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瑟隨道衍來到僻靜的禪房後,立即跪下叩頭道:“師叔,小侄有眼不識泰山,請您原諒。師父從來不和我說他的事情,也沒說過我們門派的事情,是以不認識您。初見師叔,小侄既驚且喜。”
道衍把李瑟扶起,笑道:“大師兄他把你教的好啊!有些事情是需要你慢慢體察的,和你說了也沒什麼好處。別看我不在你的身邊,可是你出山之後的一舉一動,都在我的眼中。”說完哈哈大笑。
李瑟驚道:“什麼?那麼小侄丟人現眼的事情,師叔是一清二楚了?”不由沮喪之極。
道衍愛憐地道:“孩子,你不必垂頭喪氣。你今日既然能來到我的身邊,那就足見你的本事了。你可知道,我若是瞧不上你,豈會認你這個師侄呢?”
李瑟澀然道:“可是……可是我一事無成,武功又給人廢了,前途渺茫,師叔還理我做什麼?”
道衍道:“玉從石中來,不經琢磨,何以成器?區區事物橫逆困窮,是鍛鍊豪傑的一副爐錘,受其鍛鍊者,則身心交益;不受其鍛鍊者,則身心交損。還好,你一路走來,雖有小紕漏,但無損大局。你現在身處迷霧中,可是你已在陽光大道上了,如若破除執迷,便可一飛沖天了。”
李瑟迷茫地道:“請師叔教誨。”
道衍嘆道:“唉!我哪裡能教誨你什麼,其實你一路走來,對我纔是個大教訓。在你身上,我看到了自己。你就像一面鏡子,把我一生的得失都照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孩子,你做事自然而不做作,在世而不出世,乃是我窮極一生才參悟透的啊!”
李瑟道:“師叔千萬別這麼說,我現在就像是在大海里的小舟,隨波逐流,不曉得向哪裡去。我的前面都是一望無際的大海,我看不到陸地,人們常說:‘海中有仙山’,可是仙山在哪裡呢?”
道衍道:“那是你沒清楚你自己罷了。你聽我的身世來歷,你就曉得你的見識是多麼高遠了。”他沉吟了一會兒,道:“我姓姚名廣孝,長州人,本爲醫家子。十四歲那年,剃髮爲僧,法名道衍。那一年,我遇到了道士席應真,就是你的祖師爺,此後得其陰陽術數之學,經過苦練多年之後,終有所成了。”
李瑟第一次聽到關於師門的事情,不禁聽得入神。道衍見他的神情,就又道:“你師父是我們的大師兄,天靈子是二師兄,我乃是三師弟。嘿嘿!他們是道士,我卻是個和尚,大是古怪吧?世事就是如此,什麼事情都會發生的。”
李瑟點了點頭。道衍隨即一臉嚴肅,道:“我有通天徹地的奇術在身後,自思應該做出一番大的事業,便行走江湖,尋找機會。終於,讓我發現當時的世子燕王有帝王之相,便投身在他的身側,又介紹了金忠和袁珙兩位朋友輔佐他。我們同心協力,歷經千難萬險,終於打敗了朝廷的軍隊。”
道衍仰首追思,不勝唏噓,呆了一會兒,才道:“當今聖上,那時只不過是個王爺,若非我出力幫他,他豈能得到萬乘之尊,建立不世之功業?我們攻進京師後,我是志得意滿,當真是意氣傲睨,旁無一人,兼且百官皆稱讚不迭,我不禁得意揚揚。皇上也是高興,所謂富貴不歸故鄉,猶如衣繡夜行,皇上便讓我且回故鄉,並賞賜黃金一千、白金五千、彩帛百端、藍玉十笏,七佛紫金毗戶帽一頂,上嵌珍寶七顆,千佛鵝黃袈裟一件,上綴明珠二十四粒等等珍珠寶貝。又敕羽林軍三百沿途護送,並陸路鑾輿一乘,水路御舟一隻。沿途官員都歸我調遣,那樣的氣派,真是威風啊!”
李瑟聽到此處,心想:“果然好大的排場。”
聽道衍繼續道:“我自幼喪了雙親,只有一個姐姐,在她身邊被撫養長大,這鞠肓之恩,如同親母一般。我自從富貴之後,並未通問,到如今功成名就,昔年瓢母一飯,淮陰尚報千金,何況我姐?我便親率百官前去拜訪。哪知我姐姐大怒,閉門不納,從人再三勸解也是無用。我只好先去訪我的幼時好友王賓。”
“可是王賓也不見我面,只是遠遠喊道:‘和尚誤矣,和尚誤矣。’沒有辦法,我又去見姐姐,跪在門前求她,她纔開門對我道:‘你哄着燕王說他是真命天子,乘着建文皇帝年少登基,教唆燕王興兵造反,危逼京城。皇上不知去向,六宮化爲灰燼,皇子、皇弟盡遭屠戮,而又誅滅忠臣數千家。夫人、小姐,囚辱教坊,守節自盡者,不知多少!加上兵戈戰亂,士兵百姓死傷無數,你做了多少的孽啊!古人有云:‘忠、義爲天地之正氣。’你如此做法,真是愧對祖先啊!從今而後,你我不到黃泉,永不再見。’”
道衍說完,默然良久,才嘆道:“我即便富可敵國,權可通天,一人之下,萬人之上,可是卻沒有家的溫暖,一點也不快樂。姐姐臨死都沒見我!你說,我活得可有意義?”
道衍淒涼無比,一字一句道:“人生只爲欲字所累,便如馬如牛,聽人羈絆;爲鷹爲犬,任物鞭笞。如果一念清明,淡然無慾,那麼天地也不能轉動我,鬼神也不能役使我,豈不快樂?”
李瑟見師叔悵然若失,可是卻無可勸解,想想他的一生,果真是爲了追求功業,太過執迷,陷入了虛名之中,不禁感嘆,慢聲吟道:“權貴龍驤,英雄虎戰。以冷眼視之,如蟻聚羶,如蠅競血;是非蜂起,得失猥興。以冷情當之,如冶化金,如湯消雪。功名富貴,只是雲煙,人生苦短,到底什麼纔是永恆的追求呢?”
道衍惘然道:“人生在世,如同大夢一場,爭名奪利,好勝逞強,人皆被利鎖名繮所纏,難怪有人做詩云:‘鐵甲將軍夜渡關,朝臣待漏五更寒。山寺日高僧未起,算來名利不如閒。’”
李瑟輕輕地道:“師叔說的是,不過師叔現在看破了,也不晚啊!一旦悟道,便可通天,何必對往事耿耿於懷?”
道衍聽了李瑟的話,忽地嘴邊掛着笑,定定地看着他,神情頑皮之極,哪裡還有一絲的惆悵在他臉上呢?
李瑟見了大驚,口吃地道:“師……叔……你怎麼啦?”
道衍以手捧腹,指着李瑟,哈哈大笑起來,道:“癡兒,癡兒啊!”
李瑟不明所以,暗叫:“糟糕,師叔怎麼了?難道……難道瘋了不成。”
道衍忽地住口不笑,神情嚴肅起來,正容道:“‘算來名利不如閒’,此詩雖有一定道理,但若是經歷不同的人來看,感悟卻大不相同的。此詩若是化外之人所作,定是道行太淺,徒然羨慕功名富貴,可是因爲不可得,所以做此詩聊以自慰罷了。人,只有經歷過了,心才能真正的體驗到那種說不出來的滋味。夏蟲不可以語冰,凡人怎麼可能瞭解那些功名赫赫的人的內心呢?沒有經歷過,你知道捱餓是什麼滋味?你知道痛苦,心疼的滋味,到底是怎樣的一種滋味?”
“體會了之後,你捱過餓了,才真正的明白吃飽的滋味;心疼過了,才知道真正歡喜的滋味。如果懼怕困苦磨難,懼怕名聲顯赫,懼怕負擔功業,只是一味躲避退讓,那麼,你永遠也不曉得你的心,不曉得苦辣酸甜。”
李瑟忽地被道衍給說愣了,癡癡地道:“可是我師父教誨過我,凡事不可強求。要知一旦放縱,就着了痕跡。日月經天,江河行地,它們自然而然,所以能夠永恆。我們的追求,是要永恆的東西,爲了瞬間的,註定消亡的東西而着迷,是多麼愚笨和可笑啊!”
道衍道:“你說的不錯。可是,符合你師父的道路,卻不一定適合你。仙道之路,從沒二人用同一種方法行得通,刀君—派,說是以刀入道,可是刀不過是憑藉罷了,或者說是一個途經的點而已,你師父的方法教誨不了你,你也體會不到的。”
道衍見李瑟越來越是迷茫,忽地語氣一轉,道:“洪武三年,太祖朱元璋始讀‘孟子’,讀到‘民爲貴,社稷次之,君爲輕’、‘君有大過則諫,反覆之而不聽則易位’時,大是不屑,當他翻到卷四‘離婁章’時,龍心大怒。因爲這一章裡有這樣一段話:‘孟子告齊宣王曰:‘君之視臣如手足,則臣視君如腹心;君之視臣如犬馬,則臣視君如國人;君之視臣如土芥,則臣視君如寇仇。’膽量好大的孟軻,竟敢鼓動百姓在皇帝對待他們不好時,就把皇帝當作仇敵賊寇,那還了得。於是,他就詔告天下,說孟子的這段話‘非臣子所宜言’,罷免孟子在孔廟中的配饗。朱元璋擔心大臣們會反對這一做法,又明告羣臣,有敢勸諫者,以‘大不敬’論罪處死,並且‘命金吾射之’。”
“過了些時日,當時的刑部尚書錢唐忍不住了,明知勸阻皇帝有殺頭之罪,仍然參本抗旨勸諫,並命役人擡棺隨己上殿,願意袒胸受箭。他說:‘臣得爲孟軻死,死有餘榮’。”
“朱元璋知道‘孟子’在全國人的心目中的地位已無法動搖,想完全禁止是不可能的,只好組織了一個‘孟子’審查的衙門,出了本‘孟子節文’,把‘孟子’刪得七零八落,共刪去八十五條,只剩下了一百七十條,作爲命題、取士的範本。並詔告天下,讚揚孟子‘辨異端、辟邪說,發明孔子之道’,又恢復了孟子配饗孔子的地位。”
李瑟忽聽師叔講起了朝廷裡的故事,不知他有什麼用意,但料來必有深意,便用心體會。
道衍又道:“朱熹說過,孔子的儒學未嘗一日得行於天下,這的確是事實。儒學確實在不斷地變着,經董仲舒、‘二程’、朱熹等人之手,兩千年來,已經面目全非了。如今讀書人都把儒家捧爲正統,可是這正統哪裡去了?”
“孔子云:‘三人行,必有我師。’這話怎麼沒人聽進心裡去?都認爲孔子是聖人,凡事都要聽他的,這就違背了儒家之道。”
“墨子云:假如都效法自己的父母,怎麼樣?天下當父母親的很多,但仁義的很少,如果都效法自己的父母,那就是效法不仁不義了。那都效法自己的老師,怎麼樣?天下當老師的很多,但仁義的很少,如果都效法自己的老師,那就是效法不仁不義,不可以做爲準則啊!那都效法自己的國君怎麼樣?天下做國君的很多,但仁義的很少,如果都效法自己的國君,就是效法不仁不義。效法不仁不義,不可以作爲準則。所以,父母、老師、國君三者,都不可以效法,唯有天道,纔是可以效法的。天之行廣而無私,其施厚而不德,其明久而不衰,故可法之。”雲~霄~閣
李瑟突然聽了這一番言論,感覺好像被雷擊中了一樣,渾身一震,一下呆住了,腦中紛綸無比,心裡空蕩蕩的,沒有着落處。
道衍又道:“‘詩經’雲:‘匪今斯今,振古如茲。’(不是今天才如此,自古以來就如此啊!)這話說得好,自古以來,所有的話都是哄騙人的啊!千年不變的效法之句數不勝數,舉其犖犖大端者,如‘以吏爲師’、‘法先王’、‘見賢思齊’、‘臣事君以忠’、‘天不變,道亦不變’……在我看來,都是哄人的,全都是狗屁。老師的話,書上的話,其實到了你的身上,都是狗屁啊!”
李瑟喃喃道:“全都是……全都是狗屁!?”
道衍道:“不錯。”
李瑟渾身已是汗透,一瞬間,身上不知哪裡冒了許多的汗水。
只聽道衍又道:“宇宙內,事要力擔當,又要善擺脫。不擔當,則無經世之事業;不擺脫,則無出世之襟期。你以前的所作所爲,擺脫了,卻沒有擔當,說到底,你只不過是逃避罷了。你哪裡是什麼見識高遠,行事高深?了心自了事,逃名不逃世,方是心之根本。出世之道,即在涉世中,不必絕人以逃世;了心之功,即在盡心內,不必絕欲以灰心。你以前的那些狗屁見識,都是下乘,都是胡鬧罷了。心若不了,妄談其他,不過是掩耳盜鈴罷了。”
李瑟腦裡似乎炸了一樣,什麼也想不起來,眼神呆滯,只是顫聲道:“那我該如何?我該如何……”
道衍大喝道:“混俗和光,在世入世,融入衆生,放下自卑,棄其消極,勇於進取,這纔是煉心。古人曰:‘未修玄,先做人,人做完,仙不遠。’做常人所做之事,成爲一個真正的人;行常人不能爲之爲,待機而後動。心懷道志,身處紅塵,名曰塵世煉心,身隨流水去,心如白雲閒,其在世洗心,非消極厭世,而是勘破世事,靈通運用,不迷幻境而已。其區別在於,俗人追求錢財名利,是爲享受,然耗精費神催人速死;我得到錢財名利,是爲助道行善積德,保命長生,故俗人有短暫快樂,卻有無盡煩惱,而我有短暫煩惱,卻可永世逍遙。”
道衍說完,仰天大笑,也不等李瑟回味,忽地又道:“傻小子,凡事你若只用肉眼去看,什麼事能明白?你出山之時,遇到了聞名江湖的淫賊花蝴蝶,你以爲是你殺了他嗎?告訴你,他的師父,和你的祖師爺席應真乃是同門師兄弟,刀君的心法,只傳一人,別的弟子就要另闢蹊徑。他和我是同一輩的人,如果真的論起來的話,可以這麼說吧!他和我們乃是同一門派的,是師兄弟,都是刀君一派。以他高深的修爲,如要殺死他,憑我的道行,都是做不到的,更別說你了。若非他有他的理由,他會甘心死在你的手裡?你能殺死他嗎?人都難逃一死,可是所謂薪火相傳,纔會源源不絕。他自有他的道理,你仔細去想想吧!到底他是不是被你殺死的?”
道衍這些話說出來,比以前的所有言語更有震撼力。李瑟突然發現,他一開始的所有經歷,所有想法,一下全部被否定了,而新的真相,超出了他的想像和認知,他原來一開始的所有想法和念頭,居然像泡沫一樣破碎了。
李瑟腦中“轟”的一聲,隨後身子輕飄飄地,不知身在何處。
道衍見李瑟忽然委摩於地,道:“昔年有葉道士畫龍,點睛之後,龍嘯九天。今我效法前人,做畫龍點睛之事。”說完運氣在李瑟眉心一點,然後再也不看他,甩袖大笑而去。
李瑟忽覺腦中一陣清涼,隨即往事一幕幕浮現在眼前,似乎發生在他眼前一樣,而他只像一個旁觀者一般觀看。
李瑟對於那些事情,忽然心裡變化起來,似有感悟,似無感悟,恍恍惚惚,不知所往。