連武學中最粗淺的道理也全然不懂,細加解釋之後,於雪山派如此小氣藏私,虧待愛兒,均是忍不住十分惱怒。
石破天內力悠長,自午迄晚,專心致志的學劍,竟絲毫不見疲累,練了半天,面不紅,氣不喘。石清夫婦輪流給他喂招,各人反而都累出了一身大汗。如此教了七八日,石破天進步神速,對父母所授上清觀一派的劍法,已領會的着實不少。
這六七天中,石清夫婦每當飲食或是休息之際,總是引逗他述說往事,盼能助他恢復記憶。但石破天只對在長樂幫總舵大病醒轉之後的事蹟記得清清楚楚,雖是小事細節,亦能敘述明白,一說到幼時在玄素莊的往事,在凌霄城中學藝的經過,便瞠目不知所對。
這日午後,三人吃過飯後,又來到每日練劍的柳樹之下,坐着閒談。閔柔拾起一根小樹枝,在地下寫了‘黑白分明’四字,問道:“玉兒,你記得這四個字嗎?”
石破天搖頭道:“我不識字。”石清夫婦都是一驚,當這孩子離家之時,閔柔已教他識字逾千,‘三字經’、唐詩等都已朗朗上口。怎會此刻說出“我不識字”這句話來?
那‘黑白分明’四字,寫於玄素莊大廳正中的大匾之上,出於一位武林名宿之手,既合黑白雙劍的身分,又譽他夫婦主持公道、伸張正義。當年石破天四歲之時,閔柔將他抱在懷裡,指點大匾,教了他這四個字,石破天當時便認得了,石清夫妻倆都贊他聰明。此刻她寫此四字,盼他能由此而記起往事,那知他竟連四歲時便已識得的字也都忘了,當下又用樹枝在地下劃了個‘一’字,笑問:“這個字你還記得麼?”石破天道:“我什麼字都是不識,沒人教過我。”閔柔心下悽楚,淚水已在眼眶中滾來滾去。
石清道:“玉兒,你到那邊歇歇去。”石破天答應了,卻提起長劍,自去練習劍招。
石清勸妻子道:“師妹,玉兒染疾不輕,非朝夕之間所能痊可。”他頓了一頓,又道:“再說,就算他把前事全忘了,也未始不是美事。這孩子從前輕浮跳脫,此刻雖然有點……有點神不守舍,卻是穩重厚實得多。他是大大的長進了。”
閔柔一想丈夫之言不錯,登時轉悲爲喜,心想:“不識字有什麼打緊?最多我再從頭教起,也就是了。”想起當年調兒教子之樂,不由得心下柔情盪漾,雖然此刻孩兒已然長大,但在她心中,兒子還是一般的天真幼稚,越是胡塗不懂事,反而更加可喜可愛。
石清忽道:“有一件事我好生不解,這孩子的離魂病,顯是在離開凌霄城之時就得下了的,後來一場熱病,只不過令他疾患加深而已。可是……可是……”
閔柔聽丈夫言語之中似含深憂,不禁擔心,問道:“你想到了什麼?”
石清道:“玉兒論文才是一字不識,論武功也是毫不高明,徒然內力深厚而已,說到閱歷資望、計謀手腕,更是不足一哂。長樂幫是近年來江湖上崛起的一個大幫,八九年間闖下了好大的萬兒,怎能……”閔柔點頭道:“是啊,怎能奉他這樣一個孩子做幫主?”
石清沉吟道:“那日咱們在徐州聽魯東三雄說起,長樂幫始創幫主名叫司徒橫,也不是怎麼了不起的腳色,倒是做他副手的那‘着手成春’貝海石其是了得。不知怎樣,幫主換作了一個少年石破天。魯東三雄說道長樂幫這少年幫主貪花好色,行事詭許,武功頗爲高強。本來誰也不知他的來歷,後來卻給雪山派的女弟子花萬紫認了出來,竟然是該派的棄徒石中玉,說雪山派正在上門去和他理論。此刻看來,什麼‘行事詭詐、武功高強’,這八個字評語,實在安不到他身上呢。”
閔柔雙眉緊鎖,道:“當時咱們想玉兒年紀雖輕,心計卻是厲害,倘若武功真強,做個什麼幫主也非奇事,是以當時毫不懷疑,只是計議如何相救,免遭雪山派的毒手。可是他這個模樣……”凝思片刻,突然提高嗓子說道:“師哥,其中定有重大陰謀。你想‘着手成春’貝大夫是何等精明能幹的角色……”說到這裡,心中害怕起來,話聲也顫抖了。
石清雙手負在背後,在柳樹下踱步轉圈,嘴裡不住叨唸:“叫他做幫主,爲了什麼?爲了什麼?”他轉到第五個圈子時,心下已自雪亮,種種事情,全合符節,只是這件事實在太過可怕,卻不敢說出口來。他轉到第七個圈子上,向閔柔瞥了一眼,只見她目光也正向自己射來。兩人四目交投,目光中都露出驚怖之極的神色。夫婦倆怔怔的對望片刻,突然同聲說道:“賞善罰惡!”
兩人這四字說得甚響,石破天在遠處也聽到了,走近身來,問道:“爹,媽,那‘賞善罰惡’到底是什麼名堂?我聽鐵叉會的人提到過,上清觀的道長們也說起過幾次。”
石清不即答他的問話,反問道:“張三、李四二人和你結拜之時,知不知道你是長樂幫的幫主?”石破天道:“他們沒提,多半不知。”石清又道:“他們和你賭喝毒酒之時,情狀如何?你再詳細說給我聽。”石破天奇道:“那是毒酒麼?怎麼我卻沒中毒?”當下將如何遇見張三、李四,如何吃肉喝酒等情,從頭詳述了一遍。
石清待他說完後,沉吟半晌,才道:“玉兒,有一件事須得跟你說明白,好在此刻尚可挽回,你也不用驚慌。”頓了一頓,續道:“三十年之前,武林中許多大門派、大幫會的首腦,忽然先後接到請柬,邀他們於十二月初八那日,到南海的俠客島去喝臘八粥。”
石破天點頭道:“是了,大家一聽得‘到俠客島去喝臘八粥’就非常害怕,不知是什麼道理?臘八粥有毒麼?”
石清道:“那就誰也不知了。這些大門派、大幫會的首腦接到銅牌請柬……”石破天插嘴問道:“銅牌請柬?就是那兩塊銅牌麼?”石清道:“不錯,就是你曾從照虛師伯身上拿來的那兩塊銅牌。一塊牌上刻着一張笑臉,那是‘賞善’之意;另一塊牌上有發怒的面容,那是‘罰惡’。投送銅牌的是一胖一瘦兩個少年。”
石破天道:“少年?”他已猜到那是張三、李四,但說少年,卻又不是。
石清道:“那是三十年前的事了,他二人那時尚是少年。各門派幫會的首腦接到銅牌請柬之人依約前往,自是無事,否則他這一門派或是幫會不免大禍臨頭,當時便問:‘到底去是不去?’最先接到銅牌請柬的,是川西青城派掌門人旭山道長。他長笑之下,將兩塊銅牌抓在手中,運用內力,將兩塊銅牌熔成了兩團廢銅。這原是震爍當時的獨步內功,原盼這兩個狂妄少年知難而退。豈知他剛捏毀銅牌,這兩個少年突然四掌齊出,擊在他前胸,登時將這位川西武林的領袖生生擊死!”
石破天“啊”的一聲,說道:“下手如此狠毒!”
石清道:“青城派羣道自然羣起而攻,當時這兩少年的武功,還未到後來這般登峰造極的地步,當下搶過兩柄長劍,殺了三名道人,便即逃走。青城派是何等聲勢,旭山道長又是何等名望,竟給兩個無名少年上門殺死,全身而退,這件事半月之內便已轟傳武林。二十天後,渝州西蜀鏢局的刁老鏢頭正在大張筵席,慶祝六十大壽,到賀的賓客甚衆,這兩個少年不速而至,遞上銅牌。一衆賀客本就正在談論此事,一見之下,動了公憤,大家上前圍攻,不料竟給這兩個少年從容逸去。三天之後,西蜀鏢局自刁老鏢頭以下,鏢師、趟子手,三十餘人個個死於非命,只餘下老弱婦孺不殺。鏢局大門上,赫然便釘着兩塊銅牌。”
石破天嘆口氣,道:“我最先看到兩塊銅牌,是在飛魚幫死屍船的艙門上,想不到……想不到這竟是閻羅王送來的請客帖子。”
石清道:“這件事一傳開,大夥兒便想去請少林派掌門人妙諦大師領頭對付。那知到得少林寺,寺中僧人說道方丈大師出外雲遊未歸,言語支吾,說來不盡不實。大夥兒便去武當山,找武當派掌門愚茶道長,不料真武觀的道人個個愁眉苦臉,也說掌門人出觀去了。衆人一琢磨,料想這兩位當世武林中頂兒尖兒的高人忽然同時失蹤,若不是中了俠客島使者的毒手,便是躲了起來避禍。當下由五臺山善本長老和崑崙派苦柏道長共同出面,邀請武林中各大門派的掌門人,商議對付之策,同時偵騎四出,探查這兩個使者的下落。但這兩個使者神出鬼沒,對方有備之時,到處找不到他二人的人影,但一量戒備稍疏,便不知從那裡鑽了出來,傳遞這兩塊拘魂牌。這二人又善於用毒。善本長老和苦柏道人接到銅牌後立即毀去,當時也沒什麼,隔了月餘,卻先後染上惡疾而死。衆人事後思量,纔想到善本長老和苦柏道人武功太高,賞善罰惡二使自知單恁武功鬥他們不過,更動搖不了五臺、崑崙這兩個大派,便在銅牌上下了劇毒,善本長老和苦柏道長沾手後劇毒上身,終於毒發身死。”
石破天只聽得毛骨悚然,道:“我那張三、李四兩位義兄,難道竟是……竟是這等狠毒之人?他們和這許多門派幫會爲難,到底是爲了什麼?”
石清搖頭道:“三十年來,這件大事始終無人索解得透。少林派妙諦方丈、武當派愚茶道長失蹤,事隔多年後終於消息先後泄漏,這兩位高手果然是給俠客島強請去的。在少林寺外曾激鬥了七日七夜,武當山上卻沒動手,多半愚茶道長一拔劍便即失手。這一僧一道,武功之高,江湖上罕有匹敵,再加上青城旭山道人,西蜀刁老鏢頭,五臺派善本大師,崑崙派苦柏道人四位先後遭了毒手,其餘武林人物自忖武功與這六大高手差得甚遠,待得再接到那銅牌請柬,便有人答應去喝臘八粥。這兩個使者說道:‘閣下惠允光臨俠客島,實是不勝榮幸,某月某日請在某地相候,屆時有人來迎接上船。’這一年中,被他二人明打暗襲、行刺下毒而害死的,掌門人、幫會幫主,共有一十四人,此外有三十七人應邀赴宴。可是三十七人一去無蹤,三十年來更無半點消息。”
石破天道:“俠客島在南海什麼地方?何不邀集人手,去救那三十七人出來?”
石清道:“這俠客島三字,問遍了老於航海的舵工海師,竟沒一人聽見過,看來多半並無此島,只是那兩個少年信口胡謅。如此一年又一年的過去,除了那數十家身受其禍的子弟親人,大家也就漸漸淡忘了。不料過得十年,這兩塊銅牌請柬又再出現。”
“這時那兩名使者武功已然大進,只在十餘天之內,便將不肯赴宴的三個門派、兩個大幫,上下數百人丁殺得乾乾淨淨。江湖上自是羣相聳動,於是由峨嵋派的三長老出面,邀集三十餘名高手,埋伏在河南紅槍會總舵之中,靜候這兩名兇手到來。那知這兩名使者竟便避開了紅槍會,甚至不踏進河南省境,銅牌卻仍是到處分送。只要接到銅牌的首腦答應赴會,他這門派幫會便太平無事,否則不論如何防備周密,總是先後遭了毒手。”
“那一年黑龍幫的沙幫主也接到了銅牌,他當時一口答應,暗中卻將上船的時間地點通知了紅槍會。那三十餘名高手屆時趕往,不知如何走漏了風聲,到時候竟然無人迎接。”
“衆人守候數日,卻一個接一個的中毒而死。餘人害怕起來,登時一鬨而散,還沒回到家中,道上便已聽得訊息,不是全家遭害,便是全幫已被人誅滅。這一來,誰也不敢抗拒,接到銅牌,便即依命前往。這一年中共有四十八人乘船前赴俠客島,卻也都是一去無蹤,從此更無半點音訊。那真是武林中的浩劫,思之可怖可嘆!”
石破天欲待不信,但飛魚幫幫衆死屍盈船,鐵叉會會衆盡數就殲,卻是親眼目睹的,而誅滅鐵叉會會衆之時,自己無意中還作了張三、李四二人幫兇,想來兀自不寒而慄。
只聽石清又道:“又過十年,江西無極門首先接到銅牌請柬,早一年之前,各大門派幫會的首腦已經商議定當,大夥兒抱着‘不入虎穴,焉得虎子’的打算,決意到俠客島上去瞧個究竟,人人齊心合力,好歹也要除去這武林中的公敵。是以這一年中銅牌所到之處,竟未傷到一條人命,共有五十三人接到請柬,便有五十三人赴會。這五十三位英雄好漢有的武功卓絕,有的智謀過人,可是一去之後,卻又是無影無蹤,從此沒了音訊。俠客島這般爲禍江湖,令得武林中的菁英爲之一空。普天下武人竟是束手無策,只有十年一度的聽任宰割。我上清觀深自隱晦,從來不在江湖招搖,你爹爹媽媽武功出自上清觀,在外行道,卻只用玄素莊的名頭。你衆位師伯、師叔武功雖高,但極少與人動手,旁人只道上清觀中只是一批修真養性、不會武功的道人罷了……”
石破天問道:“那是怕了俠客島嗎?”
石清臉上掠過一絲尷尬之色,略一遲疑,道:“衆位師伯師叔都是與世無爭,出家清修的道士,原本也不慕這武林的虛名。但若說是怕了俠客島,那也不錯。武林之中,任你是多麼人多勢衆,武藝高強的大派大幫,一提起‘俠客島’三字,又有誰不眉頭深皺?想不到上清觀如此韜光養晦,還是難逃這一劫。”說着長嘆一聲。
石破天又問:“爹爹媽媽要共做上清觀的掌門,想去探查俠客島的虛實。過去那三批大有本領之人沒一個能回來,這件事只怕難辦得很吧?”石清道:“難當然是極難,但我們素以扶危解困爲己任,何況事情臨到自己師門,豈有袖手之理?我和你娘都想,難道老天爺當真這般沒眼,任由惡人橫行?你爹孃的武功,比之妙諦、愚茶那些高人,當然頗有不及,但自來邪不勝正,也說不定老天爺要假手於你爹孃,將誅滅俠客島的關鍵泄漏出來。”
他說到這裡,與妻子對望了一眼,兩人均想:“我們所以甘願捨命去幹這件大事,其實都是爲了你,你奸邪淫佚,犯上欺師,實已不容於武林,我夫婦亦已無面目見江湖,我二人上俠客島去,如所謀不成,自是送了性命,倘能爲武林同道立一大功,人人便能見諒,不再追究你的罪愆。”但這番爲子拚命的苦心,卻也不必對石破天明言。
石破天沉吟半晌,忽道:“張三、李四我那兩個義兄,就是俠客島派出來分送銅牌的使者?”石清道:“確然無疑。”石破天道:“他們既是惡人,爲什麼肯和我結拜爲?”石清啞然失笑,道:“當時你呆頭呆腦的一番言語,纏得他們無可推託。何況他們發的都是假誓,當不得真的。”石破天奇道:“怎麼是假誓?”石清道:“張三、李四本是假名,他們說我張三如何如何,我李四怎樣怎樣,名字都是假的,自然不論說什麼都是假的了。”石破天道:“原來如此!”想起兩個義兄竟會相欺,不禁愀然不樂;但想爹爹所料未必真是如此,說不定他們真的便叫張三、李四呢,說道:“下次見到他們,倒要問個清楚。”
閔柔一直默不作聲,這時忙插嘴道:“玉兒,下次再見到這二人可千萬要小心了。這二人殺人不眨眼,明鬥不勝,就行暗算,偷襲不得,便使毒藥,實是兇狠陰毒到了極處。”
石清道:“玉兒,你要記住孃的話。別說你如此忠厚老實,就是比你機靈百倍之人,遇上了這兩個使者也是難逃毒手。說到防範,那是防不勝防的,下次一見到他二人,立刻便使殺招,先下手爲強,縱使只殺得一人,也是替武林中除去一個大害,造無窮之福。”石破天遲疑道:“我們是拜把子兄弟,他們是我大哥、二哥,那殺不得的。”石清嘆了口氣,不再說了,心想定要兒子殺害他的結義兄弟,這種話也不大說得出口。
閔柔笑道:“師哥,連你也說玉兒忠厚老實。咱們的孩兒當真是變乖了,是不是?”
石清點了點頭,道:“他是變乖了,正因如此,便有人利用他來擋災解難。玉兒,你可知長樂幫羣雄奉你爲幫主,到底有何用意?”
石破天原非蠢笨,只是幼時和母親僻處荒山,少年時又和謝煙客共居於摩天崖,兩人均極少和他說話。是以於世務人情一竅不通,此刻聽石清一番講述,登時省悟,失聲道:“他們奉我爲幫主,莫非……莫非是要我做替死鬼?”
石清嘆了口氣,道:“本來嘛,真相尚未大明之前,不該以小人之心,度測江湖上的英雄好漢。但若非如此,長樂幫中英才濟濟,怎能奉你這不通世務的少年爲幫主?推想起來,長樂幫近年好生興旺,幫中首腦算來俠客島的銅牌請柬又屆重現之期,這一次長樂幫定會接到請柬,他們事先便物色好一個和他們無甚淵源之人來做幫主,事到臨頭之際,便由這個人來擋過這一劫。”
石破天心下茫然,實難相信人心竟如此險惡。但父親的推想合情合理,卻不由得不信。
閔柔也道:“孩子,長樂幫在江湖上名聲甚壞,雖非無惡不作。但行兇傷人,恃強搶劫之事,着實做了不少,尤其不禁淫戒,更爲武林中所不齒。幫中的舵主香主大多不是好人,他們安排了一個圈套給你鑽,那是半點也不希奇的。”
石清哼了一聲,道:“要找個外人來做幫主,玉兒原是最合適的人選。他忘了往事,於江湖上的風波險惡又是渾渾噩噩,全然不解。只是他們萬萬沒料想到,這個小幫主竟是玄素莊石清、閔柔的兒子。這個如意算盤,打起來也未必如意得很呢。”說到這裡,手按劍柄,遙望東方,那正是長樂幫總舵的所在。
閔柔道:“咱們既識穿了他們的奸謀,那就不用擔心,好在玉兒尚未接到銅牌請柬。師哥,眼下該當怎麼辦?”石清微一沉吟,道:“咱三人自須到長樂幫去,將這件事揭穿了。只是這些人老羞成怒,難免動武,咱三人寡不敵衆;再則也得有幾位武林中知名之士在旁作個見證,以免他們日後再對玉兒糾纏不清。”閔柔道:“江南松江府銀戟楊光楊大哥交遊廣闊,又是咱們至交,不妨由他出面,廣邀同道,同到長樂幫去拜山。”石清喜道:“此計大佳。江南一帶武林朋友,總還得賣我夫妻這個小小面子。”
他夫婦在武林中人緣極好,二十年來仗義疏財,扶難解困,只有他夫婦去幫人家的忙,從來不求人做過什麼事,一旦需人相助,自必登高一呼,從者雲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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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三娘子彎腰避開軟鞭,只聽得衆人大聲驚呼,跟着便是頭頂一緊,身不由主的向上空飛去,原來丁不四軟鞭的鞭梢已捲住了她髮髻,將她提向半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